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警报解除已经快到下午4点了,张一鸣等人和杨教授道了别,乘车回返重庆。大家中午就吃了点杨太太带的地瓜和铁蚕豆,肚子并不饱,白曼琳说道:“老马,开快一点好吗?我中午吃的那个地瓜早就消化完了,现在肚子正在严重抗议。”
张一鸣说道:“要不就在镇上找个小馆子吃吧。”
“不,我想吃西餐,还是忍一会,到重庆去吃。”
老马听了,脚下一踩油门,小车风驰电掣地往前开着,身后扬起一片尘土。进了重庆市区,只见到处热气腾腾、黑烟弥漫,消防车向着还有余火的房屋急切地喷水,水管工、电工正在抢修街上被炸坏了的水管、电线,预备着修好了再次被炸,然后再修,电话公司的职员也在忙着清理线路,救亡人员冒着灭顶的危险,在废墟中搜救幸存者,医护人员则忙着抢救受伤的民众。遭难的人家仍留在被炸的宅地上,死了人的在那里抚尸痛哭,其他的不管老幼都在匆匆忙忙地翻找着劫后残余的物品,街边上堆着箱笼、家具、被子和衣物等等。水果店里的桔子、苹果,文具店里的象棋、围棋滚得到处都是。在一处被炸得塌了半边的房屋中,两个搜救人员急冲冲地抬出了一个大声呻吟的孕妇,喊道:“医生快来,她要生了!”医生过来了,孕妇被抬上了救护车,车子刚刚启动,里面已经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看到眼前这一幅残酷、忙乱的景象,张一鸣内心感叹,军人在前线抗敌,后方的老百姓也并没有过着安稳的日子,他们进行的,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抗战。又走了一段路,白曼琳突然“噢哟”了一声,说道:“‘维多利亚’也完了。”
维多利亚西餐馆张一鸣上次休假时陪她来过几次,对它记忆很深。此刻那座装修精美的西式小楼已经看不到了,原址上只剩一堆废墟,店里引以为豪的进口西餐具也成了碎片散落在废墟里。穿着藏青色西服的老板呆站着,眼睛里满是泪水。一个服务生站在他身后,也是怔怔地发呆。有人走过去和老板说话,大概是安慰他,他没有开口,只无言地点了点头,眼泪落了下来。老马回过头来问道:“小姐,这家馆子吃不成了,我记得督邮街附近好像新开了一家,你要不要过去看一下?”
“也好。”
汽车继续在满是瓦砾的街上小心翼翼地行驶,快到一家茶馆的时候,只见前面的行人突然向着一边闪避,老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踩了刹车,随即茶馆2楼上临街的一面墙倒了下来,尘土飞扬,破砖烂瓦在地上四处乱溅。附近一家瓷器店门口,老板娘正弯着腰,仔细地把被震碎的瓷器片扫到门外,听到响声,她直起腰,回过头来看,脸上没有惊慌,镇静地看了一眼,又埋下了头,继续她的工作。日本人试图用炸弹来摧毁后方民众抗敌的决心,迫使中国人屈服、投降,可民众却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坚定地回答了一个“不”字。街上行人依旧来来往往,继续着他们一度被打断的步伐。在一处摇摇欲坠的小楼里,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正奋力托着快要坠落的楼板,让搜救人员从底下抱出了一个号啕大哭的幼儿,把他交到他焦灼万分的母亲怀里。妇女协会门口,穿着衬衫、工装裤的女青年正忙着把妇女们义务为前线将士做的军衣、军鞋拿出来,抖掉震落在上面的灰尘。一些十一、二岁的童子军抱着小小的募捐箱子,也开始在街上走动,用稚嫩的嗓音向行人筹款。挨了炸弹的铺子不少,除了被炸塌的,剩下的依然开门营业。一家被掀掉了半边屋顶的旧货店门口,店老板正在门上认真地写着:“本店虽挨炸弹,急人所急,旧货照收,卖者……”
到了新开的西餐馆,所幸没挨炸弹,还在照常营业。赵义伟吃不惯西餐,约着司机去了旁边的河南馆子。张一鸣和白曼琳进了西餐厅,大厅里没有多少人,一个艳丽的年轻女人正坐在门边的沙发上,对着一面小镜子在嘴上抹着鲜红的唇膏,看见他们,她站起身迎了上来。这是个时髦女人,穿着大红色的法兰绒旗袍,旗袍鲜艳得可以做新娘子的嫁衣,一头新烫的卷发,上面扎着眼下最流行的红色缎子发带,脸上浓妆艳抹,身上的首饰应有尽有,使她的艳丽变成了一种俗艳。她一走近,立刻传来了一股浓烈的香水味。 她望着张一鸣,媚笑道:“将军,就你们两位吗?”
