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在一架飞往重庆的DC-3型军用运输机上,张一鸣坐在舷窗旁的座位上,默默地望着窗外。窗外的景色很美,碧蓝的天空不时飘过棉团似的白云,蓝天下面则是波涛一般的云海。然而他无心欣赏这片美景了,他在考虑到重庆之后如何面对舅舅一家。他不愿用一封冷冰冰的电报把这个噩耗通知他们,决定前往重庆,一来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二来把苏婉约带去交给白家,以完成白少琛的临终所托。这些天来,她已经明显地憔悴了,眼圈凹陷下去,两颧骨凸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悲伤,眼睛里满是痛苦,和白少琛订婚时那个娇羞、幸福的美丽少女几乎判若两人。想到她年纪轻轻就失掉了一切,他的心里也不禁暗暗叹息,一路上对她关怀备至,希望她能早日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以免过度的伤心会影响到腹中的孩子,那可是白少琛生命的延续。 对着窗外不知道呆看了多久,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回过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苏婉约,她的脸色发白,眉间微蹙,似乎有点难受,忙问道:“你不舒服吗?”
“我心里闷得很,有点想吐。”
“你大概是晕机了,很多人第一次坐飞机都这样。”
他知道她想吐也许不止是晕机,可能还有怀孕的原因,但他对这个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要不要吃点橘子,听说吃了橘子要好一些,我给你剥一个吧。”
“不用了,表哥,我吃不下。”
“你再忍一会,快到重庆了,飞机着陆就好了。”
正说着,她的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只想呕吐,她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吐,拼命拿手帕捂住嘴,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赶紧把一个纸袋递给她,说道:“你想吐就吐吧。”
她忍不住了,接过纸袋,弯下腰,对着纸袋翻肠倒肚地吐了一些清水出来。他站到她身旁,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吐完之后,用手帕抹了抹嘴,靠在椅背上,突然想起本来应该是白少琛在这里照顾她,而不是他的表哥,可如今夫妻俩人鬼殊途,别说照顾,连见面亦不可得了,不禁一阵伤心,眼泪涌了出来。张一鸣怎会想到她此刻的心情,以为她难受,安慰道:“马上就到了,到了以后你好好休息一下,很快就没事了。”
到了机场是早上7点过,张一鸣找了个地方让她休息,然后往叶公馆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正好是白少飞,一听到表哥的声音,他又惊又喜。“表哥,真没想到会是你,你现在在哪儿?”
“我已经到重庆了,现在在飞机场,你能来接我一下吗?我在机场门口等你。”
“当然,我马上就来。”
半小时后,白少飞来了,一见面就对张一鸣说道:“表哥,回来之前怎么也不拍封电报,我好提前来接你们。”
“我坐的是军用飞机,为了安全起见,飞机起飞前3小时才通知我登机时间,半夜三更地给你拍电报你也收不到了。”
白少飞又望着站在一旁的苏婉约,觉得她比在长沙时变得厉害,见她脸色不好,以为她是晕机,也没往别处想,笑道:“这不是苏小姐吗?欢迎你到重庆来,我家里人见到你一定很高兴。老三呢?他怎么不一起回来?”
张一鸣说道:“她已经不是苏小姐了,是白家的三少奶奶,她和少琛结婚了,是你的弟妹了。”
苏婉约走上前,对着白少飞鞠了个躬,叫了声:“大哥。”
白少飞很意外,见她行了见面礼,又知道张一鸣素来不开玩笑,也不得不相信了。“这么说老三真的结婚了,他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
张一鸣说道:“我们上车再谈吧。”
上了车,白少飞说道:“老三这家伙,一向我行我素,不通商量,不过这次也太过分了,结婚不通知家里,事后也不发个电报。结婚都有时间,发个电报就没有时间了吗?等他回来,我非骂他一顿不可。”
苏婉约一听这话,哪里还忍得住,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张一鸣也忍不住眼圈发红,说道:“少琛不是不想告诉你们,只是他……”他叹了口气,“他已经来不及了,他再也没有时间了。”
白少飞是外交官,对外交场上隐晦的语言都能领会,他的话哪能听不懂,登时大惊失色,声音有些发抖了。“你是说,少琛他,他不会是……”张一鸣的声音非常低。“是的,他已经牺牲了。”
“不!”白少飞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道:“他才25岁,他不该死呀。”
手足情深,他痛彻心肺,顾不得什么,低声哭了起来。苏婉约听见他哭,越发哭得厉害,张一鸣劝道:“三弟妹,你就不要太伤心了,你不为自己的身体着想,也得为孩子想想,你这样对孩子可不好,少琛在地下也会不安的。”
他以为这样说会引起白少飞的注意,可白少飞正沉浸在悲痛之中,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只得劝道:“少飞,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弟妹已经很伤心了,她现在身体不好,又有身孕,你就不要再引得她痛苦了。”
“身孕?”
白少飞听了他的话,惊得连哭都忘了。“表哥,你是说弟妹有孩子了?少琛还有后?”
“对。少琛临终前留有遗言,弟妹年轻,不必死守,等孩子生下来后,让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希望你能好好把他抚养成人,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可照他们的感情来看,弟妹也许不会改嫁,你得照顾他们母子。”
白少飞的眼泪又出来了。“自家兄弟,说什么感激不感激,我是他大哥,照顾他的太太和孩子是我的责任。”
他忍住哭,心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担忧地说道:“我该怎么跟父亲说?”
“我来说吧。我赶在阵亡通知书到达之前回来,就是想亲自告诉他。他在家吗?”
