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贲①:第四第十章(2/2)
杨教授听他那川味十足的国语,知道他是本地人,说道:“师傅大概没见过下江的螃蟹,和四川的不同,个大,肉多,味道也鲜。这里的太小,我家小四到小溪里抓过一些,砸开来,连蟹钳里都没肉,只能熬点汤喝。”
老马说道:“我活了四十岁,除了云南、贵州,其他地方没去过。等抗战胜利了,我也要去南京、上海、杭州耍一下。杭州我小时候看戏就晓得了,许仙碰到白娘子,不就是在杭州嘛。”
白曼琳学着他的四川话笑道:“你到杭州去,是不是也想碰一下运气,到断桥去找白娘子,当一个现代许仙?”
老马哈哈大笑:“小姐拿我开玩笑嗦,不要说白娘子是人家编出来的,假的,就算是真的,我这黑不溜秋的样子,白娘子也不会拿我当许仙。”
听了这话,大家爆发出一阵大笑。说笑中,汽车开到了一个小镇,这个小镇坐落一个山谷中,左面是一条小河沟,右面是绕镇而过的公路,两旁的山坡上盖着数十间茅草屋,一看就是疏散区。镇上有不少人提着箱笼包袱,扶老携幼,穿过河上的石桥,往山上鱼贯而行。杨教授说道:“镇上的人都在往防空洞走,这是敌机要来空袭了。”
他看到一个负责空袭秩序的乡镇警察过来了,忙伸出头去,问道:“刘警官,放警报了吗?”
刘警官认得他,回答道:“杨先生,你还不快进洞子,已经挂了两个红球了。上头通知,今天有四批敌机来轰炸,第一批早就过万县了,怕就要拉紧急警报了,你还不快点。”
老马在重庆经历过5·4大轰炸,对那幅人间地狱般的惨景记忆深刻,一听要放紧急警报,心里顿时慌了,回头问张一鸣:“张军长,我们找个洞子躲一下要得不?车子在公路上跑起太打眼,怕要成鬼子的轰炸目标。”
杨教授的神色也有点慌乱,说道:“这个时候在公路上确实危险,你们得进防空洞躲避一下。我们赶快走吧,挂了两个红球,敌机离我们不远了。”
张一鸣不喜欢躲洞子,不过见他们害怕,倒不能不顾着人家的感受,加上身边还有未婚妻,这就更不能冒险,因此点了点头道:“就听杨老师的吧。”
老马打量了一下,见公路左面有一棵大黄桷树,树冠如一把撑开的大伞,树下有一块4米宽、2米高的大石头,从石头到树干的距离可以停下一辆小车,把车子停在那里,应当是很安全的,说道:“你们先下车,我把车停了就来。”
一行人下了车,跟着杨教授穿过小镇往前走。因为两个红球已经挂了一段时间了,街上的人大多已经紧闭房门,到防空洞躲警报去了,行人稀少,显出一种肃杀的寂静,张一鸣和赵义伟的皮靴声也就显得格外的响亮。白曼琳走到张一鸣身边,拉着他的手,他以为她害怕,一面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面安慰道:“有我在,你别怕。”
她摇摇头:“我不怕,早就习惯了。只要天气好,这空中的死神随时随地都可能来,有时一天要来几次。9·18以来,日本人一直恨中国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学生,认为学生是抵制日货,宣传抗日的主要力量,所以把学校也作为了轰炸目标,我们学校就被炸了好几次。我们把躲避空袭称为‘跑警报’,如今跑警报在重庆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明天。”
身后传来噼噼啪啪的脚步声,老马追上来了,他正好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接口道:“小姐这话没错,这年月,哪个都不晓得自己活好久,我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真想到前方去参军打仗,就是被打死了,也比在后方被炸死了强得多。”
刚走出小镇,只听见刺耳的警报声像鬼叫一样地响起来了。躲警报的人们开始飞跑起来,杨教授也慌得加快了步子说道:“放紧急了,大家快一点,敌机就要临头了。”
大家跑过石桥,沿着沟旁的小路往前跑,还没来得及上山,东面的天空中,已经传来了沉重的飞机马达声。从这声音里面,张一鸣判断出这是敌人的战斗机。他抬头一看,果然是三架零式战斗机,成品字形向这个方向低空飞过来,已经离这里只有两公里左右了,他赶快叫了声:“大家快隐蔽!”其他的人也看到了敌机,四散着寻找藏身之地。他看到附近有一道深沟,沟里满是半人高的蒿草,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防空壕,赶紧拉着白曼琳跑过去,带着她往里一跳,沟很深,她跳下去没站稳,往前滑了一下,赶紧伸手抓住他的胳臂,不想正好抓着他的还没完全长好的伤口,痛得他吸了口气。听到他的吸气声,她问道:“你怎么啦?”
