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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诱惑:花花世界:第三十三章 :在劫难逃(1/2)

    第三十三章:在劫难逃

    “小伙子,你知道吗?这九龙岛,地形奇特,方位特殊。古传,这是北海龙王的出海口,是进入龙宫的门户啊!所以,北海龙王才派它的九个儿子轮流来守候。九龙岛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丈母娘”请来的风水先生戴了幅墨镜,拿了一张海图,摇头晃脑,煞有其事地说着。

    “老神仙,如果我要开发此岛,你看,前景如何?”

    “此岛为龙宫圣地,按天规不得随便动土。前人曾经有在这儿修建码头,想获鱼虾之利,没想到,刚刚动工,大海里怒涛滚滚,小岛上飞砂走石,一阵狂风怒号,刮得一个人影儿也不见了。呵呵,所以,这岛存在了上千年,却一直无人敢住哇!”

    “虎子,算了吧!”丈母娘一听,泄了气,“怪吓人的。再说,那儿连个人间烟火也没有,将来谁敢去那儿住?”

    “妈,没有人烟才好呢!”庾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管对方叫“妈”了,“嗨,这样,省得付拆迁费了。真要是熙熙攘攘的热闹去处,我还不感兴趣哪!”

    “可是,人家招商会上,没有亮出这儿是招商地段啊!”丈母娘又提醒他。

    “要是等他们拿出来招商,我们的机会就没有了!”庾虎盯着从海事局讨来那张海图,越瞅越兴奋。这一块宝岛,似乎马上就要成为他为之奋斗的新目标了!

    “九龙岛,那是个很荒凉的小岛啊。”滨海市委王书记拿着庾虎送来的《九龙岛开发策划书》,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王叔叔,我就是冲着它的‘荒凉’才去的。”庾虎调皮地眨一眨眼睛。

    “嗯,荒凉,没有人烟,就没有拆迁补偿费用……”王书记点点头,“可是,那儿可不是一般的荒凉。虎子啊,你知道吗?那个地方不通电、不通水,不通车,是个三不通的废岛啊!将来一施工,你的成本可就高了。再说,那个地方地理位置也很偏僻,如果盖了房子,卖不出去怎么办?”

    “王叔叔,你怎么知道我要在那儿盖房子?”

    “不盖房子,你开发那儿干什么?难道是开游乐场?”

    “都不是。”庾虎说着自己的想法,“王叔叔,我开发它的目的,就是开发一块环保绿地。嗯,我要在岛上安装风电、太阳能发电设备,通行不燃油的环保车,不建工厂,不用煤、油传统能源,总之,我要把它要建成一个没有任何污染的世外桃源。”

    “然后呢?”

    “然后……再考虑修房盖屋,构建生活设施,吸引城区的人们去那儿过一种绝对干净的生活。”

    “呵呵,绝对干净……”王书记抬起头,望着这位省长的公子,不由地产生了几分欣赏。这位部队的团级干部,谢绝了省公安厅机关的舒适生活,却执意要自己创业,精神可嘉呀!如果他看中了滨海城区的任何一块地皮,他都可以点头。可是,这海岛,属于海域,管辖权不在他手中啊!自己对这件事儿,是爱莫能助啊!

    “虎子,你给叔叔出了个难题呀!”

    “王叔叔,我知道这海岛不属于地方政府管,可是,只要你在上面签个“同意”,海事局不至于给我找麻烦吧?”

    “虎子,话是这么说。可是,这海岛开发是件大事。国家至今没有政策。不说别的,就说这土地出让金,价格多少?地方政府不好定价。你就是到省海事局,恐怕他们也说不清楚。嗯,你能不能等一等?”

    “王叔叔,我听说,最近国务院已经议论了开发海岛的事情。这政策,很快也就下来了。我要是等待下去,恐怕就来不及了。求求您,你就把这个字签了吧!”

    “你个混小子,真能磨矶!”王书记用钢笔点点庾虎的脑袋,无可奈何地在策划书上写了几个字:“拟同意,请省海事局领导酌定。”

    “谢谢王叔叔、谢谢王叔叔!”看到书记签了字,庾虎忙不迭地道谢了,“等我的开发有了成效,我一定多安排一些滨海市民就业!呵呵!”

    “算了吧,别许愿了。”王叔叔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将他搡出了门。

    回到座椅上,王书记还为庾虎的这个行动感慨着:想想刚才那个策划书,做得非常细致、周到,而且,绿色环保的创意也很时髦。是啊,滨海这几年开发很热,郊区的土地都是寸土寸金了。开发岛屿,向大海发展,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要说可行性,别人可能有些困难,可是庾虎做这事儿就不难了。他那个赋闲在家的省长老爸,策划这个项目易如反掌;将来贷款时,有“北方重化”这个大财团担保,肯定会手到擒来。只是,如果海事局将这事请示到省政府,龚歆会不会开绿灯呢?这个龚歆,处事优柔寡断。现在,他刚刚执掌大权,会不会为老省长的儿子冒这个险呢?

    其实,对于龚歆,王书记真是多虑了。龚歆这个人,因为刚刚主政,做事难免要慎重一些,可是,这个人重感情,讲义气。凡是他认为该做的事,绝对不拖拖拉拉。看到庾虎拿着策划书走进屋子,又看到滨海市委王书记和省海事局领导都表示了赞成的态度,他大笔一挥,就签了个“同意”。

    “这个二杆子省长!”庾虎忍不住心中窃喜,心中却骂了一句,“他怎么连我开发什么项目也不问就签了?我要是在那儿建个化工厂,污染到公海上,他不得留一辈子骂名啊?”

    “谢谢龚叔叔、谢谢龚叔叔……”庾虎没想到龚歆办事这么痛快,张口说了个“你这省长大人,真够意思!”

    “什么够意思?谁和你够意思?”龚歆骂了他一句:“你个小崽子,一点礼貌也没有。”

    是呀,哥们儿之间才讲够意思呢!自己与龚歆算是叔侄辈,怎么能说“够意思”呢?庾虎走出来,觉得自己有点儿口误。

    “丈母娘”听说庾虎要开发九龙岛,就帮助他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庾虎取名为虎,这公司就叫猛虎公司吧!九龙岛上九条龙,除了猛虎,别人是无法开发它的。

    于是,在滨海一家酒店的房间里,“猛虎公司”正式成立了。挂牌仪式那一天,“丈母娘”请来了滨海电视台播音员主持典礼,她的一些商界朋友都捧着花篮前来祝贺。庆典上,狄花儿放歌一首,唱了《今天是个好日子》。

    “可是,虎子,他开公司,能行吗?”晚上,忙了一天的狄花儿心存疑虑,“他刚刚到地方,就搞开发这一行。会不会碰钉子,一败涂地?”

    “花儿,别担心。他行。肯定行!”

    “肯定行?他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他这个‘虎’劲儿。就行。”

    “妈,你是说,他‘虎’?”

    “花儿,妈妈告诉你,房地产开发这一行,老实巴脚的人干不了。像他这种虎啦巴几的生猛劲儿,准行!”

    看到庾虎的公司成立了,花儿便让庾虎给她找事做。她说庾虎赶快赶快给我找事做。庾虎有些奇怪。他知道花儿在樱花酒店唱歌挣了一些钱,后来,与朋友炒股票也赚了一点儿钱。他说花儿你急什么,钱得一笔一笔慢慢挣啊!花儿说不是钱的事儿我只想不停地做事,看你这么忙,而我却这样闲着,我心里发慌。庾虎说好吧,今天咱们一齐去九龙岛。

    于是,他和花儿,还有“丈母娘”,三个人就去了九龙岛。

    他们三个人,雇了两辆车。庾虎与花儿乘一辆,丈母娘自己坐了一辆。

    车子出了滨海,在高速公路行驶了40分钟,拐上了土路,又行驶了20多公里土路,就停在了海边。那儿有一个小村庄,几十户人家,都是原住地的渔民。来到临时小码头,庾虎拿手机打了个电话,一条船划了过来。载着他们向岛上划去。庾虎对这儿人生地不熟,船工就成了爷的向导。

    几个小孩子凑热闹似的,也随着船跟着他们上了岛。一上岛,眼前就出现了一片密丛丛的小树林,一棵一棵的都是青翠的小松树。庾虎比划着手势问小孩子们能不采到蘑菇?小孩子们便像猴子似子爬进了树林,不一会儿,一个个就用衣服兜了一堆红蘑菇出来。丈母娘掏钱给孩子们,孩子们不要,突然跑开了,在远处看着他们三个人。

    “这儿的没有开发,民风还很纯厚。”丈母娘看着那些个孩子说。

    “是啊,这儿的景致,就像是电影上看到的……”花儿也有同感。

    然后,他们漫过小山包,来到了岛外的海边。他们真没见过这么好的海水。这儿的海水真好,一点儿污染也没有。”丈母娘看到湛蓝的海水,就蹲下来,用手撩起了水花儿。这时,他们看见一群一群的鱼从海水里跃出来,跃过水面,在金黄色的阳光下一闪,又钻进水里去了。然后,是另一群。它们在阳光里闪过的时候,他们看见阳光确实是金黄色的,他们想追上那些鱼,想问问它们是不是故意这样,欢迎他们的到来?

    沙滩上,贝壳很干净,似乎从来就没人来捡拾过。

    从这儿看海,海上的云很低,一块一块的。一块一块飞来飞去,互不牵连。它们有不同的颜色。阳光似乎是从一块墨黑色的云上滑下来的,滑成许多道美丽的光束。

    还有一棵棵风姿绰约的松树,组成了海边的小树林。这儿的松树与大陆上的松树不太一样,它们像是很零散,随意地弯出些弧度来,像一些画上常见的那样……

    哦,我是这个岛的主人了。我得好好巡视一番。庾虎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对着海水喊:今后,这儿的一切,全都归我了!

