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白曼琳所在的医学院被疏建到了乡下,离最近的小镇也有6、7里路。学校面临着公路,左面是一所中学,右面是连绵不断的稻田,后面是一片清幽的竹林,一直延伸到起伏的群山。张一鸣坐车赶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快11点了,这时天空高爽清朗,一碧万顷,映着绚丽缤纷的原野,显得秋色宜人。即将和心爱的姑娘见面,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了翻腾的喜悦中。车子在学校门口停下了,他不等赵义伟来开门,自己推门下车。刚下车,一阵微风拂面吹过,带来了一丝秋天的凉意,让他觉得神清气爽。他打量了一下学校,大门的顶部正中插着一面国旗,两边是各色的彩旗,正在随风飘扬,门框装饰着彩色纸,贴在门楣上的红纸醒目地写着一行大字:“庆祝我军长沙大捷”。大门进去就是一个篮球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儿,四周的校舍非常简陋,是那种典型的“国难房子”,在泥地上竖起几根木柱作基础,四周围以竹篦,在竹篦的两面糊上湿泥做墙,外面刷上生石灰,墙上留个方孔权当窗户,上面也没有玻璃,只撑着一块薄木板,刮风下雨时把木板放下来就行了。最后在顶上铺上稻草,就成了一间遮风避雨的屋子了。这种房子,冬天冷,夏天反倒热,蚊子也很多,像日本飞机一样让人讨厌又无法避免,遇到下雨的时候,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非常艰苦。 他低声对赵义伟说了几句,赵义伟径直走到大门口的传达室,对着窗口里面的老校工说道:“老大爷,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下医学系41级的白曼琳小姐?”
屋子里还有个男人正在翻看桌子上的信件,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了。这是个40多岁的中年人,身材很高,瘦得像根竹竿似的,穿着一件灰不灰、白不白,洗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长衫,带着一副眼镜,眼镜的一条腿大概断了,用白色胶布缠着,看样子是个教员。他看了赵义伟一眼,问道:“你找她有事吗?”
他的话里带着浙江口音。 “你认识她?”
“我是她的老师。”
“那太好了,那就麻烦你跟她说一声,就说她的未婚夫从前线回来了,特地赶来看她,请她出来见见面。”
教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摇头说道:“你不用骗我,我知道她的未婚夫是谁。你还是走吧,她不会见你的。”
“我又没说我是她的未婚夫。”
赵义伟抬手往校门外一指,“我说的是我们军长,你看,那不就是他吗?”
教员望过去,看到了站在车旁的张一鸣,清瘦的脸上立刻现出了崇敬的笑容:“果然是张一鸣将军,我在报上看到过关于他的报道,他的仗打得太好了。”
赵义伟自豪地说道:“那当然,我们军长打仗可是个天才。”
“请你们稍等一会,我这就去找她。”
他急匆匆地走出传达室,拐向左边的小路,消失在了一丛小树林后面,张一鸣不住地朝着那个方向张望。不一会儿,白曼琳飞奔着出来了,他也赶快迎了上去。她跑得双颊绯红,一双妩媚多情的明眸闪着喜悦的光芒,婀娜柔韧的身姿里流溢着令他迷醉的青春活力,让他激起了一股想把她搂进怀里的冲动。
她跑到他面前站住,伸手拍了拍胸口,喘了几口气,说道:“表哥,我就知道长沙会战打完了,你一定会回来。赵副官,你好,你们都平安无事,真是谢天谢地。”
“我说过日本人还没那么大的本事要我的命。”
他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穿着女大学生常穿的浅蓝色棉布旗袍,白色细毛线的短上衣,旗袍和毛衣很简单,没有一点花样,脚上是不起眼的低跟黑皮鞋,白色棉线袜子,乌黑柔亮的头发编成了两条辫子垂在肩上,脸上不施脂粉,朴素如清水芙蓉。他从未见她这样打扮,不觉盯着多看了两眼。她笑道:“这样看我干什么?是不是觉得我穿得难看啊?”
