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大单于殡天之后,雕陶莫皋毫无争议承继大单于之位,号为复株累单于。他待嫱儿情深如故,关照体贴有过之而无不及,细致入微,暧昧眷眷。对继之更宠护溺爱视如己出,若不是隔着同为大单于膝下的兄弟名份,简直可说把继之当作亲儿子看待。
嫱儿明明白白感受到雕陶莫皋的浓浓深意,也晓得匈奴有新单于常继娶父单于非母妻妾的传统,她要是肯愿依俗委身雕陶莫皋,决计不会遭人耻笑指责,被说闲话。可此时她整颗心已随欧阳华敏而去,剩下一副躯壳空空荡荡,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只等岁月老逝,归于尘土。假如不是为保住欧阳华敏仅存的血脉,甘忍苟且偷生将继之抚养成人,那便无论即刻身死还是活着,全都无所谓了。
雕陶莫皋颇显善解人意,似乎看透了嫱儿的心思,却误以为横在彼此二人之间的障碍,只不过是父单于阴魂未散罢了,若假以时日,嫱儿应当不难淡忘看开。故而既不对嫱儿强索欢爱,也丝毫不肯放弃,一味细心耐心呵护,好像浇培枯木等待春发,赢得嫱儿投怀回报,收获芳菲。
嫱儿日复一日刻意督促自己抗拒雕陶莫皋的深情厚谊,然而打心底里对他并无恶感,且目睹其处处真心替继之着想,难却感恩情怀。毕竟人非草木,面对这样一个胸襟开阔、爱意坦荡的至诚至善之人,孰能丝毫无动于衷!为能平静下心里控不住被他激起的波澜,忽生去胡回汉之计,以望避开其款款温情,能为欧阳华敏从一而终。至时大汉朝廷适好遣使前来匈奴龙庭贺立新单于,嫱儿便躲着雕陶莫皋暗托汉使带给大汉朝廷奏函,恳求恩准余生回归故里侍奉双亲。不巧的是,雕陶莫皋为表私下对大汉皇上的敬重,也背着嫱儿将一封密书交由汉使转呈大汉皇上,里面竟是禀明胡地的收继婚制,以之为凭欲纳嫱儿为新单于的阏氏。
汉使无权也不敢拆看给皇上的密书,原封不动携回朝廷,与嫱儿的奏函一并先交到举朝当权的大将军、大司马王凤手上。王凤全不管皇上会否怪责,擅启密书通阅。发觉嫱儿所求和新单于的心意相左,不露声色持两函谒见皇上,听测皇上如何处置。
皇上刘骜阅世未深,性情戆直,体恤民哀。加之痴心所爱履遭曲折,连自己的婚事都莫能自主,意中人杳无音讯,更不要奢望能得朝夕相伴了。切肤之痛,将心比心,对嫱儿的苦衷感同身受,决然准允她回居汉地之请。
王凤一笑置之,执函训诲道:“君临天下者,处事可不能这般重义断事,直接草率。昭君入胡骤寡,即使有再多委屈,也危害不到国家,留胡抑或归汉,应当以两国邦交大计而定。若示怜悯而批允其奏,致使新单于心愿落空,给胡汉承平已久的往来埋下祸患,利弊得失差之甚矣。况且依胡狼睚眦必报的秉性,难保新单于不衔恨怂恿纵容胡骑寇掠残杀边民,甚可能重肇战端,岂不酿成大错!”
皇上畏怯道:“舅父总说得道理俨然。上次且言朕初登大位,天下未安,盗贼横行,百姓愁苦,而致乱天下之群类,尤以江湖豪杰为首患。遂借傅大人旧案,将计就计,挑拨、煽诱四方群豪齐聚积石山彤霄宫,一举灭尽。当中定然不泛论罪早该诛杀之辈,但更多是含冤无辜遭戮,弄得江湖忍愤暗恨,怨声载道,义士绝迹。尤招非议的是,长安市肆豪侠行走于黑白两道,调解商贾纠纷,维护交易秩序,毋能说有百害而无一利,实不该与草莽枭狐、盗寇劫匪等同视之。而舅父统统不加区分,阴使京师镖局岑大侠两面藏奸,背后插刀,上下其手,唆使、伙同彤霄宫弟子对协力拿贼的京城各家行侠斩尽杀绝,善恶齐戕,何其暴虐!难不成这也是利国利民之举么?!”
