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到了,黄大衣买回来好多年货,都是我在吉林看也没有看到过的,特别是采石场的那些工人们,几乎都送来了礼物:一包又一包的花生米,一盒又一盒的糕点,一瓶又一瓶的水果罐头,把妈妈的两个木柜都塞满了,有的工人甚至还送来了厚厚的成摞的鞋垫!
那鞋垫引起了我的注意,都是纯手工缝制的,上面还有漂亮的图案:鸳鸯戏水,喜鹊登梅。鲜艳的牡丹,水红的荷花......绣得十分的精美!
我喜欢得爱不释手,很好奇的问妈妈:“鞋垫为什么还要如此的精雕细刻?那些采石头的工人能垫这么好的鞋垫吗?”我不由自主的想起采石场的那个长长的大炕,还有那些脏兮兮的被褥。
“垫什么,那些工人每天都是一身汗,一身泥!”妈妈很感慨,“都是一些外出的盲流(外出的打工者),家里的媳妇和妈妈惦记着,没啥做的了,就邮鞋垫,这是山东人的习惯!”
“那又为什么要给咱们送来呢?”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如此的恭敬黄大衣。
“溜须拍马呗,怕不让他们在石场干活!”妈妈很自然的告诉了我。
我终于明白:原来黄大衣场里的工人,大多是山东来的年轻人,他们都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流浪过来的,在黑龙江几乎都没有什么落脚的地方,能够在采石场干活,并且有钱挣,对他们来说已经非常的“幸福”!所以那些只身来东北的谋生者,几乎视黄大衣为自己的饭碗,因为他是场长,虽然场子是公社的,可是他说不用谁,就是一句话的事......
我突然感到那些人好可怜,似乎和我有着同样的命运。
我感到手里的鞋垫也像刺猬一样的扎心:他们的亲人在鞋垫上缝进了多少寄托和祝福啊,可是却落到我们的手上,占有人家这样的东西,简直是对人家感情的践踏:“我们没有权利和资格用这些东西!”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劝告妈妈,“不要收人家的礼物!”
“谁向他们要了不成?”妈妈总是不以为然,“你不收,他们反而心不安,总怕被撵回去!”我当时还不太明白妈妈话里的含义,但是在我少年的天真里,又多了一些人间的不公与错综!
有一个叫李友的年轻人,在我妈妈家故意存放了一只木箱子,里面装着他的破烂衣物,本来石场有许多地方存放的,却时常以放东西为名来家里,而每每都要带许多东西“酬谢”;家里有什么重活,他也像事先就会算一样,一定“正好赶上”......
那个人长得高高大大,说起话来叽里咕噜,满口的山东腔,但从不多说一句话,总是一身灰不灰,蓝不蓝的很破旧的中山装,一双大手,粗糙的像松树皮,干起活来一点也不吝惜力气,连妈妈家的院子都给扫的干干净净......他自己说才二十三岁,可是看上去却比三十二岁还苍老,每次来,妈妈都留他吃饭,大英子他们都笑话他的口音,又嫌他脏。可是我却对他没有反感。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的身上我好像能找到我外公的一些影子,虽然他很会说话,没有我外公的直爽,他的眼神也很深邃,不象我外公那么清醇,却仍然让我莫名其妙的产生了很多的联想,我很喜欢他的山东口音,觉得很亲切,很自然!
临近新年的时候,李友又来了,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黄帆布兜子,进了院门就问妈妈:“韩婶,有没有什么活?”
“没有什么活了”!妈妈很热情的让他进屋,“你到屋里歇歇吧!这么冷的天,你坐什么车来的?杀猪那天你怎么不来呢,我还念叨你呢!”
“那天轮到我放炮,来不了啊!”李友边说边打开自己的帆布兜子,“新年到了,给姥姥买块布,也不知道姥姥喜欢不!我们关里过年要给老人做新衣服的!”
“你来帮着做些活就得了,又买东西干啥!”妈妈推托着,“留着给你妈妈寄回去吧,我们什么都不缺!”
“是我的一点心意啊,没有韩叔,我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呢,别说还指望往家里寄东西了!”李友很直接的开始感激起黄大衣,“孝敬姥姥是应该的,韩婶不嫌弃,我就放心了!”
“嫌弃什么,难得你有这份情意!”妈妈推托不掉,也就再次的收下了那块布,“吃了饭再走,真是个有心的孩子!”
“那我给您劈点木头去吧,韩叔身体不好,弟弟还小。”李友故作实在。
“那就麻烦你了!”妈妈叫起黑小子,“去和你李哥把木头找出来劈了!”
“麻烦什么,我干这些活很简单的事!”李友居然乐呵呵的和黑小子出去干活了......
妈妈就再次的夸奖起李友来,我深叹李友的精明,同样的老人,怎么不给黄大衣的父亲买,单单给外婆买呢?还不是要赚取妈妈的“枕边风”!
事实上,妈妈也真的被李友的小恩小惠收买了,她经常的和黄大衣说李友如何的有情意,如何的懂事,如何的机灵,似乎采石头可惜了他的“才华”!
可是在我眼里,我总觉得李友并不是像妈妈说的那样,他是一部很丰富的书,不仅仅是“心眼多”!
年仅十四岁的我,虽然当时还看不透人事的叵测,但是总是感到围在黄大衣身边的一些人很虚伪,甚至连黄大衣都让我有一种不安全感!