    他向花儿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起向高处爬去。到了最高处,往滨海市区一看,他们发现这儿原来是一个相当陡的小山头,或者说是山脊。估计海拔大约有50米左右。两个人爬到山顶上,已经累得气喘嘘嘘。往另一侧的山坡望去,坡很陡,矮树丛生得密密的。他们围着这儿爬上爬下,看到山岩里有一个大山洞,是对着滨海城区那边的。走进去,里面有两三间房子那么大。庾虎直起身子在里面走来走去。里面阴凉的很,冻得花儿身子颤抖起来。

    “将来,这儿可以储存食物。当个大冰箱用。”花儿说。

    “如果开辟成旅游区,这儿也可以为情侣提供方便。看,多隐蔽呀!”庾虎笑着说了一声

    “怕什么,这儿是天然的二人世界,来,你也留下点儿纪念吧!”

    可是,这时候,外面突然一阵狂风大作,接着,天黑了下来,轰隆隆一个巨响,洞外顿时雷电交加,紧接着,就下起了大雨。两个人站洞口,向外望去,只见风儿越吹越猛烈,好一个倾盆大雨啊!随着风声,雨越下越急,一条条白刷刷的从洞口斜打过去,不远处的树木看起来朦朦胧胧,仿佛给一张蜘蛛网罩住了。接着,海上的风来了,把树木吹弯了腰,又把树叶背面苍白的一片片翻起。树枝猛烈摇撼,简直像发疯了一般。说话间,唰的一道闪电。正当最黑最青的一刹那——天猛然亮得耀眼!只见岛上千万棵树梢在暴风雨中翻滚,让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再一刹那间,又是一片漆黑。一声闷雷剧烈地炸开,轰隆隆、呼噜噜从天上滚下来,朝地底下滚过去……

    “花儿,开心不?痛快不?”庾虎觉得心情畅快淋漓,真是爽透了!

    “痛快个屁?妈妈一个人还在山下呢。”花儿担心起来,说着,掏出了手机。

    “这儿没信号。手机打不通的。”庾虎提醒她。

    “这个鬼地方!”花儿一甩手机,“将来施工遇上这天气可怎么办?”

    “这好啊!”庾虎像是想到了什么。岛上能下这么大的雨,说明这儿不缺淡水。”

    岛上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还风雨交加,一阵阴云飘过,**辣的太阳又冒出了云层。庾虎与花儿走出山洞,往下走着,密林里处处是树荫,让人感到一阵阵阴凉。不少地方长得藤蔓过密,他们无法通过,只好退回来。在一棵棵被大风吹倒的老树下,他们还看到了兔子和蛇。两个人走到山下海边,发现妈妈正悠闲地坐在海边的一蹲石头上,欣赏大海景色呢!

    “上面好吗?”看见两个孩子回来,她问道。

    “很好。”庾虎回答,接着又问。“妈,刚才这儿的雨大吗?”

    “下雨?刚才下雨了?”妈妈问得好奇怪。

    “妈,刚才山上的雨可大了!”花儿惊讶地问,“怎么,这儿没下吗?”

    “下了。可是……就掉了几个雨滴。”妈妈平静地回答。

    咦?怪了!庾虎看看干爽的海滩,确实不像下雨的样子,禁不住吃了一惊。

    九月的滨海,天还是热热的。三个人在岛上转悠了两个来回,天色渐渐晚了,徐徐的海风也带来些凉意。再一次从山上下到海边时,狄花儿直嚷嚷饿了,于是,一个人就在九龙岛的黄昏里野餐。他们回到海边的树林旁边,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对着远处的海水和海水送来的气息,吃着刚刚炖熟的蘑菇、野菜,顺便喝起了易拉罐里的青岛啤酒。那时候,船工和孩子们已经离开了。他们成了九龙岛上唯一的人类。

    接下来,太阳落入海中,月亮升了起来。他们舍不得这儿的月色,也想体验一下岛上住宿的感觉,就只能在岛上住下来。狄花儿与母亲怕让蛇虫咬了,就让庾虎学着电影上越南人的样子,绑起了吊床。庾虎找出了绳索,狄花儿帮忙,小夫妻俩一边干活,一边说着**的话。“丈母娘”成了多余的人。她看看无趣,就离开了他们,到海水里去了。她想像白天刚来时看见的鱼群那样在海水里扑腾扑腾。

    她刚扑腾了一会儿,花儿也来了。她看着水里的妈妈,也来了兴致,就脱掉衣服,跳进了水里。

    娘儿两个都光着身子,让海水触摸着她们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扑腾累了,两个人躺在水上,让一波一波的海浪推拥着她们。她们也仿佛变成了海浪,成了大海中的一部分。

    然后,她们就坐在了沙滩上。

    柔软又温热的沙滩使她们产生了想像。

    还有不断向她们涌动的海水,像是男人的手,不断地撩拨着她们。

    妈妈说:“花儿。”

    花儿说:“嗯?”

    妈妈问:“你和他,就这么样,又好上了。”

    花儿说:“是呀,妈妈,这不是很好吗?”

    妈妈说:“将来,那个军红会找你算帐的。”

    花儿说:“军红,她凭什么找我算帐?”

    妈妈说:“因为你抢了她的男人。”

    花儿说:“虎子凭什么就是她的男人?让她一个人独占?”

    妈妈说:“别忘了,人家是合法夫妻,结婚了的。”

    花儿说:“结婚?不就是个婚礼吗?她与他结婚前,我就与他在营房里睡觉了。我比她先到。”

    妈妈说:“话不能那么说,人家有结婚证书。有法律保护。”

    花儿说:“可是,我生了庾虎的孩子。我们有女儿的亲情保护。”

    妈妈说:“这……总是不牢靠。花儿,听妈妈的话,再找个男人吧,趁你还年轻。”

    花儿看着海水。

    妈妈说:“我让人替你找。”

    花儿摇起了头。

    妈妈问:“是舍不得庾虎?还是不想找?”

    花儿说:“不是,都不是。”

    妈妈又说:“这样子下去,我很担心。你别弄得两头空,耽误了自己啊!”

    花儿说:“妈妈,就这样子吧。感情这种事,太伤人心……”

    然后,妈妈就听见了女儿离去的声音。

    她觉得坐在这儿享受这种夜色很舒服,很晚才回到吊床那儿。她发现女儿的床上并没有人。当她听见从松林深处传来的喘息声的时候,她就知道为什么吊床是空的了。

    岛上太安静了,它让她听见了女儿与女婿隐秘的声音。

    女婿的喘息声粗重,女儿的喘息声显得娇滴滴的。两个人同时发出的声音太有挑逗性了。它撩拨着她这个老女人。她突然想起了一个**的黄色录像带,录像带上是女婿与岳母通奸的内容。她突然明白了庾虎为什么要开发这个渺无人烟的小荒岛。她想,这两个年轻的男女要是在家里、在屋子里,而不是在岛上的松林里,他们就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这儿的世界太好了。只有来到这个世界,人才会充分享受和放纵自己的一切。他们的声音这么大,这么撩拨人。她甚至羡慕他们,连同他们发出的那种声音。

    声音在继续,在松林的深处。

    ……

    她在朦胧中听见他们回来了,先是女儿,然后是女婿。他们悄无声息地上了吊床。他们大概是太累了,很快就睡着了。

    九龙岛成了无声的世界,笼在一片美丽的月光里。

    海水在响。在远处,在身边。

    到了下半夜,月亮斜到了西边的天际。

    大海像接到了黎明的即将到来的讯息,风儿轻轻吹来,海浪发出了轻轻的轰鸣。

    花儿躺在吊床上,发现松树的树冠把西下的月光弄得有些支离破碎了。她看看吊床上的他,觉得自己比军红还幸福。

    她叫了他一声。

    她说“虎子。”

    他回答:“嗯?”

    她说:“我还想……要你。”

    月光在他们的身体上流淌着。他们没有了睡意。两个人瞪着眼睛,看着空濛的天空渐渐亮出了曙光。

    天大亮的时候,丈母娘先起来了。她准备给这对欢娱了一夜的儿女做早餐。可是,就在这时,一辆摩托艇突突突地从滨海方向开了过来。一个男人站在船头上,往这边大喊:“庾虎先生,我们是滨海市委办公厅的。请你赶紧准备回家。你父亲病重了!”

    啊?!

    听到这儿,庾虎慌忙滚下吊床,扯过衣服穿起来。

    “同志,怎么回事?”丈母娘听到喊声,也慌了。急忙朝那艘驶来的摩托快艇跑过去。

    “哦,是这么回事:庾省长昨天突然犯了脑梗塞。现在,正在医院抢救。省长夫人要庾虎赶紧回蓟原。”

    自从下了台,庾明就不参加任何宴请了。

    不过,今天的宴请有些特殊。宴请他的人不是官员,而是一帮子摄影艺术家。

    这些摄影艺术家都是蓟原人。在卧地沟棚户区改造中,他们多次自费到工地采风,拍摄了不少高质量的摄影作品,这些作品不仅刊登在报纸上、而且还上了中央电视台。不少作品还在国家大赛中获了奖,后来,他们把这些作品做成画册,送给全国各地前来参观学习的客人们,直观、形象地宣传了“棚攺”工程。所以,庾明就与他们成了好朋友。今天晚上,人家没有别的目的,说是有几个人加入了中国摄影家协会,邀请他参加庆祝活动。他这个闲人就无法推辞,不得不去了。

    出于对庾明的关照,美蓉本来是想陪同他一起赴宴的。因为蕊蕊没人看,就没有跟着去。不过,她了解丈夫的酒品,一般情况下,他不会贪杯,也不会喝醉,她去不去,无所谓的事情。

    结果,这一场不起眼儿小型酒会,就酿出了一场不该发生的大病来。

    其实是美蓉想错了。她的丈夫,平时可以拿身份,不贪杯。可是,现在,他政治上失意,又赋闲在家,见了艺术界的朋友不可能不畅饮一番。这一番畅饮,就难免引出一场大病来。

    宴请的地方规格并不高,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酒店,说是在二楼包房里。庾明走进一楼,就听见楼上的几个摄影家吵闹似地大喊着。其中一个人声音特别刺耳,那是一位拍摄影协会的副主席。他曾经为吕娴拍过一张写真照片。与同行们聚在一起,他常常把这件事抖落出来炫耀。

    “她的照片参加大赛,不行不行。虽然照片归的不错,可是她的形体不行!”