他没回答,迅速将她拉到沟边,贴着沟壁蹲下。这时,大部分的人都躲藏起来了,只有几个人不知道是慌乱呢,还是没找到藏身之处,还在到处乱跑。敌机发现了地面上跑动的人,带着恐怖的“轧轧”声过来了,那几个人吓得连滚带爬,钻草丛的钻草丛,跳沟的跳沟。伴随着“哒哒哒”的机枪声,敌机从上空一掠而过,往西面去了。张一鸣还没来得及站起身,东面传来了更为沉闷的轰鸣声,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只见白云里钻出了大批敌机。前面是一群轰炸机,机群作梯形编队,他数了数,一共是四十八架,后面还有三架战斗机护航。到小镇上空时,四十八架轰炸机变换了队形,一字排开,朝重庆市区方向拉网式地飞了过去。
等飞机飞过,他站起身,伸手把白曼琳拉起来,说道:“好了,危险过去了。”
他爬上沟,回身把她拉上去。白曼琳还记着刚才的事情,问道:“我看看你的手臂,是不是受伤了?”
“没事,给子弹擦破了一点皮。”
“给我看看。”
“不用看了,真的没什么。”
她不管,执拗地握住他的手,拉起他的衣袖。他的伤口刚拆线不久,上面不仅结着厚厚的硬痂,还有清晰的针眼,像手臂上爬了一条肥大的蜈蚣虫,特别的刺眼。她先前那一抓抓掉了一块痂皮,露出了刚长出的粉红色嫩肉,还渗出了血水。她摸出手绢轻轻地擦掉血水,心痛地问道:“疼吗?”
他笑道:“一点都不疼,不过是碰掉一块皮。当兵打仗,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伤虽然是小伤,不过你这次恐怕又是死里逃生吧?”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还担心什么?”
看到他们不躲了,四周藏着的人也纷纷出来了,有一些依旧面无人色,还好没人受伤。杨教授从两块石头间钻了出来,一边走过来,一边惨白着脸说道:“趁第二批飞机还没来,我们得赶快进洞,这露天里看着飞机从头上过,真让人的神经吃不消。”
走到两人身边,他看到了张一鸣的伤口,哎呀了一声,问道:“张将军受了伤了?”
张一鸣摇摇头:“没有,这是旧伤。”
赵义伟一边拿出急救包递给白曼琳,一边说道:“军座在前线被日本飞机的机枪打伤了。”
杨教授和老马面面相觑了一下,心里都有着一个同样的念头:“他这么大一个官都受了伤,可以想象前线的状况是怎样的惨烈了。”
张一鸣并不喜欢人家谈论他的伤口,等白曼琳给他包扎好,立刻拉下袖子,说道:“走吧,大家赶紧到洞子去,这里可不是躲飞机的地方。”
大家继续往前走,几分钟后,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了接连不断的爆炸声,显然是日机已经到了重庆上空,开始对选定的目标进行轰炸了。杨教授叹了口气,说道:“这些炸弹丢下来,不知道又有多少无辜的人受害。人类为什么要有战争呢?战争带来的除了生命的死亡,物质的毁损,文明的破坏,还能有什么?”
赵义伟对他这话实在不以为然,心想敌人来了,我们不去抵抗,投降了那自然不会有战争,可你恐怕就得当亡国奴了。他说道:“杨教授忘了,我们是为保卫国家而战,是自卫战。”
杨教授忙说:“侵略者当然该打,我是说那些发动战争的人,他们为什么就看不到这一点呢?日本侵略我们,我们的生命财产固然要受损失,他们的士兵,不也得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老马听了,觉得这个老夫子真是迂得可以,插话道:“发动战争的那个日本天皇,又不要他去拼命,死的都是平头老百姓,出钱出力的也是老百姓,他又没得损失,占的土地是他的,抢的宝贝也是他的,他啷个不愿意打?”
