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钟鼓初长夜:踏烽险(九)(2/2)
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上次赵靖破了他的九星连珠箭之后,他再无十分把握与赵靖交手。而赵靖这样的安排,简直让自己占了极大的便宜。他没有觉得庆幸,反而有些不安。
在这不安中,他走向自己那张举世闻名的大弓。
浩淼晴朗的春空下,一群燕子翩然飞过。
承福站在校场外,站得笔直,一动不动。轮椅声在他身后响起。他略放松紧绷的身体,转头叫了声“屈将军”。屈海风那双乌亮的眼睛里有些许笑意,像是看穿了他的内心。他有些局促的低头,却听屈海风道:“放心吧,靖儿不是那种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的人。”说罢,又意味深长的补充了一句,“事事应以大局为重。”
承福不语,却听见箭翎破空的声音。单凭那不绝的风声他就可以猜想到这九支箭有多快多可怕。他握剑的手收紧了。他所熟悉的龙吟之声清越响起,掩盖了一切声音,随即一切归于寂静。
承福猛地转身,奔过去远远眺望,见赵靖正负手和孙统说着什么,放下心来。却生怕被觉,转身迅离去,留下屈海风微笑摇头叹息。
屈海风眯起眼,阳光已经有些晃眼了。赵靖和孙统站在校场中央,无法看清表情。屈海风的手指轻扣着扶手,之前他和赵靖已经详细商谈过。孙统的弱点在于肆意妄为,加上在胡姜的怀才不遇。赵靖若许以重用,并承诺孙家上下的安全,或可将之劝服。而他自尽过一次之后恐怕死志已去,殉节的念头也会打消得七七八八。
不知过了多久,金色阳光下,孙统终于单膝跪下,赵靖郑重的重新将大弓和箭筒交到他的手里。
随后悠军顺利的攻下了清州城。庆功那夜,赵靖命人拖上几个大麻袋,众人面面相觑不得要领,却听他含笑道:“这里面,是诸君家书。大家立下大功,必定急于与家人分享。两日之后,我会命一小队人马将你们的回信送回悠州。”
众人大喜过望,酒也顾不得喝了,忙着去领信。过了一夜,军中一派祥和喜悦之气,真真是家书抵万金。赵靖对诸将道:“我悠军兴仁义之师,不欲天下百姓再骨肉分离,更要珍惜我悠州儿郎的性命。承平将军在天有灵,也必欣慰。”这话传了出去,悠军上下无不感服,对赵靖收服孙统一事也少了许多怨怼。
赵靖忙完了军务,便邀了屈海风和迟迟去城外妩岭踏青。迟迟见这妩岭山色秀媚,赞道:“这山名字取得好。”赵靖却笑道:“其实这山冬天黑乎乎象块炭,所以从前叫做乌岭的。都是清州城读书人觉得这名字不雅,才改成妩岭。”一面又说起清州城许多掌故给迟迟听。迟迟一面听得津津有味,一面想:他带兵打仗,在这些事情上也下了许多功夫,实在不易。
山道曲折,转过一个大弯,前面山坡上开满了大片野花,蝴蝶翩阡,流连其中。三人都连声赞好。迟迟更是起了兴致,径自到花丛中扑蝶去了。
屈海风和赵靖远远瞧着她的身影,都不约而同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待迟迟的背影消失了,赵靖才收敛了笑容,推屈海风上了坡顶,自己坐在旁边大石上出神。
屈海风看着他微笑道:“多少年风浪都过来了,靖儿竟能为一事十多日不能释怀?”
赵靖对屈海风自然没有什么隐藏,放下喜怒难测的面具,苦笑着坦白道:“说实话,我曾想过,孙统若是殉节,我定厚葬于他。”
屈海风正色道:“靖儿,你是瞧不起他,还是对自己不满?”
赵靖沉默片刻道:“舅舅,你先前曾经说过,我若不能忍,如何成就大事。我现在却又想,这条路竟无归处,想来是死忍到底,哪怕做了皇帝也未必就能随心所欲了,倒没有什么趣味。”
屈海风眼波闪动,笑而不应。赵靖见他神色有异,倒有些讪讪,道:“舅舅想说什么?”
屈海风这才笑道:“当年姐姐嫁到沈家,我也时时去找姐夫闲谈。他曾提起山中有潭,名为月惑,摄人心神,说起世间最坚忍之人,恐怕才能在月惑潭边安然而坐。我自然心甚向往,你爹爹却道,这样人生也没了意味。当时他与你娘情深意笃,自然有此感慨。”
赵靖接口道:“也不全是为着她。我虽然自幼经历无数算计凶险,可是手下这些人从没一个叫我失望过。”再也没说下去。
屈海风知他心意,也没法多劝,却转了个话题:“靖儿,你有把握半年内攻到苍河边?”
赵靖一怔,随即笑道:“虽然是难,我却愿意试上一试。”于是侃侃而谈,沉着自信。如何挥戈挺进,下水寨,扼守要津,因地制宜,水6破汉州等等,早就在心里深思熟虑过千百次。
屈海风起初只是微笑倾听,到后来忍不住插嘴,最后与赵靖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来。赵靖自是大喜,站起来负手而立,兴致愈高,而屈海风自己也被感染,逸兴遄飞,一股豪情自踵而。
清风徐来,脚下碧绿的田野一望无际,阡陌纵横,村落掩映。水道交错,映天光云影,不断有船只往来。近处清州城繁华雄伟,远处碧空流云疏阔,大江滔滔而下。
屈海风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欣慰欢畅之意。赵靖更是热血彭湃,忍不住放声长啸。又想到心爱之人就在不远处相伴,更是喜悦无尽。
过了许久,赵靖才觉得尽兴,迎风立了一会,笑道:“半年后若能跨过苍河,攻下锦安指日可待。”屈海风没有声响,只是不断的叹气。赵靖讶异,转过头一看,见他面色潮红,一手按在胸上,不住急促喘息。
赵靖一凛,连忙上前,见他气促得愈厉害。只是眨眼之间,屈海风喉咙里出几声低哑含混的音节,身子猛然僵硬的一直,双目紧闭,再没了声息。
赵靖轻轻的喊了声舅舅,伸出略微颤抖的手去探他鼻息,随即一颗心直落到最深的深渊里,甚至可以听到空旷凄厉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