熙宁二十七年冬,顺化侯府散骑尉、健锐营千户,权领标统事常虎臣领兵东进,出渤澜河,入熊居山,叶赫族地一战而定,毙杀蛮酋真金以下男子六千余人,掳劫无数,获精壮男丁三千,牛羊满山,金银女子不计其数……
熊居山东麓叶赫主寨大帐中炭火烧得通红,烘得人身上升起浓浓的暖意。山中地势狭小,叶赫主寨的位置已经到了熊山外围,虽仍受地气蔽护,比山中已是寒冷许多。但也只有这等平坦地势方能容得千军万马,上万人居住。
如今这竖起九旒金杆的叶赫族王大帐已经成为常虎臣中军所在。随军书记将方才写好的行军记录呈上。依北镇军惯例,这些文书都将在来年春暖花开道路通畅之时送交迁阳,经过侯府幕僚、文书斟酌润色,修饰言词,成为呈交朝廷奏报的原始依据。展开军中书写记事所用预先制好的纸卷,常虎臣眼中不豫越浓。
“你这狗才!谁叫你这般写的?”常虎臣神色愈怒,将纸卷掷在文书身上,“行军奏事以简要详实为上,牛羊多少,金银多少,妇人女子又有多少?不是你卖弄的时候!一战而定?!一战如何能定?三大营的都统将军、侯府幕僚都是喝马尿的吗!”蛮部妇孺皆习骑射,老幼皆可控弦出征,在这熊居山中委实给常虎臣制造不少麻烦,至今思及仍冷汗涔岑。若非天城峡一战击破蛮军主力,击杀蛮酋真金以下各支族长大将,山中群蛮无首各自为战,以常某麾下数百将士征服老弱万余亦非易事。饶是如此,大小硬战数十,人马折损不小,施无量、辛日马、沐天德三将各自带伤至今仍在修养。倒是本领最弱的齐二狗运气好得出奇,立下战功无数依然毫发不伤,令人啧啧称道。
“千户大人!”文书仓惶伏地,跪禀道:“自来官府行文就是如此啊!将军远征拓地,功莫大焉,虽受小挫不损其明……”见常虎臣虎目精光一翻,滔滔不绝、抑扬顿挫的话语后半截又被堵回腹中。
常虎臣却未再责骂,向他问道:“你是关内来的吧?”
“启禀将军!”文书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道:“小人云中府五国城人士,幼年家贫未能进学,又识得些字,给人记帐维生……后来……后来,今秋方往迁阳投奔亲戚。因寻亲不遇,又有妻子要养,投入军中作了文书。本被编在陈先生门下打杂,大军东进时随了千户爷。”
“你且起来说话。”常虎臣将他扶起,道:“北镇军规矩不同别处。不论官府军中,下情上达上情下达都是第一等的要务,疏忽不得!陈先生既委我为将,常某自应死命报效,不会作些欺上瞒下的勾当。这叶赫族地虽是我打下,日后还不知是何人镇守。熊山肥沃,山蛮其余各部来年必来抢夺,若是当真信了你的奏报懈了戒备那就更不是了。”
“是!是!小人明白,这就重新写过。”那文书原是替人记帐帐房先生的材料,在乡间此等人往往也是不识大字的土豪乡绅身边狗头军师,揣摩上意原是拿手的本事。他观常虎臣,听了番冠冕堂皇的教训尽总往龌龊处想,提笔写道:“职部自入山以来,蛮民悍不畏死,虽老弱妇孺亦执枪挺刀,削木为箭,不惜性命与我军周旋。所过之处无不遍布暗箭机关,但有寸进无不赖将士血肉拼杀……”虽受限于腹中墨水难免写得文采浮华,形于表面,难以恻动人心逃过方家耳目,可也自浸其中,写到得意处一只秃笔舞得畅快异常。
“这番倒是写得有几分真事了。”常虎臣拿着文章哑然失笑,文书垂手肃立一旁正留心注意,偷观他脸上神色,闻得夸奖兴奋异常,只是这位上官脸色不似夸赞又让他忐忑,常虎臣一句“只是……”又将他打入了谷地,两股战战一下跪倒,俯首顿地道:“小人有罪!小人有罪!不能写合千户爷的心意,必定重新写过……重新写过……一定让大人满意为止!”连连以头碰地不止,让人又是生气又觉好笑。
“起来!”常虎臣哈哈大笑,飞起一脚踢在他胯上,“你这狗才跪得倒快,站起身来!待本千户写给你瞧瞧。”文书见他脸上不怒,连忙知机爬起,满脸谄笑侍立案旁,恭待将军落笔,好瞻仰千户大人文采。
常虎臣文字上的功夫本就下过,虽不能及当世名家、古来妙笔,比个乡间土豪的帐房先生还是强了不少,笔走龙蛇,一封军报瞬息而就。那文书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千户大人文思高妙,文章如泉涌比他自家写来还快了不少,一笔狂草羡煞王钟颜柳,叙事准确精到……只是也太过精到了些,战事只书时日、战果,敌多少我多少,居间过程略过不提,令文书大惑不解:“此正是可大书特书之处!”又不免有一丝疑惑:“千户大人文采如此高明要我何用?”不过不解归不解,千户大人的文章自然是好的,大赞特赞,马屁拍了又拍,可惜来来去去也就是那几句“妙笔生花、文采高华”狗屁不通兼有曲解词意之嫌,言词枯燥难有新意。常虎臣听了几局就命他打住了,将写好的文章交与文书吩咐道:“往后军中战事记录据此而写,毋需废话,只需点明时间地点,双方成败得失、如何列阵,修饰浮夸之辞一句不要!”