王凤深谋远虑道:“那是当然。长安九市各家行侠本就是勾结权贵、鱼肉商贾的毒瘤,若不趁机一网根除,焉能理清盘根错节的九市之治。”皇上听得含含糊糊,质疑道:“舅父用心如是。但满城官宦、百姓都私下窃论,舅父除灭九市行侠的意图,实是要侵夺掌控京城市肆谋利,而非为整顿九市、兴旺百业着想。”王凤愠颜诘问:“为舅向来不沾贩贸营生,也从不插手对京城市肆的管治,利从何来?若强谗为舅图利,则利在生民、利在国家耳。”皇上叹道:“众皆传言,京师镖局岑大侠便是舅父的傀儡,此人之前鲜于过问九市的经营,只替商贾押保货物资财。如今却蠢蠢欲动,屡加干预,要不是尚有行侠万子夏和甄二娘挡着道儿,恐怕其人已越俎代庖了。”
王凤气恼道:“诚可谓成也其人,败也其人。昔彤霄宫之计,他和诸多武功好手要是能把万子夏和甄二娘也杀了,现下怎还会有这么多麻烦事儿。”皇上道:“此节可怪不得他。照他回京后向舅父密报的情状,当时他和六名武功好手已悄悄跟追万子夏、甄二娘和姚、杨二贼到了密林之中。但窥见姚金星、杨羌王一直在和两位行侠纠缠,要是贸然对两位行侠动手,则姚、杨二贼势必脱身逃走,故而躲着袖手旁观,欲坐收鹬蚌相争之利。若等得两位行侠和姚、杨二贼斗成两败俱伤,端的是一齐杀掉其四人的良机。焉知章成子、剑牍先生等高人随后寻来,力助两位行侠,如虎添翼。他们轻易拿下姚、杨二贼一同押解而去,岑大侠等人实确再无指望除掉两位行侠了。”
王凤犹横加抱怨道:“就算有高人阻碍,也应放手一搏。”皇上情不自禁道:“那就太强人所难了。须知剑牍先生乃是欧阳华敏的师父,且还有一位杜青山,据说曾是羽林营的一流高手,仅止其二人的武功,就已远在岑大侠等人之上,何况还有剑牍先生的师父章成子和一位叫痴诺大师的什么僧人在场。岑大侠等众已在彤霄宫亲眼目睹章成子和玄成子比剑斗法多日,明晓得连玄成子都不是章成子的对手,哪还敢轻率妄动!至于那位僧人大师,自是更不得而知了。试想面对此等情势,以岑大侠之精明,会愚蠢到以卵击石么?!”
王凤似忽然顿悟过来,沉吟道:“欧阳少侠……杜老英雄……他们都是以身殉国,既然杜青山死而复活,焉知欧阳华敏无得生还?审慎起见,且莫着急追封欧阳少侠的功名,以免哪天他便出现在眼前,重酿杜老英雄的悲剧。敢请圣上诏赦其祖上欧阳大族先世之罪即可。”皇上怅然不应,全由王凤做主。想必此前其二人已对欧阳华敏之功和欧阳大族之辜有过不少争执,始终外甥拗不过舅父,至时干脆懒得置辩了。
王凤接着语重心长道:“为稳固圣上的帝位,为舅情愿担受骂名,扫清一切祸患、奸佞和逆类。本来若能逼迫王章向天下谢罪,或活抓楼无恙为证,当庭招供指认石显、五鹿充宗等诸多幕后恶党,便可斩草除根,肃清朝廷内患。可恨王章狂悖自绝,楼无恙畏罪死战而亡,为舅苦无铁证,只能强逐石显离官,徙归故郡,贬迁五鹿充宗至玄菟蛮疆,罢免甘替其二人卖命的一众党羽。实话说,被惩处等众罪大恶极者,非止邪陂惑上,权乱朝纲,还勾结、豢养虎狼于江湖,朋党谋私,作奸犯科,无恶不为。石显那厮在离京途中惶惶而殁,已算老天爷轻饶其人了。江湖群豪贪求其等的恩惠,仰仗其等的权势庇护,四处横行,鱼肉百姓,胡作非为,甚至欺压地方官府,目无朝廷,祸患之巨之深,何其危殆!区区傅大人之计,即驱使其等齐赴积石山彤霄宫与朝廷作对,若不屠之歼之,天下何安!”