他笑道:“我可没这意思。不过你既然说了,我不妨问一问,你今天要去当义工呢还是参加慈善活动?”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荣!”听见她说因为思念自己而无心打扮,他的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感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她微笑。她以为他笑她矫情,微红了脸说道:“你不要笑,我说的是实话。女为悦己者容,你在前线,我穿得再漂亮你也看不见,有什么意思。再说我们这学校是流亡学校,学生大部分是流亡学生,生活非常困难。国难期间,大家都以不怕苦、能吃苦作为抗战精神,我要是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校园里招摇,只怕大家不但不会觉得我漂亮,反而要看我不顺眼了。”
“你误会了我,我笑是因为我太高兴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女孩子终究是爱美的,上了车,她立刻解开辫子,散开了一头卷发,然后甩了甩头,顿时一阵黑浪翻滚,看得他眼花缭乱。她伸手拢了一下头发,问他:“现在顺眼些了?”
“我从来没有看你不顺眼。”
“我知道,不过问一下而已。”
她柔美地一笑:“表哥,你来得正合适,我好久没吃西餐了,我们去吃西餐好不好?学校食堂里只有‘八宝饭’,别说吃,看着都没胃口。”
“八宝饭甜腻腻的,吃多了确实没胃口。”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八宝吗?”
她乐了。“表哥,你一直在军队,不了解学校。我说的八宝,可不是桂圆莲子,而是沙子、石子和稗子这些‘八宝’。每次吃饭都得拿汤先泡一泡,搅拌一下,好把那些‘八宝’给沉到底下去,不然没法吃,碜牙。菜也很差,一个礼拜才能吃一回肉,也就几片,意思一下而已。平时可只有素菜,不是白水煮青菜豆芽就是白水煮豆腐,就这每人还只有半碗,热汤倒是随便舀,也不过是用盐水煮几片菜叶,绝对见不到半点油星。顿顿都是这些东西,吃得人嘴里什么味都没有。”
“这样怎么能行?身体垮了怎么办?”
张一鸣皱了皱眉,“就不能转到条件好点的学校去吗?”
“现在的学校都差不多,国难期间,就是私立学校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扭过头望着他,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但眼睛依然闪着笑意。“表哥,现在我是地地道道的穷学生,惨得很,几天没有沾油了,就等着你请我吃肉了,用四川话来说,叫做打牙祭。”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既然这样你马上嫁给我,跟我在一起,我至少可以保证你天天有肉吃。”
“乘人之危,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他看着她,摇头苦笑道:“我信守承诺等了你这么久,还不算君子吗?”
她看了看他的脸,笑道:“我开玩笑的,别这么委屈吧。你要不是君子,我也不会和你订婚呀,你说是不是?”他也笑了:“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
这条公路不是交通要道,路上看不到其他车辆,只偶尔碰到背着背篓的农民在路上慢吞吞地走。行驶了2里多路,只见前面有一个穿着旧灰布长衫的人,双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麻布口袋,弯了腰费力地走着,走了几步他把袋子放在地上,直起腰来歇息。白曼琳觉得那背影有些熟悉,汽车刚从他身边驶过的时候,她留心看了一眼,见那人正是教微生物学的杨教授,叫道:“老马,请停一下。”
司机连忙停车,她伸出头去,喊了一声:“杨老师。”
杨教授是个50出头的人,长圆脸,头发大概有些日子没理了,长长的分梳在两边,颇有点艺术家的风范。他的脸通红的,额上满是汗水,一面喘气,一面拿着条手帕在那里擦眼镜。听到喊声,他赶快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把眼镜端端正正地戴好,又顺手扯了扯长衫,这才扭过头,看到是她,含着笑和她点了点头。她下了车,问道:“杨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他指着脚下的布袋子,说道:“家里没米了,我去买米。我家人口多,那点平价米不够吃,我的薪水有限,只好打打米算盘。有人告诉我,新龙场的米比我们这镇上的要便宜许多,我今天上午没有课,所以特地赶了个大早,到那里买米。因为便宜就多买了些,这样处心积虑地打算盘,已经有辱斯文,偏偏还要去省一点脚力钱,这还不到一半路程就扛不动了。哎,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确实不错。”
“你上车,我们送你一程。”
白曼琳知道这位教授,他道德学问都好,就是家里太穷,让他不得不疲于奔命。他有7个孩子,这位英国剑桥大学的毕业生,如今除了在大学教书,还在中学里兼课,就这样每月收入还勉强只够买米,其余的全靠一家大小勤劳苦做,上山砍柴,开荒种地,就差没有防线织布了。杨教授确实累得走不动了,听了她的话,也不推辞,说道:“那就谢谢了。”
“别客气,我们也是顺路。”
“你这是要进城吗?”