他们已经走上了一段山坡,只听上面有人在喊:“爸爸,爸爸,快到这里来!”杨教授听出是自己第五个儿子小松的声音,抬头往上一看,果然是小松,他正站在一棵桐树下,向着自己拼命招手:“爸爸,这里有一个好洞子,你快来呀!”大家到了那里,小松还站在树下等。他是个11岁的小学生,衣服、裤子都是又长又大,袖口和裤腿挽着,手肘和膝盖的部位全打着补丁,一看就是从哥哥们那里承袭下来的。他很得意地说道:“这是我和小柏上次来玩的时候发现的,这个洞子比公共洞子舒服多了,公共洞子又挤又臭,有一次我挨着一个人坐,那人有狐臭,差点把我臭死。”
大家一看,果然是个躲空袭的好地方,洞子在桐树后面,这是一棵大桐树,茂密的枝叶把天空遮得连一丝阳光都不漏。洞子上方长着不少青藤,藤条垂下来,正好挡住了洞口,敌机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这个地方。这时从洞里出来了一个中年妇女,身穿黑色旗袍,脚穿布鞋,头发一丝不乱地梳成了一个老式的发髻,她对杨教授说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打算等空袭过了,让小松去接你呢。”
杨教授说道:“我知道你是怕我扛不动那些米,老实说,要不是路上遇到白曼琳同学,用车子把我载了回来,我现在还在路上挣扎。”
白曼琳赶上前,对着杨太太叫了声:“师母。”
杨太太笑道:“白小姐,真谢谢你,可惜有空袭,没法请你到家里坐,只好请你进洞里委屈一下,这洞子虽然不大,倒很干燥。”
洞里又出来了一个穿着旧灰布中山服的中年男子,杨教授见是在一家报馆当编辑的妹夫黄君词,说道:“是君词呀,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我家昨天被炸了,我把太太和孩子送到你家暂时住几天,等找到房子再来接他们。”
“你的家被炸了!这真是不幸了。”
黄君词说道:“这对我来说当然是不幸,不过我也想得开,我那竹片夹墙、茅草盖顶的国难房子,加上里面的破烂家什,恐怕还没有那颗炸弹值钱,算起来还是日本人吃了亏。而且那颗炸弹落在我的草屋子上,总比落在工厂里,落在那些军事设施上面好。”
“你倒很乐观。”
“不乐观不行啊,日本人拼命轰炸我们,不就是想从精神上把我们压垮吗?他想让我们发愁、害怕,我们偏偏不让他们得逞,就要拿乐观的态度去对付他们。”
张一鸣赞许地点点头,说道:“先生的这种精神,真是我们所有国民都该拥有的。”
黄君词说道:“将军这话让我羞愧,我在这里钻洞子躲炸弹,还谈得上什么精神。倒是你们在前线作战的将士们,头上落着炸弹,还得端着枪和敌人战斗,那种精神,岂是我们这躲在后方的人所能及的。要依我,我还真想回山东老家去打游击,在防空洞里当缩头乌龟,真让人憋气。”
杨太太说道:“你去打游击,你太太和孩子们怎么办?”
黄君词叹了口气:“我也只能说说而已,我走了,我太太和3个孩子恐怕都得饿死。要说这也不是理由,那些在前线作战的将士们,谁又没有家,没有父母妻儿呢?我的理由不过是懦夫的借口罢了。”
这时,天空中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表明又有机群来临,大家望向东边,云际里已经出现了二十四架飞机,由东向西呈人字形飞过来。杨太太胆子小,忙说道:“敌机来了,大家都进去吧,站在外面,太不安全。”
说完,她顾不得什么,拨开藤条走了进去。其他人看张一鸣站着没动,知道他是军人,空袭经验丰富,他不动,说明没有危险,也就站着没动。张一鸣说道:“大家放心,这个位置,敌机看不见我们。”
大家仰起头,紧盯着这批飞机,它们快飞到市区上空的时候,正北方向又来了一批,虽然离得远了些,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可是从那布在天空的雁字阵来看,决不会少于三十架。这两批飞机,会同先来的那一批,一百多架敌机聚集在重庆的上空,像觅食的乌鸦一般在空中盘旋,寻找中意的目标投弹,不断地有“轰隆”声响起,地面的高射炮也在向着这些空中的强盗还击,无数个白点射向空中,在飞机下面绽开了花。有一个白点几乎从一架敌机旁边擦过,吓得那架敌机飞快地转了个弯,往东面去了。白曼琳看得直跺脚:“哎呀,真是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
赵义伟说道:“敌人的飞机来得还真不少。”
白曼琳说道:“长沙大捷之后,日本人对后方城市连番轰炸,重庆就不要说了,连一些小乡镇都挨了炸弹。后方现在到处都是灾民,真是哀鸿遍野。肯定是**的胜利让日本人受了刺激,拿无辜民众来打击报复。看来这日本人的心眼,比他们的岛国还要小。”
张一鸣两只眼睛紧盯着那些空中的强盗,双手不知不觉地握成了拳头。“总有一天,我们要把他们实施在我们身上的一切,加倍的奉还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