皇上支吾道:“舅父所虑,朕万万不及。那傅大人之计,的确是高出奸党所谋。”王凤畅意笑道:“为奸之徒昔假傅大人之名谋害圣上,至时又给楼无恙等贼人通风报信,为舅切恨其等之恶,故依葫芦画瓢,也拿傅大人的名头试诱江湖群豪。这些草莽雄侪若非贪恶成性、狂妄悖逆,定然不易上当受骗,结果无不心怀鬼胎,惧罪难安,加之必有奸人从中作祟,以致成群结队赶往积石山彤霄宫欲替贼人声讨公道,那便死有余辜了。要是都像召凤女、求必应乃至章成子、剑牍先生那样,真属行侠仗义或隐世高人,即令有些妄自尊大,有些困惑见疑,但如泾渭之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又何患罪祸加身!”
皇上讷讷谢道:“舅父深言赐教,朕受益匪浅。”王凤兴尤未已,又道:“古人有云,治国理政,如烹小鲜。诸事务须详究巨细,权衡酌处。譬如利民之策,可宽以鼓励;对邦国之害,哪怕尚在微渐,也决不能稍有懈怠。”言及此理,忽地按住话头,察看皇上的神色。皇上默然恭听,不插半句。
王凤进而道:“京师镖局岑子仁,为舅原当其人足可委以重任,然而依照圣上所闻度之,其见用即躁,得寸进尺,也非善类。好在他对傅大人之计仅略知一二,尚不至张扬恶劣。不过在彤霄宫时,他明明就站在江湖群豪一边,谁人晓得其暗地里却遵奉为舅之命?此疑甚是关键,须得好好查一查。不管是奸人察觉端倪,故意诋毁生事,还是岑某居功炫耀,泄露机密,都不可掉以轻心。眼下万子夏、甄二娘两位行侠正对岑某恨之入骨,若借其二人之手将岑某杀掉,圣上以为如何?”
皇上诚惶诚恐道:“人命关天,查明澄清是非则罢,何必杀之!”王凤审视皇上良久,喟然长叹一声,规诫道:“启禀圣上,成大业之君,光是心怀仁慈远远不够。事关大局之举,可千万不能恻悯手软。”皇上诺诺以应,虽心有不悦,不愿苟同,但莫敢流露。
王凤凶意已决,俟后果真使计暗助万子夏、甄二娘刺死岑博,解去心头大患。隔年南山龙角寨新寨主即倗崇之弟倗宗聚集盗贼起事,王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特地选调名吏高陵令王尊为京兆尹,诬陷万子夏、甄二娘和盗贼相勾结,一并捕击斩杀。至此,京城九市八大行侠全遭毒手,一个不剩。家破人散,灰飞烟灭。
皇上临朝之初,王凤乾纲独断,每有奏议,多折屈皇上之见。那封嫱儿的奏函和匈奴新单于的密书,当日便按王凤之意回复,坚拒嫱儿的归愿诉求,敕令速从胡俗嫁给新单于雕陶莫皋。嫱儿望断天涯归路,等到的却是冷冰冰的屈辱,伤心欲绝,孤苦茫然,为着继之,只能忍辱负重,迫不得已再嫁新单于,遂了雕陶莫皋梦寐以求、渴盼已久的至愿。
皇上打从察觉舅父王凤事事违逆自己的意旨,本就心存不满。尤为令他难以承受的是,王凤还常常要他违心亲将其自裁决的所谓圣旨一笔笔端端正正写在诏书上。有差错涂改,抑或不尽其意,还得重来。皇上遵照王凤的指点反复修改三遍,才算拟完回给嫱儿的诏书,看着一句句他人的想法落在自己的名下,感觉自己虽被尊称为圣上,却简直和一名刀笔吏没什么两样,个中滋味真是不好受。幸亏由嫱儿不得不屈从之姻,自然而然想着自己和闵儿的点点滴滴,才强打精神熬到舅父持诏书而去。
抬头望向窗外,发觉已是日落西山。满天红霞普照,苍穹如火烧层云,璀璨绚丽。此情此景,若能与心上人携手共渡,徜徉于天地间,何其美哉!不由心念一动,猛然生出大胆的主意,决定私自到宫外走走瞧瞧。
