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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第二章 好友之死(2/2)

    “嗯!”直子说道。

    “唔……那得看个人的想法了。说烦人倒也挺烦人的。规定多不说,又 有一些傲个半死的蠢家伙,还有人一大早六点半爬起来做体操。不过,一想 到这种人哪儿都有,也就不那么在意了。你反正知道自己非得住那儿不可, 就能住下去了。就是这么回事。”

    “说的也是。”她点点头,有一会儿陷入沈思,然后彷佛想窥探些什么似 的,深深地凝视着我的眼。仔细一看,她的双眸竟清澈深邃得令人心惊。我 从不曾发现到她有着如此清澈的眸子。说起来,我实在也不曾有过凝视她的 机会。这还是头一回两人一块散步,头一回聊了这么多的话。

    “你要搬到学生宿舍去吗?”我问道。

    “不!不是的。”直子说。“我只是在想,团体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而已。 然后……”直子咬着唇,正想着要如何措词,结果似乎并不顺利。她叹口气, 跟着垂下眼来。“唉!不知道!算了!”

    话就聊到这儿为止。直子又继续往东边走,我紧跟在她身后。

    在这之前,我和直子已有一年不曾碰面了。这一年来,直子瘦得很厉 害。曾经是她的特徵的那圆圆的双颊已然凹陷,脖子也变得纤细,但尽管如 此,却不会予入骨感或不健康的印象。她的瘦看来极其自然、沈着。彷佛是 悄然隐身到一个狭小的空间,身子就这么自然地瘦下去的。而且,直子也比 从前我所记忆的漂亮了许多。

    就这些我一直想告诉她,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措词才好,结果什么也 没说。

    我们到这儿来,并没有什么目的。我和她是在中央线的电车上偶然遇 上的。她正打算一个人去看场电影,而我则正在往神田书店街的途中。两个 人都没有要事在身,直子便邀我一块儿下车,我们于是下了电车。下车之后 才知道是四谷车站,如此而已。但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非得两个人一块 商量不可。直子为什么要我一块儿下车,我是一点也不懂。打从认识开始, 我们俩就没什么话说。

    走出车站,她也不说往哪儿去,只自顾白地划着快步。没奈何,我只 得跟在她后头。两人之间保持着一公尺左右的距离。当然,你要想走在她身 边也并非不行,但不知怎的,我有点畏缩,所以总是没法和她并肩齐步。在 距她一公尺的后方,我边盯着她的背、她的乌黑的长发边走着。她的发上插 着一支茶色的发夹,旁边则是一只白白的小耳朵。直子常回过头来和我说话, 有些话我能答得出来,有些却不知该答些什么,有些更是听不清楚。但她似 乎并不在乎我究竟能不能听得见。她回过头来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之后,便又 继续往前走。唉!算了!反正这天气挺适合散步的,我想就随她去罢!

    然而,直子愈走愈不像是散步。她在饭田桥往右拐,出水渠边,然后 穿过神保町的十字路口,再爬上御茶水的坡道,到达本乡,最后又沿着东京 都电的轨道旁走到驹迅。这一段路并不算短。到了驹迅时,正是日落时分。 这是个晴朗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彷佛大梦初醒般问道。

    “驹迅。”我说。“你不知道吗?我们绕了一大圈呢!”

    “为什么走到这儿来呢?”

    “那得问你呀!我只是跟来的。”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一家面店,随便叫点东西吃。口干舌燥的,我喝了 些啤酒。

    从点菜到吃完面,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我是走得精疲力尽,她则将两 手搭在桌上,彷佛又在沈思。电视上的新闻报导说,今天因为是星期假日, 风景区到处人山人海。而我们,从四谷走到驹迅。

    “你身体不错嘛!”吃完面,我说道。

    “你吓了一跳?”

    “嗯!”

    “念初中时,我曾经是马拉松选手,跑过十公里、十五公里的。而且因 为我父亲也喜欢爬山,小时候一到星期天就去爬。你知道的,我家后面是一 片山嘛!自然而然地脚力就不错了。”

    “不过倒真看不出来哩!”我说。

    “是呀!大家都以为我弱不禁风呢!但是人岂可貌相呀?”说罢,她附 带地微微一笑。

    “反倒是我失礼了,累得不像话!”

    “真抱歉!黏了你一天。”

    “但我很高兴能和你说说话呀!我们从没有过单单两个人聊天的机会 哩!”我说道。其实我根本不记得今天都聊了些什么。

    她开始无意识地拨弄桌上的菸灰缸。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不会太打扰你我们能不能再碰面?当然,我知道我 没有理由作这种要求。”

    “理由?”我惊道。“没有理由是什么意思?”

    她倏地红了脸。也许是我吃惊得过头了。

    “我说不上来啦!”直子急欲辩解。她把运动上衣的袖子卷到臂上,跟着 又放下来。灯光将她臂上的汗毛染成一片金黄,煞是好看。“我原本没打算 说理由两个字的。我原本不是这个意思的。”

    直子一手靠着桌子,盯着墙上的月历好一会儿。像是期待从那上面找 出适当的词汇来解释似的。但她当然没有找到。叹口气,她闭上眼睛,又转 去拨弄发夹。

    “没关系!”我说。“我想我能了解你的意思。不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 说呢!”