阳光越明亮,阴影就越浓重!妈妈家这种表面上的“繁荣”并没有给我带来安然和自豪,虽然我不再为了生计操心,甚至感到了“锦衣玉食”的奢侈,可是也失去了在吉林的那种安稳和踏实,我真的好怀念我和外婆商量着过日子的那些岁月啊!
伴着新年脚步的逼近,我心里的一块重石也跟着越来越沉——黄大衣的老父亲还在“香姑姑”家,连家里杀猪都没有回来!
“书兰,马上就过年了,你亲自把你公公接回来吧!”外婆几次要妈妈去请,“不管他对还是错,总是个老人啊!”
“我才不惯他的臭毛病,我又没有赶他走,是他自己走的,有能耐死在姑娘家才是本事呢!”妈妈执意不去。
“我的话你这辈子就没有听过!人家的爹不回家过年,我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外婆几乎是在央求我妈妈,“你把他接回来,大家才能过好这个年啊!”
“他敢对你们差样,大不了和他离婚,我是说到做到的!那老东西是故意的,想启走你们娘仨,他痴心妄想!别看他儿子现在有点能耐了,我还真没瞧到眼窝里......当初我要嫁他的时候,也不是看他的现在!要是为了钱,我在我老姨那里不回来了!这么多年,我给他们当牛做马,省吃俭用,他先前的老婆住院欠了一屁股的债,现在个人的我都还上了,就剩大队的还没有还,他有什么理由不对你们好!”妈妈似乎越说越气愤,“我和他儿子结婚他不同意,我也理解,可是现在我儿子都生了两个了,他也该知道我是不是真心实意和他们过!我爹也死了,我就你们娘仨这几个近人,你还能有几年的活头?再对付几年俩孩子也就大了,你们没来时,我拜年似的和他们说,我也说我的大闺女有病,又让我妈惯的不象样,让他们多担待一些!可是他们居然不安好心,你别看大英子那小老婆不吱声,心里可是有数呢,二杰子也不是个好东西,就傻小子还心眼实惠些!我还请他呢,不去骂他一顿我的气还消不了呢!我就是不孝,谁爱咋嚼舌头咋嚼,要是让我听到,我就撕烂他的嘴!”
外婆是知道妈妈的性格的,终于不再说一句“多余”的话......我便更加的焦急,整天想着怎样圆满这件因我而起的事端!
我终于把突破口放到黑小子身上——
一天,我把黑小子拽到院外:“大哥!”那是我来黑龙江,不,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喊一个男孩子为哥哥,这个称呼让我的心跳都加快了,脸上**辣的,觉得难堪极了,“香姑姑家在哪里住啊?”
虽然我们已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近两个月,可是我没有主动和大英子姐三个说过一次话!现在我突然叫黑小子为哥哥,他似乎也吓了一跳,脸也红了,竟然很结巴的反问我:“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我想让你和我去把爷爷接回来!”我低着头,再不敢看他,好像那个偷吃苹果的人是我!
“我婶能让吗?”他也低下头,十分后悔地说,“都怪我嘴馋!”
“不,不怪你!是我来打乱了你们的平静!以后妈妈再给我好吃的,我给你留着,你千万别偷着拿了!其实我不喜欢吃苹果的,我家那边可多呢,就像你们这儿的土豆一样的......”我找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他。
他感激地抬头看着我,大大的眼睛里居然沁满了泪:“爷爷不能跟我们回来!”
“能回来,到时你就听我的,看我的眼色说话!”我很自信。
他默默的点点头......其实他仅仅比我大十个月,我没来的时候,他在家里也很受宠,爷爷偏爱他,我妈妈也很喜欢他,两个弟弟还小,有什么好吃的都可着他,否则他也不会那么没有深浅的把苹果都吃掉——未来的日子里,我在大英子姐弟三人的生存行为中,终于悟出:失去母亲的孩子,比失去父亲更悲惨,我委屈,我难过,黑哥哥们,比我更委屈,更难过!大人们任何的不“完美”,对孩子来说都是人性的践踏和摧残!
我和黑小子一前一后的走在小村的大街上。
他好像没有什么新衣服,总是那身肥大的黑棉袄,黑棉裤,还有那顶翻卷着的黑帽子,许多年以后我都十分清晰地记得他那黑色的背影!
我穿着深蓝色棉大衣,把缝有驼色毛绒的衣领竖起来,挡住扑面而来的冷风,很随意的把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脚上是黄大衣在吉林给我买的那双漂亮的咖啡色的翻毛皮靴。他的个子比我矮,但很粗壮;我的个子很高,又很纤细,跟在他的后面,就像一根大葱的前面放了一个土豆,让人一眼就能感觉到,既不同类,也不协调!
事实上我和大英子们,和黑龙江的“习惯”们,直到今天,也仍然的不能沟通!并不是人家低俗,也不是我在故作高雅,真的是心灵难以相容!
我真的很感喟造化的伟力,他往往故意把鸡和兔放在一个笼子里,他不管你是不是同类,任凭你怎样的挣扎,都逃脱不出命运的笼子——人类就是上帝眼里的玩物......
自从经历了“李老虎”事件,我第一次到街道上来,尽管行人不多,可是我的心里还是留有余悸,我很怕有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眼光,低着头默默的思忖着怎么才能把黄大衣的父亲请回来.....
“韩彪,你干啥去?”一声很高的叫喊让我猛然的抬起头,寻着声音看去,几个和我一般大小的男孩,正做着鬼脸和黑小子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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