    “怎么不行?人家是全省政界大美人啊!”

    “是啊,就冲她是副省长,评委也得给个一等奖!”

    “算了算了。她真的不行。敢情你们没看见,她那儿的阴毛……太长了!和那几个小姑娘模特一比,简直就是老太太!”

    听到摄影家们讨论这种话题,庾明不由地停住了脚步。虽然自己不主政了。可还是个省长,现在,自己走进去与他们议论这类话题,是不是不合适啊!

    如果他就此止步,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可是,他那种重情义、讲义气的性格害了他。他坚持走了进去。

    酒桌上的人并不多,连男带女总共八个人,都是担任摄影家协会副主席以上职务的人。看见省长来到,他们立刻起立鼓掌欢迎。阴毛的问题也就此打住。可是,接下来,几个人对他开始了啤酒的攻势。这啤酒的连续攻势加上对吕娴的数落,情绪、酒精就混在一起了。一圈儿下来,庾明喝得就有些迷糊了。

    他便晃晃悠悠地站立起来,要去厕所。这时,一个高个子女士竟自报奋勇前来搀扶他。他记得当时拒绝了她。男人去厕所,女人怎么能陪着去?可是,这位女士宁可去陪省长去男厕所,也不愿意继续听这些男人议论女副省长的阴毛问题。所以,这位扛惯了重型摄影机的女士就把庾明送到男厕门口。进厕所时,他是清醒的。方便之后,他走出卫生间,看见那位女摄影家还等待在门口,他没用她搀扶,自己挺了挺胸,就大踏步回到了房间。继续品尝红酒、鸡汤。一直到宴会结束,大家干杯。他也是清醒的。

    从酒店出来,他们是打了出租车,送他回家的。回到家里,他的病态就开始出现了。

    先是觉得头很晕。一进屋子就想要倒下去的样子。他喊了一声美蓉,屋子里空空如也,妻子不在,孙女儿也不知道上哪儿了?他觉得很奇怪,正纳闷,发现茶几上放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妻子的留言:蕊蕊有点儿发烧,我去儿童医院了。如果需要打点滴,我晚回来一会儿。饺子在电饭锅里热着……

    糟糕!蕊蕊怎么发烧了?今天下午,只是咳嗽了几声呀!他想要问问情况,又无法与妻子联系。妻子崇尚朴素的生活,身上从来不带手机。干脆,去儿童医院看看吧!反正医院离这儿不远,五钟也就走到了。可是,他一想,自己刚刚喝了酒,脸上通红的,一嘴酒气,怎么去医院?

    他忽然感觉到了有点儿呕,想吐出来。于是,急忙跑到卫生间里,往常他喝多了酒,吐出来就能好受点儿。他伏在便池上,使劲地呕,只吐出了一点点儿,也没觉得好受到哪儿去。他摇摇头,懊丧地从卫生间走出来,一不小心,左胳膊一歪,撞在了饮水机的水桶上。这是怎么了?自己有点儿歪歪斜斜的样子?是不是瘸了?接着他又自己否定了自己:喝酒有喝晕的,哪儿有喝瘸了的?一定是自己酒喝多了迷糊,走路不小心碰的。接着,他又看见了那张留言的纸条。心想,锅里还有饺子呢,我尝尝味道如何。掀开锅,饺子正腾腾地冒着热气。他拿起一个塞进嘴里,觉得很香,可是吃了这一个,就不想吃第二个了。有点儿渴,喝点儿饺子汤吧。他顺手舀了一勺饺子汤盛在小碗里,端起来一喝,却不知道怎么呛了一口。

    怎么回事?喝水也呛?

    其实,呛水、呛饭是脑血拴最典型的前期征兆,如果美蓉这时在家里,将他立刻送往医院,抓紧抢救,这病也许就在第一个宝贵的六小时内解决了。可是,此时的庾明,只认为自己是喝酒多了,睡一觉就会好。所以就没有往脑袋上想。

    躺在床上,心里烦燥,根本就无法入睡,庾明又翻身下床,来到书房里上网。打开QQ,他看到美玉没在线上,是不是在潜水?他上前询问了一句,没有反应。美玉,你怎么不说话?可是,这字打上去之后,没有出现预计的内容,倒是出来一堆乱码。怎么这么别扭?

    岂不知,这个时候,他的病症已经十分明显:左手不好使了。然而,他还是归咎于钓饮酒太多,一个酒字,影响了他的自我判断能力,也耽误最佳的治疗时段。

    很晚很晚,妻子抱着孙女儿回来了。屋子门打开之后。他迷迷糊糊听见妻子与一个说话:“大夫,麻烦你了!”

    “夫人,不客气。”一个女人回答说。

    接着,他睁开眼,想看看蕊蕊怎么样,可是眼睛睁不开。妻子抱孩子上了床,他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第二天,美玉上网,看到姐夫打给她的乱码,好生奇怪,打电话来问。庾明只说自己酒后很晕,不会打字了。美玉心里牵挂,就赶来探望。她这时看到的姐夫,说话已经吐字不清了。

    “快,快去医院!”她大喊了一声,就让铁羽把自家的车开了过来。

    几个人忙着将庾明送到医院里,美蓉抱着孩子,不便于跑上跑下的,全是美玉挂号、找医生,实际上,一省之长,如果是办公厅主任带领一队人马将省长送来,院长就会列队迎接,岂能让领导亲属跑上跑下?但是,由于事急,来不及找办公厅,庾明就成了平民患者。

    美玉挂了一个专家号,来到诊室,专家医生问了病情,庾明只说是酒后头晕。但是,医生像是很有经验,立刻告诉他:你的嘴,有点儿歪!接着,他扯了一张纸条,告诉美玉,立即去做CT。这是急诊,不用排队。美玉就风风火火地将姐夫弄到了CT室,果然不用排队,庾明脱了鞋子就趴上了检测仪器上,从仪器上下来,就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听结果。

    “姐夫,医生让马上住院。咱们去住院部。”

    “美玉,我这是什么病?医生为什么让我住院?”

    美玉没有回答,拉了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走出门诊部,院子里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庾明脚步轻快地走着,美玉却紧紧傍住他,像是怕他摔倒,随时要搀扶他的意思。

    “美玉,你不用扶我。你看,我没事儿啊!”说完,他甩开她的“搀扶”,大踏步地走起来。

    几个小时之后,他才知道,从门诊部到住院部这段距离,是他那双健康的双腿在他漫长人生中最后一次轻捷的漫步。那一足一百米的距离,是他潇洒飘逸人生的最后一次健步如飞的秀场。

    来到了住院部,找到了神经内科主任医师,美玉就与人家吵起来。

    “我姐夫是省长,正省级。怎么给安排到大病房?你们的高干病房是给什么人准备的?”

    “这位家属,实地对不起。没有床位了。请暂时委屈一下,我们马上想办法调。”

    “你们医院,太不像话了。”美玉嘴里不依不让地说着,但是也无可奈何。

    因为,医生告诉她,“别闹了,这病属于抢救。耽误了时间,谁也负不起责任。”

    这是一个大病房。屋子里有八张床。七张床上躺满了病号和陪护的家属。空气混污,气味难闻。美玉一问,这些病号除了脑血拴就是脑出血。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怎么,我是脑血拴?!”庾明问美玉。

    美玉没有回答。庾明心里却一沉,在农村老家,得脑血拴的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一般都是身体瘫痪,炕上吃、炕上拉,不少人为了不拖累儿女,选择了自杀的道路。自己才五十四岁,怎么就得上这种病了呢?

    大夫、护士轮流前来,问情况,量血压,验血。不到十几分钟,他就打上了点滴。

    美玉出去,半天没有回来。等她再回到姐夫床前,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了。

    “美玉,你怎么了?我这病,是不是不好……”庾明奇怪地问。

    “不是。”美玉强忍住泪水,说了一句话。

    大概也是合当庾明背运,他来的这个蓟原市中心医院,院长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政坛上的老对手孔骥的儿子——孔田。

    孔田得知医院收留了庾省长这个特殊病号,立刻想起了昔日父亲与他的争斗。“哼,庾明,你也有今天?”心里不免有几分幸灾乐祸,就没有出面迎接。但是,他又知道,这种病号住进医院,无疑是捧了一个烫山芋头;推出去不管是不行的。但是,收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如果治愈了,那是医生应尽的责任,如果治得出了差错,那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今后少不了麻烦。

    孔田不傻,他表面上冷淡,采取的治疗措施却是很仔细。首先,他在医院成立了医疗小组。由主管医疗的副院长挂帅,全院神经内科副主任医师以上的专家全部参加,治疗方案、用药选择,都经过了认真的讨论和研究。当然,他做的这一切,并非对患者负责,而是防止一旦出现了不测,好有个应对。

    住院部当值的主治医师是一位年轻的硕士毕业生。他毕业于北方医科大学,刚刚从北京协和医院实习回院,声望正高。接到省长这个病号,他的第一个思路就是用猛药,快速治好,以此闯出医院在脑血管疾病治疗上的好名声;自己也可以从中沽名钓誉。当治疗小组讨论治疗方案时,他第一个提出应当注射“脲吉晦。”

    “脲吉晦”是治疗心脑血管疾病的新药,消拴、排拴威力强,治病效果也可以。但是,这种药副作用也大,如果剂量掌握不好,消拴过了劲儿,弄不好就会出现脑溢血,出现意外。所以,一般情况下,老医生是不主张用这种药的。

    “为什么杂注射‘尿哇晦’呢?我的理由是,我们这个病号太特殊了。他是一位省长。省长的形象很重要,他不仅要坐在办公室里处理政务,平时还要接见外宾,会见媒体,常常出头露面。如果不下猛药,应付因为消拴不彻底造成后遗症,出现偏瘫症状。如果出现那样有后果,将来他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

    “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你注意观察患者的CT扫瞄结果了吗?”一位老医生桌子提醒他。

    “不是有报告吗?报告认定是脑血拴。那就是脑血拴呗!”年轻医生不以为然地说。

    “错!”老医生一下子站立起来,他抓起CT片子,指着上面显示的一个小小黑点说,“请仔细看看这儿是什么?这是患者脑出血的留下的痕迹。”

    “怎么,你断定患者得过脑出血?”年轻医生追问道。

    “对。”老医生断定。

    “那,为什么患者没对门诊医生讲?”