    “就是说不上来。”直子说道。“最近我老是这样哩!每当想要表达些什 么,脑里就尽浮现出些牛头不对马嘴的字眼来。不是牛头不对马嘴,就是正 好相反。然后呢,越想把它纠正过来,脑袋里就越是混乱,越是牛头不对马 嘴。这么一来,反而忘了自己最初的意思了。

    彷佛自己的身体分裂成两个,彼此追着跑!正中央有根粗大无比的柱 子,就绕着它打转、追逐。最适当的字眼总是被第二个我揣在怀里,第一个 我是绝对追不上的。”

    直子抬起头,凝视着我的眼。

    “你懂吗?”

    “我想谁都会有那种感觉吧!”我说。“每个人都想表达自己,无法正确 地表达时就开始急了。”

    听我这么说,直子似乎有些失望。

    “跟那个不一样!”直子说道。但并没有再作说明。

    “我们当然可以再碰面呀!”我说。“反正星期天闲着也是闲着,走走路 对身体也好哇!”

    之后,我们搭上山手线,直子在新宿改搭中央线。她在国分寺(译注: 东京地名)租了层小小的公寓。

    “你觉得我说话的方式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分手时,直子问道。

    “是有点不一样。”我说。“不过,我搞不清楚是怎么个不一样法。老实 说,从前我们虽然常在一起,却似乎很少说话。”

    “是啊!”她也赞同。“下个星期六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好哇!当然可以。我会等你!”我说道。

    我是在高中二年级那年春天认识直子的。那年她也读二年级,读的是 一所贵族的教会学校。这学校“贵族”到什么地步?你若是太用功读书,会 被人说闲话,说是“不高尚”。我有个感情不错的朋友叫木漉的(与其说感 情不错,还不如说是唯一的好友,一如字面所示),直子正是他的女朋友。 木漉和她是从呱呱坠地便开始的青梅竹马,两家的距离也不到两百公尺。

    正如一般青梅竹马的情侣一般,他们俩的关系相当公开,但并不会成 天腻在一块儿。两人时常互相到对方家中作客,和对方的家人共进晚餐或打 麻将。我也常常充当电灯泡。直子会将她的同学带来,四个人一起到动物园 玩,或是去游泳、看电影等。不过,老实说,直子带来的女孩子可爱是可爱, 水准显然是在我之上。我始终觉得还是公立高中的女孩子比较适合我,谈起 话来比较自在,虽然她们是粗俗了些。我一点也弄不懂直子带来的女孩那可 爱的脑袋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我想,或许她们也无法了解我这个人罢!

    因此,木漉不再要我参加“四人约会”,以后就只有我、木漉、直子三 个人一块儿出去玩,或是聊天什么的。说起来是有点畸形,但结果证明这才 是最愉快、最完美的安排。一旦有第四个人加入,气氛就立刻变得很僵。我 们三个人约会的时候,真像极了电视上的访谈节目,我是客人,木漉是脑筋 灵活的主持人,直子则是助理。木漉总是扮演中心人物的角色,这对他来说 是轻而易举。木漉确实有种喜欢冷笑的习惯,旁人常会误以为是傲慢,但他 其实是个亲切而公正的人。我们在一起时,他总是特别留意,设法对直子和 我同等待遇,又是说话又是开玩笑的,不让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觉得受到冷 落。要是有任何一方始终保持缄默,他便会转去和他说话,说些和对方有关 的话题。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么做太累人了,但事实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 为木漉有一种能随时意识到气氛变化、并巧妙应付的能力。同时更有种罕见 的能力,能从对方无聊至极的谈话中,设法找出几个有趣的话题来。所以, 和他聊天时,在不知不觉中你会以为自己很风趣,自己的人生也十分趣味。

    不过,他绝不是那种社交人物。在学校里,他只和我一个人熟。我实 在不明白为什么像他这么一个脑筋好、口才好的人,不往外头那一片广大的 世界发挥他的能力,却自足于我们这小小的三人世界。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 选择我作他的朋友。因为再怎么说,我都是既平凡又不起眼,只喜欢一个人 看看书、听听音乐。并没有木漉那种随时驱走冷场、取悦他人的才干。但尽 管如此,我们还是一拍即合,马上成了好朋友。他的父亲是个牙医师,出了 名的医术好、收费高。

    “这个星期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约会呀?我的女朋友念女校,她会带 可爱的女孩来唷!”一认识,木漉立刻对我说。我也立刻答应。如此这般, 我才认识直子。

    我、木漉、直子,我们的三人约会于是频繁了起来。但只要木漉离开 座位,我和直子便立即僵住了。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实上,我和 直子之间并没有共通的话题。没奈何,我们只得默默地喝水,或是开始拨弄 桌上的东西,静静地等木漉回来。木漉一回来,又继续聊下去,直子不爱说 话,而我又是个比较喜欢当听众的人,两人单独相处时我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并不是合不来什么的,只是无话可说。