“是的,家里有事,我跟李先生请了假回去。”
张一鸣也下了车,见杨教授言谈举止斯斯文文的,一望而知是个谦谦君子,心里顿生好感,见他弯腰准备搬米,就过去帮他提起袋子:“我来。”
他不曾想有这么一个人物来替他搬米,“哟”了一声,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来。”
白曼琳道:“没什么不敢当,你是我的老师,他为你效劳是应该的。”
杨教授奇怪她这句话,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张一鸣,这才明白了,笑道:“你瞧瞧我这眼神,竟没认出张将军。我这副眼镜是战前配的,度数不合适了,如今配一副眼镜可没这能力了。”
赵义伟已经从军长手里把米接过去放进了车里,白曼琳请杨教授上车,他又客气了几句才进去坐了。车里没有外面凉爽,他坐不到2分钟,额上的汗水又出来了,他掏出手帕擦着,一扭头见白曼琳正望着自己,摇摇头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看人家那些乡下人,挑着百来斤的担子,走山路如履平地,一样跑得飞快。我就50斤米,还走的是平地,就累成这个样子。”
白曼琳问道:“你家到新龙场有10里路,买米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为什么不叫你的大公子去?”
“他考上了飞行员,上个月就已经到成都去了。”
“他不是在央大读书吗?怎么突然改飞行员了?”
“他说战争时期文人无用,抗战需要的是战士,不是文人,战争不是靠动动笔杆,喊喊口号就能打赢的。所以决定不读书了,跟我说要去从军。他走了,我家里虽然少了一个扛米的儿子,国家却多了一个战士,这有利于国家的事情,我不能反对。”
“中国人要是多出些像你们父子这样的人物,抗战也许就没有这么艰苦了。”
杨教授说道:“像我没用,还是多出些像张将军这样的军事人才吧,多打几次大胜仗,把日本人打出去,我也可以带着家人回杭州老家了。我那最小的孩子已经记不得西湖是什么样子了。吃苦受累我不怕,就怕不能活着回老家,将来收复了国土也只能像陆放翁一样,让儿子‘家祭无忘告乃翁。’张将军,你说这仗还要打多久?”
张一鸣说道:“这个我无法预言,不过这仗肯定还有得打。我们和日本现在已处在了相持阶段,我们在消耗人力物力,日本同样也在消耗,长期抗战这长期二字就是要我们咬紧牙关苦撑下去,比日本更撑得住,更撑得久,只要我们撑住了,这最后的胜利就一定属于中国。”
白曼琳对他的话一向深信不疑,对杨教授说道:“杨老师,你放心好了,你一定会亲自带着你的小公子游西湖的。”
杨教授说道:“那当然好。等抗战胜利了,你们有空的话,欢迎你们去杭州,要是不嫌委屈,就请到我家里住,我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倒也是个三进三出的宅院,还有一个小花园。我可以给你们当向导,带你们去游西湖,到花港观鱼,到虎跑泉喝茶,再请你们去楼外楼品尝杭州的名菜,莼菜鲈鱼羹,醋鱼带靶,龙井虾仁。你们要是秋天去,还有肥美的大闸蟹,在楼上持蟹观景,更有风味。”
他是上了年纪的人,思乡的情感比年轻人更为强烈,谈起家乡的风景名胜、美味佳肴,心里一阵伤感。老马没经历过流亡生活,体会不到他这番心思,他又喜欢闲聊,听到这里,他忍不住插话了:“你们下江人喜欢吃螃蟹,我就想不通,那螃蟹全是硬壳壳,有啥子吃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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