    “可能是当时出血轻微,本人没有感觉,挺过去了。可是,既然有这个痕迹,我们就不得不注意脑出血这个潜在的危险。”

    “那……你说应该注射什么药?”年轻医生不服气。

    “就用普通的消拴药。银杏叶、脑络通……都可以嘛!”

    “那些东西,就像是注射凉开水;能有什么功效?”年轻医生嗤之以鼻。

    “反正,为了保护省长同志的生命安全,我主张保守治疗。”老医生态度坚决。

    当然,在座的医疗小组组长、副院长明白利害关系。医院是救死扶伤的,不是试验新药物的,更不能拿省长的生命开玩笑。最后,他拍板决定:保守治疗!

    “哼,要是这样。我们将会看到一个半身不遂的瘸腿省长!”年轻医生并不服输,人们离开了办公室,他还在那儿冷嘲热讽。

    这一切,都被走廊里的美玉听到了。

    “姐夫,就算你的病治好了。可是,也会有后遗症。你那英俊潇洒的形象,你的政界生涯,可能就永远成为过去了!”美玉婉惜地告诉他。

    “呵呵,政界生涯?早就结束了!”庾明用手指指混乱的病房,感叹地说:“我在职时,有个头疼脑热,都是住在高干病房里,医院院长都亲临病床询问治疗情况,还上送一个花篮祝愿早日康复。你看,今天他们……对于政界,我的心早就凉了!”

    正说着,护士长喜滋滋地走进屋子,告诉美玉,“好了,可以换病房了。嗯,等这一瓶滴完,咱们就搬家,去CPU病房。”

    “什么,CPU?”庾明一下子懵了。

    “哦,就是重症病室。”护士长解释说。

    “重症病室?那儿条件怎么样?”美玉问。

    “当然很好了。一般人可住不上呢!”护士长说着。

    “我先去看看行吗?”美玉还是不放心。

    “好吧,我带你去!”

    CPU病室在住院部六楼。这儿是顶楼,很安静。来到门口,就看到门玻璃上刻了两行大字。左边是:天使的呵护,右边是:温馨的港湾。进门之后,左边是护士站,几个身材苗条,衣服整洁的护士站在那儿值班。右边则是一个大屋子,里面都是刚刚从手术室推出来的重病患者。透过大玻璃墙,可以看到那些人像是进入了垂危阶段,浑身上下插满了输液用的塑料管子。病床边上的家属哀戚戚的,不时传出悲痛的哭声来。

    “这环境怎么行?”美玉看到那些垂危病号,心里犹豫了,“我姐夫的病,不像他们这么重啊!”

    “请往里面走。”护士长引导着她往里面的一个小屋走去,美玉才发现这是一个单间病房。病房里窗明几净,空调、彩电、冰箱应有尽有。还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病人可以洗澡、冲水浴。

    “嗯,这还差不多。谢谢护士长!”

    “不客气。庾省长是高干。住这儿一点也不过份。可是,这病室就一点不好。”

    “哪儿不好?”

    “探视病人要受限制。”

    “如果省城来了领导探视。也不允许吗?”

    “那,得主任签字。嗯,反正这儿管理很严格。你得适应……”护士长提醒她。

    “没问题。”美玉笑了笑,对护士长说:“上午,可能不会有人来。等到下午,各级领导可能都要来了。嗯,你能不能给主任打个招呼?”

    “没问题。我告诉守卫就可以了。”

    CPU病室的条件比起大病房好多了,连病床都是可以调节高低、调节斜度的。护士长指导美玉调整好了床的角度,就又滴上了药。接着,美蓉来电话,问病情怎么样?中午想吃什么饭?

    美玉告诉她:午饭你不用操心了,我让铁羽做好了送来。

    庾明嘱咐她看好孩子。还让她再给庾虎挂个电话,催他快点儿往回赶。

    午饭后,他说想上厕所,美玉要扶他。他不让。说,卫生间就在屋子里,不过四五米,扶什么?说着,就从床上下来。可是,不知道怎么,他的两支脚似乎不听使唤了。右边的脚晃晃悠悠地勉强能够踩在地上,左脚却像一堆棉花,瘫了似的,他刚刚下床,就情不自禁地蹲了下去,继而又狼狈地坐在了地板上。

    “美玉,美玉……”他惊惶失措地喊叫起来,“我,我这是……怎么了?!”

    “姐夫,你这是……”美玉也慌了,急忙找来了医生。

    “有事儿吗?”年轻的主治医生走进了房间。

    “医生,我姐夫……他怎么,不能走路了?”美玉惊慌地问。

    “呵呵,这是脑拴形成,病态嘛!”医生习以为常了,不慌不忙地告诉她。

    “可是,他来的时候挺好的呢!”美玉杏目圆睁,大声质问医生,“你们用的什么药?怎么好好的人让你们给治瘸了?!”

    “呵呵,这位夫人,你别急嘛!这是脑血拴的正常现象……”他以为省长是老夫少妻,这年轻的女子一定是他的第二任夫人。

    “别乱叫!什么夫人?我是他妹妹。”美玉气冲冲地纠正着对方。

    “对不起,这位家属。我们用的药,可是经过医疗小组专门研究的。你放心,庾省长已经脱离危险了。我们的药,没问题!”

    “这么说,我就瘫了?”庾明失望地看着自己麻木的一双腿,眼睛求救似地望着医生。

    “来,我看看。”医生将庾明扶到床上,让他躺下来,然后用一个小锤子敲敲他的关节,观察他的反应;接着,又伸出手,拉一拉庾明的胳膊。最后,又让他把腿翘起来,尽力往高举,折腾了一气,说:“没事儿,你这是属于偏瘫。比起那几个全瘫病人,你幸运多了!”

    医生折腾一气,走了出去,美玉这才想起姐夫还没去厕所呢?

    “姐夫,我不是要方便吗?”

    “嗯,”庾明很后悔,刚才为什么不让男医生帮个忙,扶自己去厕所呢!现在,只剩下美玉一个女人,怎么能帮这个忙?

    “是大便、小便?”

    “小便。”

    “来,我扶你。”美玉上前就抓住了他的胳膊。

    “美玉,这怎么行?”他拒绝了。可是,自己一迈步,又差一点摔倒。

    “姐夫,到了这个份儿上,你就别逞能了!”美玉不由分说搀扶住他,拉着他往厕所迈步,“我者是结过婚,生了孩子的人了,什么没见过?”

    就在屋子里,从病床到卫生间,不过四、五米的距离,庾明却觉得像是走了半天,这段距离好长、好长……

    进了卫生间,美玉咣当一声关上了门,“嗯,撒吧!我在后面扶你。”

    “美玉,我自己可以。”靠着伟大的右腿,庾明用右手扶住墙,身体总算支撑住了。

    “嗯,我出去。你注意点儿,有事儿马上喊我!”美玉出去了。

    但是,门像是没关严,他没有听见那一声“咣当”的动静。

    她不会不放心,在门缝里偷着瞅我吧?“庾明心里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很低级。

    他慢慢用右手解开裤扣,掏出自己的东西,艰难地将忱泡憋了半天的尿送到了便池里。接下来,突然伤感起来,以后,我连上厕所也要人帮忙吗?如果大便,怎么办?!

    “完事了?”没等他把东西塞进去,美玉就着急地推开门走进来。接着又扶他回到了床上。

    “姐夫,你怎么了?不好意思了?”躺到床上,美玉看着他涨红的脸,开起了玩笑,“嘻嘻……你忘记我给你说的那句话了?”

    “你说的……什么话?”

    “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啊!”

    “这……”庾明的脸更红了。

    “哈哈……”美玉大度地笑了笑,“这句话,不是下流话,更不是玩笑话。它表示了小姨子与姐夫特殊的亲情关系。”

    “谢谢妹妹,姐夫让你受委屈了!”庾明心里在突然涌出一阵感动。

    “谢谢?哈!谢什么?与老金的小姨子比,我差得远了!”美玉说着,开始为他准备口服药。

    “他们,那是不正当男女关系。咱们,怎么能与他们比?”

    “所以,我才觉得我们之间是很纯洁的。除了上上网、聊聊天,发个短信。我们什么也没做。我对得起姐姐,你也对得起铁羽。不过,你现在是病人。我帮助姐姐照顾一下你的起居,也算是正常不过的事儿了。嗯,刚才,护士长送来了便器。你再方便时,我用便器给你接,好吗?省得下床费事。”

    “嗯。”庾明点点头,心想,等一会儿,美蓉就来了。再说,还有虎子呢,我哪儿让你为我干那事儿。

    午饭之后,病房里意外地热闹起来。

    先是“北方重化”的杨总裁、老金带领一干人马赶来探望。他们看看庾明的病情,又反复问医生治疗情况,告诉医生,不要怕花钱,只要保证治疗效果。接着,走廊里一阵骚动,门口的守卫立刻换上了警察。一声通报,原来是龚歆、吕娴和几个副省长来了。省政府班子全体出动,蓟原市政府就来了个一级警卫,闹得医院里惊天动地的。

    省长驾到,孔田没礼貌也得学着讲礼貌了。他让办公室的人准备了一个大花篮送进了屋子里,站到庾明床前点头哈腰,极为恭维。

    龚歆主持了一段省府工作,学会了应酬惯例,他关切地坐在病床前,问寒问暖,接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庾明的床头,说:“这是党组的一点儿意思。”

    若是在从前,庾明对这种慰问金是拒收的,但是,想到自己病成这个样子,原来的矜持荡然无存。再说,过去,省政府班子里有人得病,他也常常送慰问金。这已经成了表达心意的方式。廉政不廉政,不是自己考虑的问题了!

