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摇头笑道:“表哥,跟你开玩笑嘛,不要这么严肃好不好?说实话,有时候你真像个老古板。”
他直吸气,“老?谁说我老了,我才33岁。”
他想起她才19岁,自己跟她相比,确实算是老大哥。看她不住地笑,他伸手拧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这丫头存心打击我是不是?我现在真觉得我老了。”
“我只说你像,又没说是,你自己多心,可不能怨我。”
“你拿我跟这种女人开玩笑,我能不多心吗?”
“这个女人并不简单,她叫朱丽,战前在上海电影界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二流明星,到了重庆以后,聚集在这里的大牌明星太多了,她竞争不过,加上电影业也很艰苦,就不演戏了,先是和一个做投机生意的游击商人同居,给人家当抗战夫人,后来通过游击商人她认识了中汇银行的总经理钱大为,又毫不犹豫地甩掉有游击商人,跟了钱经理。这一次,她连抗战夫人都算不上,根本就是个伪组织,这家西餐厅就是钱经理开的,让她帮着管理。”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听大表哥说的,大表哥和钱经理很熟。钱经理的原配太太和孩子都在上海,大概还不知道这些事,其实知道了,隔了几千里也管不着他。这种事情在重庆多得很,一些来到大后方的有钱人,太太留在沦陷区没出来,就找个女人充当临时太太,美其名曰抗战夫人。有些有了抗战夫人不算,还另外有人,只能称为伪组织了。钱经理已经有抗战夫人,是个逃难到内地的大学生,抗战夫人听说他有了伪组织,跟他大哭大闹,最后没办法还是妥协了。”
张一鸣的脸上现出了嫌恶的神色,“这些魍魉鬼魅,毫无廉耻,真是我们抗战舞台上最丑恶的一群。除了醉生梦死,在他们的心里,根本就不知道国家、民族为何物。”
“他们知道什么?他们只知道钱。这些败类,真给我们的抗战精神抹黑。”
“算了,不要再谈他们了。我们难得见面,不要让这些妖魔鬼怪影响了心情。”
正说着,身穿深蓝色连衫裙,围着白色围裙的女招待把酒拿来了,又在两人面前分别放了一个高脚玻璃杯,倒上葡萄酒,说了句“请慢用”就出去了。张一鸣拿过瓶子,看了看上面的德语商标,说道:“这葡萄酒不错,还真是1925年出产的陈酿葡萄酒,想不到在重庆还能见到。我以前在柏林的时候,周末没事就和几个同学一起出去喝酒,也喝过这种葡萄酒。”
“这种葡萄酒现在在中国市场上已经很难看到了。”
“是呀,现在德国和日本站在了一条线上,中国和德国的关系大不如前,德国货很难进口了。世事无常,想想几年前,德国和中国的关系还不错,民国25年8月,南德**区司令长官莱辛劳将军还来华访问过,而且是带着诚意来的,他的来访对中国来说具有积极的意义。”
“我好像听大哥说过,不过那时候我对政治啊,军事啊都不感兴趣,他到中国来做什么?”
“帮助中国抵抗日本,他不仅向委员长提出了建设国防工业和军队的建议,而且还答应派遣军官来华当军事顾问,按照德军的编制和装备为中国训练40个师的新军。另外,他还保证会向中国提供长期贷款,用于购买德国的武器装备,贷款将一直提供到中国能够自己生产出这些武器为止。”
“这个我就不懂了,德国和日本不都是法西斯阵营里的国家吗?既然在一个阵营里,它为什么要帮助中国对抗日本呢?”
“政治这个东西,说穿了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因为那个时候纳粹党的反常表现已经引起了德国一些正义人士的警觉,他们无法阻止希特勒的疯狂,所以采取了另外一种方法,就是帮助中国打击日本,把德国和日本隔离开来,以保护德国的安宁和世界的和平。莱辛劳将军就是带着这个目的以及另外几个重要人物的委托来访华的,这几个人物一个是赫赫有名的塞克特上将,他在德国有国防军之父的称号,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以10万军官为基础建立了新军,振兴了德国国防军,很受德国人敬仰,我也很敬仰他,他是真心帮助中国抗日的,他在中国任顾问期间,对军队训练、军官培养、武器装备等方面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一个是托马斯中将,他是德国的国防经济署署长;还有一个是沙赫特,他是经济部长,也是国家银行的总裁。这三个人在德国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而那时候希特勒上台才3年,羽翼未丰,既没把德国国防军的权利完全夺过来,又需要经济上的支持,不得不对这些人虚与委蛇,所以这个援华计划才勉强被通过。到中日战争爆发前,德国已经向中国提供了1亿金马克的无息贷款,这些贷款帮中国购买了一些德式装备,当时教导总队,87、88师这些部队就是德式装备,还配有德国顾问,看得我眼热。有没有德国顾问我倒无所谓,我就盼着我的部队有一天也能拥有那些装备。”
他发出一声感慨:“可惜还没训练到40个师,中日就开战了。”
“如果中日战争晚几年爆发就好了,这40个师训练出来,日本人还能这么猖狂吗?”