“嗯,有没有单间?”
“有,请跟我来。”
时髦女人看了一眼白曼琳身上那条发白的旧棉布旗袍,满心都是不屑,只是碍于她是跟着张一鸣来的,还是给了她一张笑脸,笑容泛出的热度只达得到数九寒天里的太阳热度。“小姐,你也请。”
她扭着腰,把他们领上楼,楼上的走廊里有个6、7岁的男孩正在那里拍皮球。他一个不小心,球拍在了他的脚上,立刻骨碌碌地向这边滚了过来。张一鸣伸出脚挡住皮球,弯腰把它捡起来。男孩跑了过来,冲他伸出手,用蹩脚的中国话说道:“我的。”
男孩是个外国人,栗色的卷发,浅棕色的皮肤,肉嘟嘟的脸,一双深陷的眼睛又大又圆,眼睫毛又长又卷,黑眼珠亮得像宝石一样,简直就像一个从天国里逃下来的天使。白曼琳被他可爱的模样吸引住了,问道:“小朋友,你是哪个国家的?”
“沃德利。”
张一鸣用德语问道:“是从奥地利来的吗?”
男孩看着他,很高兴地用德语说道:“先生,你的德语说得很好,你到过奥地利吗?”
“是的,我到过。”
男孩更兴奋了,“你到过萨尔茨堡吗?我家就在那里。”
张一鸣对他抱歉地笑了笑:“没有,我只到过维也纳。”
“噢,那太遗憾了,那是个很好的地方,你下次去的时候记得一定去。”
“好啊,”白曼琳笑道:“我们到萨尔茨堡找你玩。”
“欢迎,”男孩一本正经地说,很有点小绅士的风度,“我家在粮食街,你们听说过粮食街吗?莫扎特的故居就在那里,来参观的游客可多了。”
从右面的第二间房里出来了一个俏丽的年轻外国女人,她的五官和男孩很像,只是脸庞要瘦削些。她问道:“布里克,你在干什么?”
男孩指着张一鸣对她说:“妈妈,这位先生到过奥地利。”
张一鸣把球交到男孩手里,对他母亲说道:“太太,你儿子很可爱,他告诉我,你们是从萨尔茨堡来的,说那是一个好地方,要我以后一定去。”
洋太太看着他,突然问道:“先生,你去过柏林吗?”
“我在柏林住了三年。”
“难怪你的话带着柏林口音。我丈夫虽然是奥地利人,但我是德国人,娘家在柏林。”
白曼琳问道:“你丈夫是外交官吗?”