    本来,龚歆想来看看就回去的。可是,没想到此时的吕娴却演起戏来。

    “喂,孔田。我听说,庾省长刚住院,你给安排到大病房里了?”吕娴眼睛一瞪,分明是要兴师问罪。

    “这……当时床位紧张,对不起,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你是罪该万死。懂不懂?”吕娴突然拉下了一张脸,“庾省长有病投到你们医院,是瞧得起你。你怎么这么不懂礼貌?你一天到晚忙什么?为什么不出来迎接一下?”

    “吕娴,不要批评他了。”庾明觉得不好意思了,连忙制止、解释说,“那大病房,我就呆了一个小时,院长很快就给调到这儿来了。”

    “这么重的病,呆在那儿怎么可以,安全吗?”吕娴依然劈头盖脸地训斥孔田,“庾省长是咱们的‘一把手’,我是分管卫生的,现在,‘一把手’得了病,我分管的部门表现这么恶劣,你这分明是没把我这个副省长放在眼里。”

    “吕省长,没那个意思,没那个意思……”孔田连连赔罪。

    “吕省长,请息怒,这事儿,我们市政府也责任。我向你道歉。”旁边陪同前来的铁玉市长脸上挂不住了,也跟着道起歉来。

    “怎么,你们是来看病号的,还是闹病号的?”看到吕娴这个样子,美玉发起火来,“我姐夫现在需要安静,你们不关心关心他的病情,一个劲儿瞎吵吵什么呀?”

    “嗯,看在庾省长的面子上,饶过你这一次。”吕娴知道庾省长有个很厉害的小姨子,这一次果真见识了,急忙收敛了自己,接着又不解恨地瞪了孔田一眼,“告诉你,好生侍候。如果有什么差错,看我不撤了你!”

    一个大男人,让女上司训成这个样子,也够可怜的了。孔田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心想自己一次失礼,就让人家这么损一顿,可真有点不合算。

    等庾虎的车赶到医院,庾明的病房里已经安静了。庾虎与丈母娘、花儿走进了CPU病房,看见那些垂危病人就哭了起来。

    他们走进护士站,询问了病情,知道没有了生命危险,才放了心。正想去病房,丈母娘却坐下来,问护士:“那个美玉女士在病房里吗?”

    她想,如果美玉在病房,她就不去了。她不想与美玉在这儿吵架。

    庾虎顾不了那么,走出护士站就急急忙忙往病房奔去,花儿一个劲儿地劝慰他:“虎子,慢点儿,嗯,你看见爸爸,千万别哭啊!”

    庾虎听了花儿的话,点点头答应了。他强忍下心中的悲痛,硬着心情推开了病房的门。不过,他挺住了,爸爸一看见他,却嚎啕大哭起来。

    “虎子,好儿子,你回来了。”庾明热泪纵横,“爸爸,爸爸得了脑、脑血、脑血拴了……爸爸要倒霉了啊……”

    “爸爸!”庾虎扑倒病床上,眼泪止不住唰唰地流下来。

    看着高大健壮的儿子,一瞬间庾明的心里有点儿恍惚。觉得自己与儿子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仿佛面前这个男人不是自己的儿子了。遥想当年,自己驾了马车与儿子一起去棉花站送棉花,父子二人共渡了一个风雨之夜,禁不住感慨万千。自己为了功名,让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没得到父爱。好容易盼望父子重逢相认,孩子上了高中,自己却又将小小的他送往部队,让他在部队经受了抗震救灾血与火的考验。现在,孩子解甲归田,应该享受安静的生活了,自己却又得到这个倒霉的病,这不是给孩子添累赘吗?自己当过市长、当过省长,可是,儿子跟着他借了什么光?得到什么好处?一个立了功的团长转业,到地方当个处长就够失落了,就这样还要受到吕娴的奚落。儿子啊,本来需要他这个当父亲的呵护。现在,自己丢了官,又丢了健康,下半生就要累赘儿子了。想到这儿,猛烈的失落撞击着他,他觉出了一阵心的痛楚,怔怔地看了儿子一眼,眼泪就流了下来。

    “爸爸,别难过。”儿子抚住了他的手,“医生说,你没事了。”

    “是啊,爸爸,这一关,你已经平安渡过了。没事了。”花儿也接上来安慰他。

    “花儿,你也来了?”庾明看到儿媳妇,忙收起眼泪来。

    “我妈妈也来了。她在外面呢!”花儿顺口告诉他。

    “你妈妈?”庾明一怔,知道人家为什么不进屋里来,立刻告诉花儿,“快让你妈妈进来呀。你美玉阿姨回家了。”

    这时,守在门口的李福伶才慢慢走到病床前,轻轻喊了一声:“庾省长,我来晚了。你好些了吧!”

    “亲家。请坐,请坐呀!庾虎,快给你岳母倒水。”

    听到庾明喊她“亲家”,李福伶不由地激动起来,心里涌上了一股暖流。这几天,她与花儿、虎子泡在一起,觉得自己这个亲家很贴切、很符合现实,也很够格。所以,昔日那些个疙疙瘩瘩的隔阂,顿时就化解了。她觉得,自己与眼前这个男人,有许多话要讲。

    李福伶坐下来,虎子与花儿去医务室了解爸爸的病情,两个人不由地打开了话匣子。

    “省长,你这病……现在算是常见病。年纪大的人,都容易动脉硬化,免不了在心脑血管上出点儿毛病。嗯,我爸爸八十岁得了这个病,活到了一百零二岁呢。这个病,不影响长寿。”

    “你家老爷子,人家是枪淋弹雨中摔打出来的。那体格多硬实!我们这些人怎么比得了?”

    “**说,病这东西,既来之,则安之。你真的不要上火,不要着急。现在这个年头,还有什么值得挂念的?唉,虽然你是一省之长,我是个阶下囚;可是,我们俩,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官场抛弃了我们;我是罪有应得;你可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吕娴那种滥女人,怎么就得势了呢?她呀,真应该千刀万剐……”

    “吕娴,咱不说她了。”庾明听到这儿,摇了摇头。

    “是啊,这种人,不值得我们一提。可是,她很有心计啊。听鞠彩秀说,她正要找人为杜晓东翻案呢。哼,杜晓东要是能翻案;我的案子也能翻过来!”

    “政界的事儿,我不想了。”庾明眯上了眼睛。

    “你选择‘放下’,也好。‘放下’也是一达观的人生态度。庾省长,你为国家操心了大半辈子,也应该好好休息了!我看,你这病啊,就是操心、上火,累的,心里拧巴的。现在,趁着这个时候,好好休息吧!如果有精力,就帮帮孩子们。”

    “帮帮孩子?”听到这儿,庾明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亲家,你告诉我,虎子的那个项目,到底怎么样?”

    “那个项目,不错啊!”亲家一听这个项目,就来了精神头,“嗯,那个荒岛,让虎子买下来之后,现在可以说是身价倍增。昨天,我听滨海土地局的人说,现在,有人想花一个亿,把它盘过来呢!”

    “一个亿?”庾明呵呵一笑,“那,虎子是花多少钱买下来的?”

    “他才花了两千万。”

    “两千万?他哪儿来那么多钱?”

    “贷款呀。”

    “贷款?这么大的数目,银行也敢贷?”

    “有担保。怕什么?”

    “担保?风险这么大,谁肯为他担保?”庾明越发觉得奇怪了。

    “听说是‘北方重化’担保的。”亲家露出了实底儿。她说完了这句话,偷偷看了看庾明,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呵呵,‘北方重化’为他担保,会得到什么好处呢?”

    “庾省长,你别担心,杨总裁和老金那么精明,不给好处他们是不会白白承担这种风险的。他们要虎子答应,岛屿开发时,要优先购买他们的风电设备;另外,施工的时候,要由‘北方重化’的建筑公司承建所有工程。”

    “呵呵,这两个家伙,算帐算到我儿子头上来了。”庾明笑了笑,“其实,他们的风电设备都是李英杰设计的。就是免费试用,李英杰也不会收虎子一分钱。”

    “是呀,所以,我觉得在这个项目上,庾虎经营得很成功。嗯,庾省长,我觉得,他们下一代,比我们这些人精明多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要论经验,我们比他们多。可是,论干事业的气魄、论脑袋的灵活性。我们可真是望尘莫及了!”

    “是呀,庾省长,你说这话,我有同感。刚刚出狱时,我真是觉得人生渺茫,灰心丧气。可是,看到虎子和花儿他们这么争气。我觉得,这一辈子,活得值了。我从他们俩身上,看到自己的希望了。呵呵……”

    “可惜呀,”庾明突然想起了什么,“庾虎这孩子,没给花儿一个名份。让花儿失望了。”

    “省长,你可别这么说。”李福伶听庾明这么说,反倒是显得大度了,“什么名份不名份?只要他们俩一心一意的好。咱们当父母的就高兴。不就差那一张结婚证吗?我不在乎那玩艺儿。再说,还有蕊蕊呢!这孩子是咱们两家共同的后代。是咱们的接辈人啊!”

    “哦,亲家。今天咱们说了这么多。我只是希望你能把庾虎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这孩子虽然不傻,也不是太精明。商场上的事儿,我也不便于多参与。你就费心了!”

    “庾省长,你要是那么说,就外道了。我一直把虎子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的。你放心,开发这个岛的事情,别的事儿我帮不上忙。但是,工程预算、项目策划什么的,我多少还明白一些,我不会让虎子吃亏的。我说让你帮忙,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放开手,不要过多地干预他的事儿。虎子这孩子很孝顺。处处为你考虑。生怕给你带来不利影响。这不,一听说吕娴说闲话,他连省公安厅的工作都放弃了。”

    “嗨,我现在让人家弄下了台,上面连个说法也没有。我的往日那股热情,都彻底凉下来了。什么影响不影响?现在谁还把你当省长看待?”

    “庾省长,你对这事儿想开很好。可是,我认为你也不必灰心丧气。龚歆只是主持工作,中央并没有让他代理省长。这说明中央没有放弃你的意思。我看,你还是应该振作起来,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将来,东山再起也不一定啊!”

    “福伶啊,”庾明突然对她换了一种更亲切的称呼,“东山再起我不想了。不过,这口气我还是要争的。我庾明为国为民操劳一生,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我?”