“战争没有如果,要是有的话,很多历史就得改写了。现在希特勒已经完全掌握了军政大权,那些亲华的将军已被换了,变成了亲日的,我们现在不仅买不到的武器,连德国顾问都被希特勒召回去了,我梦想的德式装备也就成了泡影了。”
“虽然没有德式装备,可这次长沙会战我们还是胜利了。”
白曼琳端起杯子和张一鸣碰杯。“来,我们为长沙大捷干杯!”
女招待端着托盘进来了,把托盘里的菜一一放在桌上。张一鸣拿起刀叉切割盘子里的牛排,牛排太老,切得费力,吃得也费力,他努力进攻它,吃了一半,嚼得两腮帮发酸,放下刀子不吃了。“这牛排不好,煎得太老了,简直就像嚼牛皮。”
她正在吃炸土豆片,听了他的话,叉了一块递到他嘴边,“这土豆片炸得还可以,你尝尝。”
他从叉子上咬下土豆片,嚼了嚼,说道:“嗯,火候不错,可惜配料上差了点。”
“再来一片。”
“我不要了,你吃吧。”
他一面吃着五香碎肉卷,一面不住地给她倒酒。“你怎么老给我倒酒,自己不喝?你想灌醉我啊?”
她笑道:“表哥,你肚子里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他是想让她多喝一点酒,借助酒精的力量,到时候能够承受得起白少琛阵亡的打击。他不想现在解释,摇头说道:“我要有什么想法,用得着灌你酒才能办到吗?”
“不许你有什么卑鄙念头。”
“连想都不行,这么**?我倒要问问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她格格直笑:“这是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又吃了一会儿,她放下刀叉,推开面前的铁排鸡盘子,说道:“不吃了,这鸡得改一下名字,叫铁鸡就行了,硬得跟铁块一样,根本没法吃,厨师的手艺太差了。”
他叉了一块铁排鸡放在嘴里嚼了嚼,又把它吐了出来,骂道:“这些奸商,就做不出什么好事!”她笑道:“可惜三哥不在,他要在,准有好戏看。我记得有一次在上海的‘大不列颠’吃西餐,点的铁排鸡也是咬不动。三哥把餐厅经理叫了来,对他说‘我吃过那么多铁排鸡,就数贵餐厅的才称得上是真正的铁排鸡。’经理很高兴,夸他的厨师跟英国人学过烹饪。三哥说了‘大概英国鸡和中国鸡不同,其它馆子的铁排鸡居然嚼得动,不配称铁排两字,倒是贵餐厅的名副其实,一块肉都咬不下来,真像铁铸的。’你没看到经理当时的表情,哭不出也笑不出,我现在想来都好笑。”
她抿着嘴笑了一阵,问道:“三哥回来了吧?他在战前写了信,说战斗结束后他要休假回来结婚,我们已经在给他准备结婚用品了。”
他正在吃五香碎肉卷,听见这话,立刻放下了刀叉。她见他不开口,又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他这次是不是又没回来?”
他还是没有回答,伸手把她面前的酒杯拿过来,抓起酒瓶往杯子里倒酒,他这次倒的是满满一杯,倒完,他站起身,端起杯子走到她的面前,递给她,说道:“来,把这杯酒喝了吧。”
“喝了它?这么大一杯?”
她惊讶道:“表哥,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你把酒喝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听我的话,我是为你好。”
“什么事这么神秘?还得喝了酒才能说?”
“你喝了我就说。”
她疑惑地看着他,见他表情很严肃,也很认真,不像开玩笑,端起酒杯把酒一口一口地啜了下去。这酒喝得急了,她的脸上很快就泛起了桃红。“我喝完了,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他把双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防止她像她父亲那样突然昏倒。“少琛牺牲了。”
“当啷”一声,她手里的杯子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一张脸顿时像褪了色一样变得惨白,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牺牲了?”
她机械地、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三哥,他牺牲了?”
“是的,他在和第6师团作战时牺牲了,他的头部和腹部受伤,全是致命伤,我们没有办法救他。”
“你是说,三哥死了?”