但以其现下的身份,要想独自一人偷溜到宫外谈何容易!若像之前那般改容易颜,仓促无备。不得已唤来两名最信得过的近侍,一位名叫丁平,一位名叫管豹。因丁平的身材与自己差不多,便强迫他脱下衣衫穿戴,给自己换上,略加伪装,扮成侍卫的模样。继而嘱咐丁平留在寝殿内把守,无论谁来谒见,都说圣上疲累了一整天,早早歇息,谢绝一切打扰。然后携丁平的符牌顶冒其名头,硬要管豹陪着自己,骑上高头大马,悄然从东门出宫而去。
夏夜天气炎热,城中许多百姓膳后就坐在大街小巷两边纳凉,准备燃灯秉烛,把话家常,说古论今。有些不太讲究的人家连饭食餐桌都搬出到街边来,呼朋延友,走马行拳,开怀畅饮,好不悠闲自在。不时还有小贩、浪乞、献艺的路过,这边叫卖,那边施舍,间或夹杂锣鼓喧天,熙熙攘攘,真个是神仙羡慕的太平盛世。
天幕尚未降黑,街上已灯火辉煌,热闹非凡,行人留连忘返。皇上东张西望,马不停步,好像在找寻什么人似的。管豹生怕皇上走丢,策骑紧紧跟随左右。只是他哪里晓得,皇上自个儿其实清醒得很,心里面全想着一件事儿,那便是莫名其妙盼望破天荒能巧好与闵儿相遇,不由自主径向甘延寿的府第逛去。
从未央宫到甘府的路途并不近,七拐八弯,穿街过巷,像皇上和管豹这般徐徐而前,起码得花上近半个时辰。但皇上全然不当回事,早在尚称太子之时,为约见闵儿,已对去往甘府的路径熟记得分毫不差,此际即便信马由缰,也绝对不会走错。
甘延寿的冤情得雪之后,王凤感念其曾保驾救护太子,拔擢为长安城门校尉,享二千石俸禄,皇上要召见其人,纯属举手之劳。但皇上心之所向,并非想见甘延寿,只是要亲往甘府走一趟,不为别个,纯粹觉得到那儿最有可能碰上闵儿。毕竟闵儿在甘府住过许久,与甘家人甚亲,其人若往来京城,甘家人应当多少知情。退一万步而言,就算甘家人也不晓得闵儿的下落,只要看到甘府,总能连缀得上和闵儿相关的许多难忘记忆。
他当然随时可向甘延寿打听有无闵儿的声讯,犯不着专程前去甘府。但他始终不想那么做,抑或是怕失望,抑或是羞于见问,也有可能是担心弄得举朝内外、满宫上下皆知,引惹不必要的麻烦。这当儿既已出到宫外,他就想这么悠哉游哉一路朝甘府行去,兴许算是不枉白白擅到宫外走一遭罢。
两骑经过堂冠里,折向北行。正走着走着,拐角处忽然窜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与两骑擦肩而过。管豹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皇上先是略惊,旋即大喜过望,心头扑扑剧跳。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日思夜慕的闵儿!“我的闵儿!”他情难自控疾声喊唤。
那女子听见,大感诧异,立定回头,果然便是闵儿无疑。皇上急急翻身下鞍,大步向她迎去。闵儿也已认出其人,先是惊讶,随而难以置信,之后高兴笑道:“呆子殿下,你不是已做皇上了么,怎的弄成这般模样儿?”皇上咧嘴尴尬道:“朕……我要从宫里私下出来见你,只能打扮成这个样子了。”闵儿破天荒的对他好声好气道:“奴婢正有一桩事儿急需和你相商,你能出到宫外来真是再好不过。”