    “现在,你主要是把病治好。”李福伶诚挚地畅开了心扉,“别忘了,今年省里要换届呢!”

    “我这病,能治好吗?”庾明沮丧地摇摇头,“腿都瘫了。唉唉,到时候,恐怕我连主席台也走不上去呀!”

    “庾省长,只要你有毅力,配合治疗,勤锻炼,肯定会好的。”李福伶热情地鼓励他,“嗯,我们有个邻居老头儿,天天清早起来炼走路,现在,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

    “真的?”庾明听到这儿,像是看到了一丝希望,眼睛顿时亮了。

    两个人正聊得愉快,屋子里的电话铃响了。护士长打来的。她问:庾省长想吃什么?她安排食堂去做。李福伶替庾明接了电话,先说了个谢谢,然后告诉护士长:一会儿,我们家里自己送饭来,不麻烦医院了。然后与对方“拜拜”。

    庾明瞅着她手握电话筒轻松自如的样子,心想这也是一个女强人呢!如果她老爸不是早退几年,如果他竭力在提拔女儿的事情上下点儿工夫,也许,现在的女副省长不是吕娴而是眼前这一位。要是那样,他也不会倒在病床上了。人间事情啊,真是说不清楚。

    “喂,福伶……”聊天聊得高兴了,庾明觉得意犹未尽,接着又问起了那个岛子的事儿,“那个九龙岛,你去了吗?大不大?”

    “我和虎子去看过了。”李福伶告诉他,“嗯,岛子的面积,大约有五平方公里吧!”

    “五平方公里?”庾明一惊,“这么大呀。快赶上鼓浪屿的面积了。”

    “鼓浪屿我也考察过了。不过……”李福伶摇摇头,“九龙岛的地势,不像鼓浪屿那么平坦,有点儿陡,有点儿峭。所以,你会感到它比鼓浪屿小。”

    “那个鼓浪屿的优势,就是与厦门紧紧相连。”庾明说。

    “可是,这九龙岛的优势,恰恰与鼓浪屿相反。”李福伶发表了另一个看法,“它的优势,就在于与滨海这个闹市隔绝。没有喧闹和污染。大概,这就是虎子想开发它的原因。”

    “嗯,反其道而行之。这也是一个新颖的经营策略。”庾明说到这儿,深为儿子的精明而兴奋了。

    下午,庾明与李福伶聊得很愉快,晚上,却与妻子发生了一点儿摩擦。摩擦的原因,是因为他上厕所解了一次大便。

    听说久卧病床的人容易便秘,得褥疮,美蓉还特意炒了芹菜,以增加庾明的膳食纤维,加强胃肠蠕动,同时,还买了一些水果。庾明吃这些东西,就想起了大便。

    他下了床,站立不住,美蓉上前去搀扶。由于白天没有扶他去厕所的实践,美蓉不知道庾明的腿是软的。她只是上前做出了扶的动作,没想到庾明的左腿根本就没有力量,她思想准备不充分,扶的力量不足,庾明就一下子歪斜在她身上。

    “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怎么往我身上压?”美蓉有点生气了。

    “你不知道我这条腿这不好使吗?”庾明觉得她服务态度不好。大声呵斥了她一句。

    “不好使?难道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吗?”美蓉以为他在装蒜。

    “要是能使上劲,我还用你干什么?”庾明更加生气了。

    再亲密的夫妻,一拌上嘴,就难免赌气。美蓉心想,我给你做了饭送来,你怎么还耍脾气呢!这一生气,搀扶的动作难免有些生硬。两个人磕磕绊绊进了厕所门,嘴还在噘着。

    还好,卫生间里是坐便。尽管庾明这条腿蹲不下去,也能坐着解决问题了。

    可是,看看那个不知道被谁曾经用过的便器。他习惯地皱起了眉头。他要美蓉去擦一擦。

    “擦什么呀,这病房里就你一个人用。还有什么病菌传染你不成?”美蓉嘟嘟囔囔,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庾明见支使不动她,心里憋气,肚子又承受不住,只好忍气吞声,将就着坐上去,别别扭扭地解了这个大便。

    但是,排便之后,新的问题来了。他是个半身不遂,左边身子基本瘫痪。他想抬起屁股,必须用右手扶住墙。而右手扶墙,左手不会动弹,就无法擦屁股。美蓉是个喜欢干净,甚至有些洁癖的人,别人大便,她向来是不瞅不看的。现在,丈夫解大便,她一如既往地扭过了头。此时,她忘记了丈夫是个半身不遂的病人了。

    看见美蓉躲避自己,庾明苦苦地挣扎,想用左手解决问题。可是,他的身子是歪的,加上地上是滑溜溜地马赛克,一不小心,“咚”一下跌倒在地了。

    “呀!怎么了?”美蓉听到动静,慌忙回过头来。

    “我这儿站不起来,你她妈的,就知道躲在一边看热闹?!”庾明狠狠地骂了她。

    “什么看热闹?瞧你个笨样子,难道生活不能自理了?擦个屁股也让人帮忙?”

    “快。我这……左手……”他的左手本想把屁股擦净,没想到,那支手不听他的指使,稀稀的糞便抹了他一手。

    “呸呸呸!恶心!”美蓉看站庾明的狼狈样子,恶心地噤起了鼻子。接着,一支手捂住鼻子,另一支手强忍着将他的屁股清理干净。

    “看你这样……真是的……”美蓉忘记了自己陪护的职责,还像妻子数落丈夫那样一句一句地刺激他。

    “怎么,你嫌我了?嫌我你就滚!”看到自己这么没用,庾明的心情更加沮丧,不由地发起火来。

    美蓉委屈地哭了。

    她不是嫌脏嫌累,她是觉得好心没得好报,心里窝囊。

    直到美玉回来,美蓉还在那儿偷偷地哭。

    “怎么啦?姐?”美玉觉得奇怪,这儿有个病人,你哭什么?你这一哭,不是给病人填堵吗?

    “呜……他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一下子净心。这么带死不活的,一家人跟着遭罪。呜……”

    “姐姐,你说是什么话呀?也不怕人家笑话?”美玉不由地抢白了她一句。

    “姐夫,你是不是欺负我姐了?人家给你做饭送来。你怎么还气她呢?”美玉不只是批评了姐姐,她只得两面各打五十大板。

    “是我不好。我上大便,脏了她了!”庾明表面上是道歉,心里却是苦苦的,边说边流泪了。

    “哦,是我姐夫左边没劲儿,你扶不住。摔他了吧?”美玉问姐姐。

    “不是。”美蓉照样摇着头,“他嫌我伺候的不好,要我滚呢!”

    “什么,滚?姐夫,这话你也说得出来?”美玉一听,生气了,“我姐要是不管你,谁还能伺候你?我告诉你,今天医院有几个脑血拴病号,嫌老婆伺候的不好,骂了人。结果,老婆一生气,全跑了。结果呢,儿女们一个也不来。少年夫妻老来伴。你这个样子,别指望别人会来管你。人到了不中用的时候,除了老婆,别人都是假的。你不要有什么幻想,以为自己还是省长。你现在就是个病人。只能依靠家里人来伺候你了。”

    “美玉,如果你觉得麻烦,你也走吧!你们姐俩一块儿走。我不需要谁来怜悯我!”

    “哟,姐夫,怎么了?连我也要赶走。你可真长了能耐了!好吧,你要是嫌我的话难听,我可以不说话。不过,让我走,没那么容易。我可不想落下个无情无义的骂名。好了,快躺床上,该吃药啦!”

    晚上,铁羽过来了。他看看庾明的病情好了些,就把美玉接走了。病室里另有一张床,是给陪护家属准备的。蕊蕊让花儿母女接走了。美蓉就睡在了那张床上。医院有规定,脑血拴病人,必须有家属日夜陪护。

    这一夜,庾明睁着眼睛,久久不能入睡。他觉得人生很残酷:一个人一旦得了病,就得忍受方方面面的责难,其中包括亲人的责难和白眼。他知道美蓉是个好妻子。但是,他也知道,人的善良与爱心是有限度的。人性喜欢美好的健康的东西,丑陋与污秽人人厌恶。而得了脑血拴的人,就代表了某种程度的丑陋和污秽。得了这种病的人,已经不能为社会创造任何价值了。他们的存在,除了带给亲人们麻烦、累赘,还会带来什么呢?!

    想到这些,下午,他与亲家聊天时的那种愉悦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了。

    死,也许是一种选择。怪不得老家的爷爷奶奶们得了这种累赘人的病,就选择死亡解脱自己的儿女。实际上,他们解脱的不只是儿女,也是解脱了自己的痛苦啊!