她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一面四下看着,好像白少琛就藏在附近,她一找就能找出来。她不相信她那高大健壮的哥哥会死,他是那样的生气勃勃、富有活力,他不可能死,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战争期间,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也许他很快就会出现在他们面前,放声大笑,对这个愚蠢的错误乐不可支。“琳儿,别这样,少琛已经牺牲了。”
他看她失神地东张西望,不安地抓着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放缓了语气。“你清醒一点,不要找了,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不!这不是真的!”她喃喃地说着,但是明白他说的是真的,眼泪顿时滚滚而下,“让三哥回来,他不能死!”想起兄妹之间以前的嬉戏、打闹,想到这一切已经永远的失去了,那个关心她、疼爱她的兄长再也见不到了,她觉得胸膛里挖心摘肺似的痛,悲伤像大海一样淹没了她,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如痴如醉地呆坐了半晌,终于转过一口气,“哇”地一声痛哭起来。门外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随即门帘一掀,一个女招待探进了半个身体,从她的身子和门帘的空隙里见得到她身后还有人好奇地往里张望,她问道:“这位小姐怎么了?需不需要我帮忙?”
张一鸣说道:“谢谢你。她是为她哥哥伤心,她的哥哥在前线牺牲了。你出去吧,让她静一静,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叫你。”
女招待同情地看了白曼琳一眼,转身出去了,张一鸣听见她在外面说话:“那位小姐为她在前线牺牲的哥哥哭。大家回去吧,不要打扰她。”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进来:“长沙大捷,那是前方军人用命换来的呀。”
白曼琳什么也没听到,她已经哭得死去活来,思维没有了,除了痛苦,什么都没有了。听着她悲怆凄惨的哭声,张一鸣觉得心在发痛,顾不得什么,将她拥进怀里,紧紧抱着她,拍着她的背,让她喘得过气。但他的拥抱已经不能再安慰她,她在他怀里百般痛苦,伤心得不能自持。“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三哥死?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让他死?为什么不让鬼子、汉奸去死?让那些奸商去死?老天爷太狠心、太残忍、太不公平了。哦,这太过分了!”“琳儿,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们都为他难过,可你再怎么哭,他也活不过来了。”
她不理他的话,继续痛哭,肩膀激烈地抽动着,眼泪把他的衣服都浸湿了。他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静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琳儿,不要哭了,听我的话好吗?不要太伤心了。少琛不会愿意你为他这样悲伤,他是军人,从他出征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天。他宁愿你为他骄傲,为他自豪,胜过于为他伤心。你是他喜欢的妹妹,他更愿意你理解他。你听我的话,不要哭了。”
“我忍不住,”她终于呜咽着说道:“你没有哥哥,你不知道这种痛苦。我也希望你永远不要有这种痛苦,谁也不要有这种痛苦。”
“不,有这种痛苦的人太多了。这次长沙会战,我们伤亡了3万多人。3万多人啊,琳儿,你想想看,该有多少父母承受丧子之痛,多少妻子成为了寡妇,多少孩子失去了父亲,多少姐妹没有了兄弟?这个时候,他们也跟你一样痛苦。至于我,我不仅为少琛的牺牲痛苦,也为我那些阵亡的弟兄们痛苦,抗战至今,死去的人太多了,看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从我眼前消失,我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的神色凝重,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琳儿,痛苦不是你一个人才有,失去亲人的家庭太多了。中日战争爆发时,日本人向全世界叫嚷3个月内就征服中国,以中日两国的悬殊实力,他们不是毫无根据地夸海口,西方国家对此也深信不疑,所以一直不肯施以援手,怕中国灭亡了,贷出的财物打了水漂。可现在已经2年多了,我们在孤立无援、独自奋斗的情况下,依然保证了我们的国家屹立不倒,向全世界证明了中华这个民族的坚韧性和不屈的精神。但这个代价也不小,2年来我们以弱敌强,做出的牺牲之大,用‘惊天地、泣鬼神’来形容毫不过分。我们的装备低劣,将士们简直就是拿血肉之躯来抵挡敌人的现代化武器啊!”他激动了,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些抱着集束手榴弹和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的士兵。“他们不知道和日本人交战,生还的几率很小吗?不,他们知道,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前赴后继地慷慨赴死。拿新25师来说,不算后来补充的,光是当年跟着我从安庆出来抗日的11000人,到如今活下来的,连同转业回去的伤残军人在内,已经不到1000人了。”
她被他这一番话说住了,不再痛哭,只倚在他怀里静静地啜泣。“不知道战争结束的时候,这1000人还能剩下多少?”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来抗战胜利了,凯旋的人却不会是当初出征的那些了。”
他不说了,默然望着窗外,只见长江浩浩荡荡、奔腾不息地向东而去,岸边的礁石上,一个个**着上身的纤夫拉着纤绳正在费力的爬行,江面上白帆点点,汽船和轮渡在帆船中间穿梭往来。江水漩流,卷起一簇簇雪白的浪花。翻涌的浪花里,有着多少如泣如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