皇上惊奇切问:“什么急事儿?”闵儿看了他身后的侍从一眼,诡秘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去处,你且随我来。”皇上求之不得,着即交待管豹牵策二骑慢慢跟后,自和闵儿并肩沿街巷向南而行,边走边嘘寒问暖。闵儿随意与他说说笑笑,时而热情,时而淡漠,时而默不做声。不管是何种情形,皇上都甘之如饴,满心欢喜,若不是有管豹的骑声提醒,几疑一切是在梦中。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到得一户大宅之前。闵儿领着皇上从侧门而入,管豹眼见皇上和这名女子异常亲昵,甚是知趣,主动留在门外照看坐骑。皇上跨进门槛即道:“此处是富平侯的府第,我姑姑敬武公主便嫁其家主张临。之前我是太子,每次来都走正门,如今我身为皇上,却成了旁门左道之客。”闵儿示意他小声一些,解释道:“你姑父张大人病重卧床许久了,整个家全靠你姑姑一人撑持,你且将就些罢。”皇上浑然不知此情,惊问:“你要商量的事儿,便是这个么?”闵儿答道:“不是。一会儿你便晓得了。”言毕,让门仆往内通报,向家主禀明皇上突然驾到。
那门仆不熟悉皇上,本就不易认出其人,看着门里门外两名男子都是一身听人使唤的装头,心底里根本就不相信真有其事,应付着转身而去。过得好一阵子,一位青春正盛的贵妇慢吞吞从内堂走出,张着哈欠向这边慵懒的望了一眼,刹那止不住满脸惊愕,才惶惶不安快步迎上前来,急急向皇上伏地叩拜,口中忙不迭道:“奴婢不知圣上今日大驾光临,有失礼敬,罪该万死。”皇上躬身将她扶起,憨厚道:“姑姑是长辈,无需讲究繁制缛节。”
这位贵妇正是武敬公主,生得丰满修长,玉肌胜雪,妩媚妖娆。她比皇上年长几岁,彼此自小一块儿长大,原本亲密无间,只因皇上登基之后尊卑有规,她才不敢僭越造次。听得皇上全不介怀,便平身互相问候,恢复往昔随性神态。差使奴仆领管豹饮马歇脚,掌灯分头招呼贵客。
皇上与她已有两年多没见面,甚是关切,温询景况。武敬公主隐露哀怨,忧嫌丈夫张临体弱多病,家中上无尊长,旁无兄弟妯娌,人丁寥寥,膝下仅有一九岁男儿张放,藉以宽慰,打发时日,实多孤寂无聊。皇上心有同感,若不是闵儿在旁,指不定姑侄二人便相抱哭诉,嗟吁悲叹。
武敬公主转问皇上因何而来,皇上目视闵儿,暗昧答道:“这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适才我偷偷出宫到街巷散心,正望能遇上她。不曾想她果真就从天上落下来了,而且还领我来到你家府上,你说巧是不巧。”武敬公主情丝敏锐,听他这么说来,心里登时明了大半。却故意不把话戳穿,只含糊道:“上天有成人之美,诚非戏言。”皇上情不自禁,有如夙愿得偿,甜滋滋的随口道:“我本天子,上天为父,合当成全。”
这话即便是调侃,也有些得意忘形和玩世不恭的味道。闵儿听着觉得逆耳,暗暗生气,正色道:“圣上乃堂堂一国之尊,言行举止该当注意些分寸。”皇上痴痴的瞅着闵儿,即刻敛容肃然,显得一板正经。武敬公主察言观色,似谙知秘情而笑,高深莫测。
皇上讨好闵儿道:“方才你提到有事儿急需商量,现下可以说出来了么?”嫱儿环顾周遭没有旁人,点了点头,却不张口,怪怪的目询武敬公主之意。武敬公主马上心领神会,对皇上道:“那事儿有些棘手。我本想以你姑父病重为由,冒昧恳请你到家里来探望,一并把那事儿解决,但你姑父坚决不允。他晓得我之前已多次把他病重详情禀报宗正府,恳求协请宫中太医帮忙疹治,可宗正府一直没有回音,也没有任何人前来过问。既然为救重病之急都无人理会,现下有麻烦事儿私托宗正府请你到家中来,势必更难行得通。于是我便试图亲自入宫找你,却没想到屡被守卫挡在宫门之外,几可说连踏入半步都百般阻挠,真是把我气得半死。