    社会学家曾经将人类划分各种各样的类别:官员、百姓,好人、坏人,男人、女人,丑陋的人、美丽的人,富人、穷人,大人、小孩,聪明人、笨人,等等等等。其实,在庾明的眼睛里,人们主要是分为两大类:健康的人、有病的人。健康的人是强势群体,虽然他们有好有坏,有穷有富,但是,毕竟是他们在主宰着这个世界。他们用自己健康的双手建设这个世界或者是破坏这个世界,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可是,有病的人就不成了。他们是真正的弱势群体,不能为所欲为。譬如,像他这种半身不遂的人,连上厕所的能力都没有。连生活都不能自理,还谈什么建设新世界,还有什么资格支配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资格当省长?他又想在这个时刻,龚歆和吕娴一定会借个理由在某个酒店里狂欢,庆祝他的病倒;庆祝他的瘫痪。他的腿一瘸,不想退位也得退位了。今年换届选举,正是老爷赐给他们上台好机会。人大代表们再傻,也不会选举一个半身不遂的人当他们的省长。这儿不是美国,他也不是罗斯福,组织部门提倡干部年轻化、健康化,不可能让他坐在轮椅上执政。所以,他虽然还活着,他的能力、他的热情、他的野心和**却已经死了。美蓉是个聪明善良的女人,她有权力痛苦,有权力发脾气,有权力瞧不起他。他与她恋爱之后,她为了受了千般苦,而自己给了她什么呢?省长夫人的身份又能怎么样?她没有从这个身份上感到什么幸福?她太苦了,太委屈了。她应该像那些下岗工人妻子一样,看到男人失去劳动能力就离家出走。人生是美好的。谁都有权力享受幸福生活而不是安于苦难。虽然是恩爱夫妻,她也没有义务为了伺候他而伴他这个病体终生。想想她在气急败坏的时候与美玉说出那句话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自己死了,美蓉当时会嚎啕大哭,悲痛万分,但是他一变成骨灰,她照样可以享受人间的欢乐。美蓉是个好妻子,是个贤妻良母,但她不是巾帼英雄。她不懂政治,无法成为他政治上的助手。这一点,她不及李福伶,甚至不及美玉。他从省长位置上被整治下台,她毫无悲愤可言,她只知道这样他能按时回家,她甚至很满意。反正工资不少开就行。这是她的底线。要是工资停发了,她也许会离家出走,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人生了。这个世界真他妈的残酷,连患难夫妻都这么势利,这么不够哥们儿。

    他心里阴暗、苦楚,也就睡不着觉。妻子却在另一张床上鼾声如雷。她太累了,今天几次从家里跑到医院,又人医院跑回家里,她应该美美地睡上一觉。他睡不着觉,却又不能翻来复去的自由活动,左侧的瘫痪制约了他。他不想喊醒她,但是又不能自力更生,只得小声喊“撒尿”,但是她听不见,只得大声喊了两声。她两眼惺忪地爬起来,拿过便器接了他的尿,端到厕所里倒掉了。他仔细在观察,她这次没有捂鼻子,也没有露出厌恶的神情。妻子是合格的,虽然心情不好,却依然在这儿陪伴他。这一点,儿女是比不上的。昨天,虎子信誓旦旦要在这儿陪护他,可是一看妈妈来了,他就不吱声了。他没有资格与妈妈竞争。再说,他现在重任在肩,几千万元买了一个岛,这小子气魄够大的!多亏李福伶这个“丈母娘”为他出谋划策,不然,涉世不深的他怎敢独闯商海?可是,他这样与花儿家的人亲密下去,将来那个军红怎么办?看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聪明之处,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烦恼。这些事儿,不去想了。现在他最需要想的,是自己如何能站起来,如何能够象正常人那样走路……

    早晨,他起床了,所谓起床,就是在床上坐起来。妻子用脸盆接了一些水,端到床前为他洗脸、洗手,然后,美玉和铁羽送来了早饭,是小米粥。他爱吃的东西。吃完饭,铁羽要回去忙小饭店的生意。他让美玉也回去上班。美玉说她没有心情上班了。姐夫的病不好,我干活也干不下去。我还是在这儿守着你吧!万一姐姐有事,我可以打个替班。

    八点钟,大夫查房,浩浩荡荡来了一群白大褂,他们象征性地问这问那,对于他提出的如何能够站起来的核心问题毫无办法。他顺便问:“这脑血拴病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得了这种病?以后还会复发吗?”孔田院长听到这儿,看看那位主治医生,说:“怎么,你没给庾省长讲讲病理?”

    “没有,昨天光忙着抢救了。”主治医生辩解说。

    “胡闹,不给患者讲清病理。患者怎么配合治疗?”孔田拉下了一张脸。

    “其实,这血栓形成的原因,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它主要是由动脉粥样硬化形成的。这是引起脑血栓形成最常见的原因,”查房之后,主治医生开始向庾明讲解病理,“现在,最新的脑血管疾病分类将脑血栓形成更名为‘动脉粥样硬化性血栓性脑梗塞’。”

    “为什么会发生动脉硬化呢?”

    “它的发生与血管内皮细胞损伤、血脂过高、高血压以及血流动力学异常有关。主要病因被认为与血脂过高有关。也与生活方式、营养和遗传因素有关。如吃进的食物中含脂肪,肥肉、油脂、碳水化合物,譬如糖、淀粉过多;体力活动过少;还有,身体肥胖、高血压、糖尿病及其家族史疾病也有关系。

    “这动脉粥样硬化呀,是一种全身性的血管疾病,它发生在不同的器官便产生不同的疾病。如供应心脏的冠状动脉发生动脉粥样硬化就会得冠状动脉硬化性心脏病,也就是冠心病。脑动脉发生动脉粥样硬化主要在供应脑部的大、中动脉,最容易发生狭窄的部位在颈部颈总动脉分叉处、椎动脉进入颅腔处、以及基底动脉起始和分叉处。由于血管内膜的破溃、脂质沉积形成斑块,血液中的血小板、纤维蛋白沉积在斑块上面并发生机化,造成血管壁增厚、血管腔变窄,导致脑供血不足。如果病变进一步发展,血管腔严重狭窄甚至完全闭塞,或在狭窄的基础上由于血液粘稠度高,在斑块上形成血栓堵塞血管,便可发生这根血管供血区的脑细胞缺血坏死。

    “要确认究竟是不是得了脑血栓形成,光靠的临床表现和医生的检查还不够,还需要仪器及化验检查辅助。其中CT扫描是诊断脑血栓形成较方便、便宜的检查。它可明确脑组织坏死(即脑梗塞)的部位、大小、脑水肿的程度等对治疗有指导意义的信息。但在发病24小时以内常不能发现病灶,此时CT扫描的意义在于排除脑出血,为及早开始治疗争取时间。此外,CT的不足在于对脑干、小脑的病灶显示不良。所以,要想细致检查,还得用头颅磁共振扫描。磁共振可弥补头颅CT在24小时内不能发现病灶、及对某些部位病灶显示不良的缺陷,尤其是磁共振血管成像尚能显示较大的闭塞血管。你的磁共振检查,我今天就安排。”

    “大夫,我的病在脑袋上。可是,为什么头不晕、不痛,左腿却不能走路了呢?怎么办才好?”

    “这……属于压迫了运动神经。最好的办法就是家属要帮助病人活动瘫痪肢体、促进康复。”医生说着,将庾明的腿抬起来,伸屈了几下,示范给美蓉、美玉看,“这个动作,有利于促进瘫痪肢体的血液循环,防止深静脉血栓形成,促进肌力和关节活动度,防止肢体挛缩变形。嗯,看到公园里锻炼的那些老人了吗?他们得了这病,就量天天走路,天天锻炼,坚持几年,有的人就好了。”

    “放屁!”等医生走了出去,美蓉立刻冲站他的背影骂了一句,“要是锻炼能治病,要你们医生干什么?要是公园里能治病,要你们医院干什么?妈的,一帮子庸医。”

    医生好象是呼到了美蓉的骂声,直到走廊里又折了回来,问庾明:“庾省长,你的腿,通过针灸可以恢复运动。我们医院有个针灸大夫。你怕扎针吗?如果不怕。我可以联系一下中医科。”

    “不怕!”庾明突然来了勇气,“只要能让我站起来。我什么都不怕。”

    “好吧,我立即给你联系。嗯,每扎一次收费20元,可以用医保卡。”

    “谢谢医生。”美蓉这次没有骂他。但是他也没有再走回来。

    针灸?庾明对医术不太懂行,但是,小时候,他听广播、看报纸,常常听说某某赤脚医生用一根银针治好了某某人有疑难病症。甚至有一首歌:“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儿,千年的枯枝发了芽,如今聋哑人说了话,全凭赤脚医生本领大”。针灸也许不能让他站起来,但是,他知道那棵银针会创造奇迹。这奇迹如果存在,为什么不能出现在他的身上呢?

    有了这份期待,庾明觉得有了盼头。他期待那个主治医生能找到了位神医,一位神奇的针灸先生,能让他重新站立,健步如飞。

    然而,等待了一上午,针灸先生没有来。那位医生也没有来……

    “妈的,他是泡人呀!”美蓉看到庾明期期艾艾的样子,笑他太轻信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泡我?泡我,对他有什么好处?庾明依然耐心等待着……

    可是,直到下午,医生也没有出现。

    上午一瓶,下午一瓶,护士们照样拿来药液,挂在支架上为他输液……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呢?我昨天输了一天液,腿还是站不起来呀?

    输液,主要是用来融拴。护士耐心地告诉他,这是进口的好药,很贵呢!院长签字才可以用的。

    “请问护士,你们医院中医科有会扎针灸的大夫吗?美蓉着急了,不由地打听起来。

    “什么,中医科?中医科早就撤销了。”护士告诉她。

    “为什么撤销了呢?”美蓉问。

    “不挣钱呗!”护士撇撇嘴,“再说,我们这么大的医院,西医设备应有尽有,根本不需要中医来治什么病。”

    “胡闹。中医是国粹呀,这么大的医院,怎么就养不了一个中医科呢?”庾明听了,沮丧地摇头了

    “那……针灸的人,也没有了吧?”美蓉问。

    “针灸啊。过去有个胡大夫,他很厉害的。可是,现在,他走了……”

    “走了?为什么走了?”庾明听到这儿,非常着急。

    “中医科撤销,他成了下岗人员,在这儿呆着也不开工资。人家就走了。嗯,连他的姑娘也跟着走了。”护士回答得很干脆。

    “他姑娘?”

    “是呀,他姑娘扎针灸,可厉害了。人家去天津拜师学徒,学的专业就是治疗心脑血管疾病。嗯,有几次,她把瘫痪病人扎得站起来,能走路了,人家送她个外号,‘金针姑娘’!”

    “姑娘,你能不能帮助我们找一找这位金针?”美蓉听了护士的话,立刻动心了。

    “她呀,可不好找。”护士正了正支架上的药瓶,告诉美蓉,“自从她出了名,找她看病的人可多了。过去,她在一家私人诊所帮忙,现在,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姑娘,求求你了。”美蓉求助地看着姑娘。

    “美蓉……”庾明给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用不着这么低三下四的。

    “有病求人,这怕什么?”美蓉不理会他的提醒。

    “可是,人家主治医生答应给联系。你又求别人,算是怎么回事?”庾明说。

    “哈哈,你是说,主治医生要联系金针姐?”护士听了庾明的话,连忙问。

    “是啊,他说给联系的。”

    “算了吧!他不出面还好;他要是出面联系,人家肯定不来。”护士说完,呵呵一笑。

    “为什么?”美蓉问。

    “他们之间,不对付。”护士回答的很干脆。

    “他们之间有矛盾?”庾明问。

    护士点点头。

    “都是治病救人,有什么矛盾呀?”美蓉奇怪地问。

    “咱这位主治医生啊,是个西医。他总说中医是伪科学。撤销中医科,就是他向孔田提出来的。为这,金针姐恨死他了。”

    噢……庾明沉吟了一声,看来,人之间有矛盾、斗争,也不仅仅在政界有;医务界,照样不是鸡争鸽斗呀!