“在,除了琳儿在学校,其他的都在。”
大家各怀心事,都不说话了。张一鸣望着窗外,一路上,只见到处都是断垣残壁、废墟垃圾,一些在自家倒塌的屋基上修建简易住房的灾民,眼下就在废墟旁边临时搭个小棚暂住。这个时候正是早饭时间,有一户人家的男女老幼拿碎砖烂瓦堆成炉灶,用门窗和房梁上的木头当柴禾,正在那里烧火做饭。旁边的一幢百货大楼被炸得只剩几根柱子和焦黑的墙壁,废墟的残砖碎瓦上已经长出了不知名的野草,凄凉如圆明园的遗址。街道上随处可见骨瘦如柴的乞丐,枯枝一样的黑手向着行人无助地伸着,面前的破碗里一无所有。又脏又瘦的猫、狗在瓦砾上游荡着、嗅着,战争使它们失去了家,失去了主人,变成了野猫野狗,一只瘦弱得站立不稳的小猫摇晃了一阵倒下了,几只野狗立刻一拥而上,争斗着、撕扯着,让人看了更觉得伤心惨目。
大街上的行人很多,男人们有的急冲冲地走向公共汽车站,有的和街边抬滑竿的轿夫在那里讨价还价,也有的干脆步行,开始为生计奔波忙碌。妇女也不少,年轻的、年老的,都提着一个菜篮,有一些还背着或者抱着小孩子,乱纷纷地涌向瓦砾堆旁的菜市场。他感觉到重庆比自己上次回来的时候更显得满目疮痍,伤痕累累,民众大多衣着破旧,有些衣服已经是多年不见的样式。夹在其中的,是不少穿着孝衣,或者胳臂上带着一圈黑纱的人,戴孝的小孩子也很多,小小年纪便已尝尽战争之苦。他扭头对白少飞说道:“重庆的日子不好过吧?”
白少飞回答:“死很容易,活着就太困难了。精神上要受日本飞机的威胁,这个就不用说了。物质上,吃的、穿的样样缺乏,物价涨得像坐电梯,法币贬值贬得太快,手里还有余钱的民众都急于把它换成硬通货,黄金、美元不消说了,就连卢比,很多人战前根本就没听过的货币,现在也紧俏得不得了,奢侈品已经很难看到了,就是有,价钱也贵得只有发国难财的人才敢买。”
“打仗就是打经济,这仗已经打了2年多,战场又在我们的国境内,不要说中国本来就穷,就是富裕的国家也承受不起这种负担。”
“是呀,加上日本人占领了沿海的交通口岸,封锁了我们的海上运输线,我们的关税没有了,海上对外贸易也基本断绝了,经济越来越困难。日本人就是想从经济上卡住我们的脖子,将我们卡死。海运没有了,我们现在主要依靠滇缅公路对外贸易,就这么一条运输公路,就算日夜不停地运输,运输量还是远远不够。很多军用物品、海外华侨支援的物资以及各国援华物资囤积在缅甸港口无法及时运达国内。而且日军也知道滇缅公路对我们的重要性,把它看成了眼中钉,经常出动大批飞机进行轰炸。大表哥跑了一回滇缅路,说那条路即使没有日本飞机炸,自身的艰险已经非笔墨所能形容,山高路陡,稍有不慎就是车毁人亡。他说他经历过一次之后,实在不想再去经历第二次,可那些从事滇缅公路运输的司机却是天天在那里跑,就他们所作的贡献,称作无名英雄一点不为过。”
“听说跑滇缅公路的司机,有不少是从南洋回来的华侨。”
“对。那条路太艰险,没有经验的司机无法胜任,国内缺乏这样的司机,所以政府请陈嘉庚先生出面,在南洋招募一些司机和维修人员。到底是炎黄子孙,虽说远在海外,还是关心祖国,听说中国需要司机,回来的华侨达到了3000多人,有不少已经默默无闻地死在滇缅公路上了。”
“华人就是华人,不管离中国有多远,他们心底的根终归还是在这里。老实说,华侨对我们抗战所作的贡献是非常大的。据军政部长何应钦证实,我们今年的作战费用,有三分之一就来自华侨的捐款。”
张一鸣深有感触地说,“这次抗战,增强了我们的民族凝聚力,也让我们看清了内部的败类,等赶跑了日本人,我们还得肃清汪精卫之流的汉奸,纯洁我们的民族。”
汽车向右一拐,驶上了一条大街上,白少飞指着前面,说道:“表哥,你看。”
张一鸣已经看到了,前面搭着一座巨大的牌坊,牌坊上用金色、红色油漆装饰,缀以鲜花和松枝,鲜花已经萎谢凋落,松枝倒还苍翠依然,一行“庆祝国庆暨长沙大捷”的金色大字闪闪发光,尤为醒目。日机屡次轰炸竟没能炸掉它,不能不说是天意。而街道两旁,残存下来的各种庆祝国庆和长沙会战胜利的大字标语随处可见。在一家百货公司的白色粉墙上写着一排醒目的红字:“今年在重庆庆祝国庆,明年在南京庆祝国庆。”
张一鸣说道:“这个老板倒很乐观。”
“可惜你回来晚了。早点回来,你就能看到庆祝胜利的大游行了,真得很热闹,好久没见到这种场面了。机关和学校都派了队伍出来游行,到处都有人在放鞭炮,满街都是青天白日旗在飘舞,再加上一些商家自发搞的活动,又是敲锣打鼓,又是唱歌跳舞,那个场面真比过年还热闹。”
“我能够想象,我的驻地也一样热闹。当地老百姓也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庆祝,来慰劳部队的机关、社会团体更是络绎不绝。”
“这就像报纸上说的‘普天同庆’了。表哥,你不知道,当前线胜利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奔走相告,很多人拿着报纸看得热泪滚滚,真的很激动。那几天,报纸、号外全部脱销,报馆夜以继日地印刷都无法满足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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