文书如奉纶旨,弯腰俯首,双手高举过头恭敬接过,口中答应不迭。
帐口挂的厚毡被人掀开卷进一阵寒风。齐二狗、沐天德联袂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搀扶着施无量的曾水碜。“他四人一起倒不多见。”常虎臣挥手让文书退出帐外,招呼施无量道:“快快坐下!施百户身上带伤为何不在营中修养,有甚军机要是来找常某?”
“呃”施无量受伤苍白的面孔竟显出几分红润来,嚅喏说不出话,齐二狗、沐天德面色也极尴尬,就连漆黑面膛曾水碜脸上也难得看得出红晕。
“面色不正目光闪烁,其中必有古怪!”见四将神情如此奇异,常虎臣心中嘀咕,脸上却不动声色招呼沐天德和受了轻伤的曾水碜也坐下,询问道:“营中出了何等大事劳驾四位百户大人联袂来我这中军大营?”若说军中有甚大事那是不可能的,安居熊居山麓,粮草丰沛帷帐成群,高粱美酒暖意融融,由山蛮人寨中取得的牛羊成群,烈酒如山,足够常虎臣标下兵马数年之用。他也不吝啬,大块的金银洒下,美酒犒赏,肉食管够,除了看管俘虏驱使劳作也无什事作,余下四百余骑兵马比之迁阳城中享受尚要逍遥许多。军中的威信自古是打出来的,二狗、天德本是随他的旧将,施、辛、曾、毕四将大小数十战下来也对他服贴。众将除二狗外虽多带伤,齐老二打仗不怎的但打杂委实是一把好手……
常虎臣念头象风车似的急转,一双眼睛却向二狗直瞟。
二狗面上显出猥亵的笑容,站在诸将末尾挤眉弄眼,左手拇指、食指圈起,右掌食、中两指探进其中圈圈叉叉,前后伸缩运动。
常虎臣恍然大悟,心中暗骂:“‘饱暖思*’,古人诚不欺我。这般小子!安稳日子没过几天就惦记起女人了。准是见此次俘获的妇人女子多,想令我开设营妓的。”面上显出十分热心,装出专心军务的模样一迭声地探询,越发堵得三将面红似醉,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将军既知吾等来意就莫要戏耍了!”帐门口一声长笑,赫帝斯随行向导的曳落河骑士首领阿莫迩掀帘行了进来,行了军礼道:“见过千户大人!”他炎夏语腔调说得总令人觉得有些怪异。半月来熊山征战阿莫迩尽心尽力,行军作战得他好处不少,全军上下对他猜疑防备也减了不少,军中将领与他亲热许多。他原是与四将一道来的,营妓之议多半还是此人撺掇。阿莫迩一到帐中就向常虎臣拜请道:“大人莫以为此议不雅等闲视之与属下玩笑。军中不容女子,征战生涯枯燥,营妓之设实关系军心士气。我军既得熊居山地,大捷之际又值大雪封路,四下并无军情,正应拨设妓营犒劳军士,以安士卒之心。”
一番道理说得诸将连连点头,二狗口中嘟囔:“极是!极是!”常虎臣也觉大有道理,是自己疏忽了。四将进来时常虎臣就发觉他四人身后还有人跟随,到了门口闪过帐边躲藏,此时见阿莫迩进来也不惊异,站起身来微微笑道:“说得极是!北镇军禁私掠,迁北屯民、军士多由关内而来。逃荒难民,万里迢迢,若非身体强健那是到不了了;若是前来投军那就更是年青精壮了,本是极适合征兵的。可是男子多了迁北地面难免阴阳不调。十一年前陈先生策论中就曾提及,建议侯爷军中备营妓,各城内广设妓寨娼寮,并从关内、扶余等地购置女子运来,贱卖与将士、屯民为妻。对于山蛮、蒙兀诸部以及赫帝斯女子那是有时劫掠有时交换。按照军律所定,战掳得来金银奴隶三成归掳获军士所有,诸军不得私分,须待战后上报三营都统或由侯府分配,但千户以上将领也有权急专断之权。本将自然是有这个权力,只是……”常虎臣语音微微停顿,骤然转折,双目精光暴长,手拍帅案喝道:“竟要你来撺掇,打的是什主意!”
常虎臣领兵出征以来打了几个胜仗,在诸将心中威势渐浓,这一发雷霆之怒四将无不震骇,检讨得失,暗想:“阿莫迩再是卖力也是外邦之人,赫帝斯与山蛮也非无间隙,他不为山蛮人筹谋未必不为赫帝斯打算,此番差池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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