    “姑娘,你能不能帮助打听打听?”美蓉依然不放弃。

    “好。我今天晚上到那个老诊所,看她在不在?”护士答应了。

    “谢天谢地,你要是找到这个金针姑娘,让我们站立起来,我们忘不了你的。”

    “不客气。病人就是我们的亲人。为病人服务是我们的职责。”护士说完,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下午,将近四点钟的时候,主治医生走进了屋子,他像是闲得难受了,毫无目的拿起庾明的胳膊、腿,拉了拉,抻了抻,只说是“好多了好多了。”像是在肯定自己的治疗效果似的。美蓉问到金针姑娘的事儿,他皱起眉头叹息了一声:“唉,可惜,这个人不好找啊。我打了几个手机号,都说是空号。她……一定是躲起来了。”

    “这怎么办啊?”庾明一筹莫展了。

    “我再找找看……”主治医生说了一声,接着又提醒庾明,“嗯,你也不能老是这么躺在床上。要运动……”

    “我连站都站不住,怎么运动?”庾明听到这儿,有些愠怒了。

    “你可以扶窗户台站一站,看看外面的风景嘛!这样,心情开阔一些,省得闷了!”

    庾明连忙下了床,让美蓉搀扶着走向了窗户。可是,他的右手虽然扶在了窗台上,身子依然站不稳定。晃晃悠悠,随时都要倒下来。

    “算了,还是上床躺着吧!这小子,啥事儿也办不成,折腾人可有一套。”

    美蓉说完,拿起餐具,张罗着要出去买饭了。庾明个人呆在屋子里,十分郁闷。

    妻子走了,医生走了,护士走了。病房里显得这么安静,庾明反倒寂寞无主了。原来,人是需要热闹的。稍一肃静下来,心里就不免空落落的。现在,他才感觉到,在这所病房里,即使是医生空泛的议论、护士们重复的叮咛,美蓉絮繁地唠叨,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生病是人生的一部分,治疗的是人生的一部分,病痛伤感也是人生的一种体验,然而,这一部分,只是不要太长、不要太重,否则,人一旦承受不住,就会出现意外了。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他不要在这儿躺着,不要在这儿卧着,他想动一动,人多的时候,他身体的活动往往受到限制,现在,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了。他试着抬起了腿,下了床,奇怪的是,这一次,他站住了。

    受到鼓励的人,往往就会有更大的欲求。他看到了窗台,忽然想起了医生的话,站在窗台看外面的风景。于是,他用左手拄紧了床头柜,慢慢移动左腿,左腿麻木不仁,依然没有力量。但是,它仅仅是轻轻往地板一个支撑,他的一个艰难的步子就等于迈开了一步,接着,身体重心移到了右腿,右腿将身体往前一带,他竟一下子跨到了对面的护理床边。他觉得脚步不稳,伸出一支手,想去扶住床沿,可惜,他伸出这支手是不中用的左手,现在的左手不但没有力量,连几个手指都难以张开,所以,这个动作很失败。他觉得脚下踩了一个空,紧接着全身一晃,便重重地跌倒在地板上。

    先是左腿触地,“咚”地一声,传出了碰撞的力度,随后,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板上。

    哦,好狼狈!他叹息了一声,同时庆幸屋子里没有别人,如果是美蓉或者是美玉她们在屋子里,肯定会大叫一声,然后就会训斥他不小心,不注意,唠叨一阵子,幸好,这时候没有人在,他可以独自忍受疼痛和懊悔。他力争要站起来,却是哪儿也没有了站立的力量,他看了看周围,看有无可帮助他站起来的东西,没有。眼前只有一根床腿。床腿是铁管子,细细的,浮了一层锈。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伸过去,紧紧抓住那根床腿,使劲一拉,身子慢慢前移了。接着,右腿猛地一拱,身体离开了地面,借着这股力量,他将身子的右侧紧紧靠在床沿上,借助床的支撑往上一蹿,总算是歪歪斜斜站起来了,前面,又是一个床头小柜,他的右胳膊拄在上面,往前一使劲,一支右腿支撑着身体,站到了窗台前,左腿与右腿,水平实在是不在一个档次上。一支右腿支撑了全身的力量,不免又乏又累,他觉得实在是站立不稳,就干脆往前一卧,右边的胳膊拄在了窗台冰凉的大理石板上。

    他妈的,我……真成了一个废物了!他恨恨地骂着自己,心里无比的沮丧。接着,他抬起头,向窗外望去,浏览起了此时的风景,楼对面,是一幅刚刚支起的房产开发广告牌,自下而上的灯光照射着广告牌上的巨幅大字。楼下,是一条热闹的的街路,下班的时刻,车流和人流正旺,滴滴的喇叭鸣叫形成了都市夜晚宏大的噪音。这就是人世,这就是滚滚红尘。人们来来往往,穿梭一般,他们在干什么呢?他是刚刚下班,回家去呀;也许是,他们刚刚离开家门,上夜班去呀,回家的、上班的,为什么这么匆忙?因为他们心里有牵挂;牵挂着自己的亲人,牵挂着自己的事业。人生就是在一个个牵挂中才过的有意义;哪儿像自己,无牵无挂,行尸走肉一般。可是,他们牵挂,有他们牵挂的理由,因为他们身体强壮,他们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尽着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责任。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理由骄傲:我有能力,我有知识,我有经验,起码,我还有力量。可是,我庾明呢?现在的庾明,除了半身不遂,除了累赘别人,累赘这个世界,累赘社会,他还能做什么?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不就是这个社会的负担,这个社会残渣余孽了吗?

    哇,下雨了!他听到窗下街路上的人一声大喊,接着,秋雨唰唰地落下来,路上的人立刻奔跑起来。一辆公共汽车开到站点,候车的人们蜂涌而上,车门口挤满了人,勉强关上。这时,一个瘸腿的老头儿一步一喘地跑到了车门口,他向司机招手,又拍拍车门,希望车上的人们发发善心,将他这个病残之人拉走。然而,了看到站在车门口的人只是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没有人做出任何救助的动作。司机明明看见了他,却像是瞎了眼睛,滴滴滴,加了油门,轰轰地将车子开走了。

    瘸腿老头儿眼睁睁地看着公共汽车开走了,将他一个人扔在了雨中。这时的庾明突然心头一沉,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可怜的瘸老头儿。不,自己还不如那个瘸老头儿哪!人家虽然瘸,还能够上街,还能够走路,自己呢,连站立都不行。在这个鄙视弱者的社会环境里,哪儿有残疾人的幸福和快乐,哪儿有残疾人的尊严和人格?

    健康的人,他们奔跑,他们争斗,因为他们有力量,自己这副病体,已经没有了资格和力量再去争斗,再去奔跑了。那么,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呢?别说争斗,别说奔跑,就是享受有能力,他也没有了。就像刚才那个瘸老头儿,如果被公共汽车抛弃了,他有钱还可以招手打出租车。而他庚明呢,这副瘫痪的样子,车子开到他眼前,他也上不去呀。一个连享受都没有资格得到的人,在这个世上还什么意义?

    雨水淅淅沥沥,从漆黑的天空落下来,仿佛来处于另一个世界,带着凄苦带着忧伤带着哀泣。他觉得自己很渺茫,很绝望,一颗苦闷的心灵在夜间独行着,他想起了雨夜中飘摇的鸟巢,可怜的小鸟,淋湿的树木,雨中倒伏于泥泞中的小草……一切悲惨的事物充堵了他这颗受伤了的心灵。绝望中的他突然精神一振,他的一只手握紧成拳头往漆黑的窗玻璃上一推,窗户打开了,一股清凉的风吹了进来。

    呵呵,多么清爽,多么沁凉,他张开大嘴呼吸了一口,觉得窗外是一个充满了幸福之感的极乐世界,或者就是他心中的天堂……他往前一纵身子,上半身已经趴在了铝合金窗框上,前面,清风徐来,温柔细腻。背后,是一个个冷酷的世界,是一副副狰狞的面孔。他想,自己只要往前这么一跃,就会进入另一个没有烦恼、没有痛苦的境界,一个短暂的重创之后,他就会永远地闭上眼睛,超脱了眼前的一切痛苦和灾难……

    他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关,就要实践他这个瞬间的果敢的决定了,他甚至觉得身子已经悬在了夜空里,他感觉了那惬意清凉,他看见了下面喧嚣的街道,雨夜里,下面的人世间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河流中有无数的灯光在飞驰而过。幻觉中,突然,屋子门迅速被打开,借着风的抽力,又“嘭”地一声被关上,接着,他觉得身后一阵风似地跑来一个人,紧紧地将他欲要纵出去的身子死死压住了!

    “姐夫,我的傻姐夫,你要干什么呀?”那是美玉撕心裂肺的声音,“你不留恋这个世界,难道也不留恋亲人吗?就算姐姐有时候唠叨你,我和虎子可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啊!”

    第二天,久违的阳光照满了屋子。大夫们查完房刚刚走出去,屋门突然被推开。接着,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我来了!”

    喂,请问,您是……美蓉迎上前去,打量了半天没有认出来。

    “我是金针。”

    啊,金针姑娘!美蓉惊喜地喊了一声:“可把你给盼来了!”

    金针穿了一件黄色呢子大衣,头上裹了围巾,嘴上戴了口罩,加上那副墨镜,几乎让人看不出她是个女人。进了屋,她的眼睛先是满屋子搜索了一番,看这神情,像是地下行医的江湖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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