洋太太摇了摇头,苦涩地说道:“我们是犹太人。”
白曼琳哦了一声,什么都明白了。洋太太又说:“自从德国吞并了奥地利以后,希特勒像在德国一样,大肆迫害、屠杀犹太人,毁坏犹太教堂,关闭犹太人的商店,把犹太人关进集中营,奥地利已经变成了犹太人的地狱。我们不敢留在奥地利了,想到美洲去避难,跑了好多国家,人家都不给我们签证,后来听说中国领事馆在给犹太人发签证,就抱着一线希望去试一试,那位总领事何凤山先生真是上帝的使者,当场就给我们签证了。”
“犹太人来中国的多数留在了上海,像你们这样肯到内地来的很少。”
“我丈夫是外科医生,他在德国留学的时候有个同学是中国人,现在在重庆嘉陵医院当院长,邀请我丈夫到他的医院,所以我们就到重庆来了。”
洋太太伤感地说:“我们倒是脱离了希特勒的魔爪,可我的父母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再三劝他们离开德国,他们就是不肯,说他们是德国人,德国是他们的家,谁也不能赶他们走。我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真替他们担心,希特勒是魔鬼,对犹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我父亲虽然是个物理学家,这也并不能保证纳粹分子会对他格外仁慈。我现在日夜都在祈祷希特勒早点垮台,可是欧洲大战爆发,纳粹势力越来越大,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重返欧洲呀。”
张一鸣安慰道:“太太,中国有句俗话:邪不压正。希特勒倒行逆施,他的疯狂早晚会导致垮台,你们一定能够回家的。”
洋太太脸色黯淡了下来。“希特勒垮了,也就意味着德国战败了。”
这句话显示出她的矛盾心理,虽说被纳粹逼得流亡在外,她希望希特勒的暴政被推翻,但她毕竟是德国人,德国如果真的战败还是让她感到难受。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问题,转过了话头,含笑对张一鸣说道:“谢谢你,和你说话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在重庆会说德语的人很少,柏林口音就更难听到了。再见吧,愿上帝保佑你们。”
她又向白曼琳点了点头,牵着儿子走了。时髦女人一直茫然地站在一边,这时笑着问张一鸣:“那个西洋女人说什么?我大学的时候也学过英语,现在都还给先生了,看来我得请个老师重新补回来。”
白曼琳听她这样自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说道:“人家是德国人,说的是德语。”
张一鸣也笑了,时髦女人脸上没抹胭脂的地方也透出了红色,搭讪着扯了两句,把他们领到一间房里,那个房间临江而设,从窗户里可以望见长江。两人选了靠窗的座位,面对面坐着。等他们坐下,时髦女人殷勤地递给张一鸣一张菜单:“将军,这是菜单,你看看要点什么菜?”
张一鸣接过来,随即递给白曼琳。“你先点。”
白曼琳接过的菜单,一边翻看一边说:“我要英国铁排鸡、炸土豆片、火腿三明治、蘑菇清汤,就这些。”
那女人一一记下了。“将军,你呢?”
“给我来一份牛排,要7分熟,肉要嫩。一份五香碎肉卷,法国小面包,再来一份蔬菜汤。”
“你们要喝点什么?酒还是果汁?”
“来一瓶红葡萄酒,有什么牌子的?”
“莱茵和波特。”
“我要莱茵的。”
等时髦女人走了,白曼琳笑道:“表哥,你看到没有,她对你很热情,对我就冷淡得多了。”
“商人重利,你这一副穷学生样子,根本就不像有油水,也难怪她会对你冷淡。”
“只重衣衫不重人,她也太势利了。有机会我得跟她开个玩笑。”
他笑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我下次一个人来,来的时候穿我最好的衣服,戴最昂贵的首饰,等她热情地接待我之后,”她忍不住格格地笑,眼睛里闪着一点孩子气的恶作剧。“我告诉她,我是来找工作的。”
他看着她的笑脸,突然发现有一点白少琛的影子,他们兄妹俩相貌虽然不像,但神态、笑容和说话的语气非常像,性格也很像,经常互相逗乐、开玩笑,感情非常深。一想到白少琛,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心想:我该怎么跟她说?她见他脸上没有笑容,觉得奇怪:“怎么啦?这么严肃?”
“没什么,我想起其他事情了。”
他不愿意现在就说白少琛的事情,她听了不会再有胃口吃东西了。她偏着头,望着他笑道:“是不是看她长得漂亮,不高兴我捉弄她?”
“她漂亮吗?我倒没看出来。我只看到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妖精,她的香水味熏得我头都晕了。”
“头晕吗?人家要的就是这个目的呀。”
他摇摇头:“孩子话。”
她看着他,笑道:“才不是呢,你看她对你频送秋波,扭腰媚笑的样子……”他打断了她的话:“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不过这样的玩笑还是不要开了,我们跟她素不相识,让人家听见了多不好。”
“她才不在乎呢。我知道她是谁,她现在正和一个有钱的男人同居,那个男人虽然有钱,但又老又丑,如今见了你这么一位年轻英俊的……”他不等她说完,立刻拱了拱手,说道:“谢谢,谢谢,我们在一起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你说我年轻英俊。不过请你松松口,不要没来由的把我跟这种女人扯在一起,老实说,我看她望着我耸肩谄笑的样子,精神上实在吃不消。”
“你不要小看了她,她可厉害得很,被她迷住的男人不少呢。”
他不以为然地说道:“反正迷不住我,你要说我好斗我不反驳,但好色这两个字跟我不沾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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