    在木漉的丧礼过后两个礼拜,我曾和直子碰过一次面。我们约好在咖 啡店碰头谈点事情,谈完之后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我试着找了几个话题和 她聊,但总是说到一半就接不下去了。而且直子在说话时总是多所设防。我 老觉得她似乎对我有些不高与,只就不知道原因何在。之后,我便和她分手 了,直到再次在中央线的电车中相遇为止的一年当中,我们不曾再见过面。

    我想,直子之所以对我不高与,会不会是因为最后一个和木漉见面说 话的人是我而不是她?这么说也许并不很妥当,但我似乎能理解她的心情。 倘若可能,我情愿当时是她而不是我,然而事已至此,再怎么想也是枉然。

    在五月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刚吃完中饭,木漉便邀我翘掉下午的课, 一起去玩撞球。

    我对下午的课也是没啥兴趣,两人于是走出校门,晃呀晃的下了坡路 往港口方向走去,然后走进一家撞球俱乐部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赢得相当轻 松,木漉便突然认真了起来,赢了其余三局。按照事先的约定,我付了钱。 奇的是,打球时他居然一句玩笑话也不说。结束之后,我们各抽了一支菸。

    “你今天怎么这么严肃呢?”我问道。

    “我今天不想输嘛!”木漉满足地笑道。

    就在当天晚上,木漉死在家中的车库里,他将橡皮管接到 N360 的排气 管上,再用橡胶胶带封死窗口,然后便发动引擎。我不知道究竟花了多久时 间他才死去。

    总之,一直等到他的双亲探过亲戚的病回家,将车库门打开放车子时, 才发现他早已气绝。当时车上的收音机还开着,雨刷上夹着一纸加油站的收 据。

    没有遗书,也想不出他的动机。由于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警察 便把我调去问话。

    我对问话的警官说,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他和平日没什么不 同。

    警官对我和木漉似乎都没有好印象。他大概是觉得翘课去玩撞球的高 中生会闹自杀,根本不足为奇罢!结果就只在报上登了个小方块,事情便草 草结束了。那辆红色的 N360 也被处理掉了。而木漉在教室里的座位上则放 了好一阵子的白花。

    从木漉死后,到高中毕业为止的这十个月之间,我发现我很难在周遭 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定位。我是有个女朋友,也和她上过床,但也维持不了 半年。我从来都不曾对她动过情。

    后来,我选了一所比较容易进去的东京私立大学考,之后就浑浑噩噩 地进去念了。临行前,那女孩一直要我打消主意,但我当时只一心想离开神 户。到另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开始我的新生活。

    “我已经和你有过关系了,所以你就不理我了是不是?”她哭道。

    “没的事。”我说。我只是想离开这个地方而已,但她却不能谅解。于是 我们便分手了。在开往东京的新干线上,想起了她的种种好处,觉得自己实 在过份,不禁有些后悔,但眼看着木已成舟,我只好下定决心忘了她。

    到了东京,住进宿舍,开始我的新生活时,我知道只有一件事是自己 该做的。

    亦即凡事都不能想得太深,凡事和自己之间都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 我决定将过去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忘了那铺着绿毡的撞球台,红色的 N360、座位上的白花,还有从火葬场那高耸的烟囱冒出来的烟、警察局的审 问室里那个厚重的文镇,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忘掉。刚开始的时候进行得还算 顺利,但不论如何努力想忘掉,我心中总是还残存着一种朦胧而彷佛空气一 般的凝块。随着时光的流逝,那凝块渐渐地形成了一种单纯、清楚的形状。 我现在可以用一句话来替代这个形状了,也就是底下这句话。

    死不是生的对立,而是它的一部分。

    将它替换成文字就显得俗气多了,但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我所感受到 的并不是文字,而是一种空气的凝块。死,它存在于文镇里面,存在于撞球 台上面四个并排的红、白色球里。

    我们一边慢慢地将它吸进肺里,像是吸细小的灰尘一般,一边过活。

    在那之前,我将死看成是一种和生完全迥异的东西。死,就是“总有 一天,死会紧紧的箍住我们。但是反过来说,在死箍住我们之前,我们是不 会被死箍住的”。我一直觉得这是最合乎逻辑的思考方式。生在这头,死在 那头。而我是在这头,不是那头。

    然而自从木漉自杀的那个晚上开始,我无法再把死(还有生)看得那 么单纯了。死已不再是生的对立。死早已存在于我的体内,任你一再努力, 你还是无法忘掉的。因为在五月的那个夜里箍住木漉的死,也同时箍住了我。

    我就这样一面感受那空气的凝块,一面度过我十八岁那年的春天。但 同时,我也努力不让自己变得深刻。我渐渐能意会到,深刻并不等于接近事 实。不过,左思右想,死仍旧是一种深刻的事实。我便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 矛盾中,来回地兜着圈子。如今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奇妙的日子。在生的 正中央,一切事物都以死为中心,不停地旋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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