感觉好像满京城的人无不知晓富平侯府早已家道中落,如今徒有虚名,根本没人再把我这位公主放在眼里。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找到未央卫尉王罢军责问,缘何不让我进宫见你。他倒不敢说不许,只是以你政事繁忙为借口,百般推托,虚情假意答应我,说他定会向你转达我有要事求见,好言劝我回府上等候佳音。结果一转眼就是半个多月,我啥音讯都没收到,再去找王罢军理论,他却说你让我有事就到朝堂上面奏。照说此举也未尝不可,然则那事儿非比寻常,除了你之外,还不能随随便便给其他人知晓,包括宗正府上下,内外朝诸官,宫中皇后、妃嫔、近侍等等,要是在朝堂公然说出来,众皆恶疑怪议,当作笑话,教你把面子往哪搁?岂不是害了你么?我思来想去,终究认为还是等得合适的机缘,再设法和你见上一面为妥。这不?老天爷有眼,今日闵儿出外当点钱两回来,不就正好撞着你了么!”
富平侯府在宣帝之世,因其家主张子儒功列麒麟阁,声名显赫,位高权重,尊荣无比。及其子嗣诸代以降,才不继出,逐渐衰微,以至今时门庭冷落,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武敬公主以贵贱嫁,冷暖自知,多有怨言,自必难免。但她借题发挥,向皇上大倒苦水,唠唠叨叨扯了一大堆,就是不着急将那事儿挑明,真把皇上急得脑子里直打转。耐住性子听她把话说完,发觉还是一头雾水,即迫不及待追问:“究竟是桩什么样的事儿?姑姑尽管直截了当坦诚相告,我必定竭尽全力替你们做主。”
武敬公主好像有意吊着他的胃口,诘问:“你真个想要我拿到朝堂上说么?”皇上拍胸顿足道:“我可指天立誓,担保绝对没有向未央卫尉王罢军交待过那样的话。他根本就从没在我面前禀奏过有关你的事儿。”武敬公主不依不挠道:“王罢军乃靠与你母家有亲,去年才得升任未央卫尉,如果是你那颐指气使的舅父王凤替你作主要他挡着,或背着你交待他呢?你做得了主么?”
此话揭到了皇上的窝心烦恼处,他踟蹰片刻,偷眼去瞟闵儿,迷蒙暮色中察觉闵儿的目光正火辣辣盯着自己。刹那间心底里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经像是被钢针扎了一下,刺痛无比,一股豪气猛然从胸腔中迸发出来,斩钉截铁道:“当然做得了主。”敬武公主将信将疑道:“当真?”皇上毫不含糊道:“决计当真!”
敬武公主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开颜笑道:“这样就好。你且与我和闵儿先去见两个人。”言毕,让闵儿在前引路,自己陪皇上跟后,一起绕过内堂,向后院走去。
三人默默而行,皇上才突然想起,他还没弄清楚闵儿缘何会在富平侯府。自进侧门之后,他只道闵儿来到长安京城因无依无靠,又不愿屡次前去打搅甘府,是以暂借富平侯府栖身。猜测闵儿要么填补府上仆役之缺,要么临时帮些小忙,随便干点杂活,挣几个辛苦钱糊口。直至此时,看着闵儿从容淡定的步伐,分明觉得她在此府中落脚应当另有缘因。再细细回想闵儿进到府中的一言一行,详加琢磨敬武公主对闵儿的话语和神情,霍然意识到这位当家作主的姑姑压根儿没拿闵儿当下人看待,不由得疑窦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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