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车驾已往南驰离余吾谷城二三十里。剑牍先生为保万无一失,连夜赶路,天明之时,总算将余吾谷城远远抛在后头逾百里之遥。回顾茫茫川原,静谥辽阔,无任何异样情状。估计大单于的人手已不大可能跟追而来,念及车中妇老孺弱,不宜持久颠簸,才勒慢两驹,徐徐而行。
这般每日止能走得几十上百里,加之二三月间朔风凛冽,大漠沙暴频仍,时不时须择安稳处停避,车行一旬,回程尚未及半。剑牍先生驭载着王姑姑和继之晓行夜宿,不敢打搅途经的牧民,也不敢向往来道上的商旅求助,更不敢与自后跟上赶往南去的路人结伴相从。孤车辘辘,远离前后。偶尔撞见一些野羊,擒得一两只尚在哺育幼崽的雌羊,挤些鲜乳给继之补添养分。
一日正孑孑寂寂向南行进,忽然听得车后天际传来众多铁蹄狂奔之声,由远急速而近。待看清楚状况,发现却是一大队匈奴骑兵,少说也有三四百之数。剑牍先生警惕非常,立马让道相避,但众骑如风卷残云狂飙而至,眨眼间就与车尾相距不足百步。领先之将紧紧盯着剑牍先生,到得能瞧见车内的景况之时又往车帷里面偷窥了一眼,旋即号令从骑张开队翼向车驾包抄。
剑牍先生立知情势不妙,果断鞭驹驾车浑若无事继续南行。来骑快速追上,围堵车驾,喝令停下。剑牍先生不得已勒驹止辙,摄定心神问道:“诸位军爷有何吩咐?”为首的那位将官道:“须盘查你的车中所载何人。”剑牍先生简截禀告:“鄙人的家眷,一老一小。”那位将官道:“且让她们出来见见。”剑牍先生不好强拒,亲携王姑姑抱着继之出到车外。
那位将官满腹狐疑的打量着王姑姑和继之,详问姓名及来头。剑牍先生发觉对方之众并不认得王姑姑和继之,便编造假情一一搪塞过去。那位将官仍不肯放过他们三人,强命道:“你们一家即刻随我等回去龙庭,核对巨细。”剑牍先生心里咯噔了一下,决然很不情愿,断定眼前众骑必是大单于的兵将,受命正沿途查找继之。于是装作一无所知诘问:“将爷有何事要劳累我等?鄙人一家三口非老即幼,来回折腾不易,敢望明言。”
那位将官恶声道:“我们小主人伊屠智牙斯十数日前莫名不见了踪影,很可能是被贼人劫去。你们三个极具嫌疑,故而务须回头前往龙庭一趟。”剑牍先生沉着冷静道:“一个小孩儿跑来跑去,奴仆看护不力,走丢乃是寻常之事。怎能无根无据恶疑他人?甚还无端以为与我等相干?”那位将官蛮横道:“你先不要着急指责我等。我们小主人出生才几个月,正好和你们手上这个婴儿一般,焉知他们俩不是同一人?只不过被你们劫到了这里来?”
剑牍先生听出其言似有破绽,佯怒道:“真是笑话!你们连自家的小主人都不认得么?是与不是,瞅一眼便知,何须远赴龙庭大费周章!”那位将官果然底气不足道:“我们只是口口相传,都没见过小主人的模样儿,不敢擅下决断。”剑牍先生绷紧的心头登时放松下来,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诚可谓糊涂官办糊涂案,颟顸兵抓冤枉人了。既然全系瞎猜,你们凭什么要为难鄙人一家三口,我等有何罪错须得顺从你们前去龙庭!”那位将官凶悍跋扈道:“只要有一丝可疑足矣!事关我们小主人的生死下落,无论如何,我等决计非将你们三人押回龙庭不可!”
“岂有此理!”剑牍先生这下当真是激怒得火冒三丈,愤然喝斥道:“难不成你们认错了人,也铁定要我等跟着受罪么!”那位将官不容置辩道:“那是当然。大单于有令,宁可错抓一千,也绝不能给任何贼人漏网。到了龙庭若真属误会,大单于自会给你们赔礼致歉,加倍补偿。”剑牍先生暗暗叫苦,忍不住骂道:“什么大单于!分明是条老豺狼!疯癫发狂乱咬人,荒唐透顶!”
那位将官听得此人胆敢詈辱大单于,当即暴怒顿喝:“混帐东西,嘴巴放干净点。”剑牍先生傲怒对视,回敬道:“汝等才真是混帐东西!以为老子止有一人,就对付不了你们是么?奉劝你们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不要欺人太甚!”
那位将官仗势嚣张道:“今日就吃定你了,怎么着?”剑牍先生咬牙警告道:“老子现下即领老幼登车走人,汝等若敢阻拦,就休怪老子剑下无情。”说着,便皇然携扶王姑姑抱稳继之返回车驾。
那位将官阴森冷笑,不怀好意冲左右使了个眼色。数十骑立向剑牍先生三人扑去,一边抢占车驾,一边动手拿人。剑牍先生勃然大怒,矫捷拔剑挑落近身诸骑,搂紧王姑姑和继之一跃而起,齐齐轻松稳当落在一匹空骑的鞍背。紧跟着叮嘱王姑姑抱稳继之,有如大鹏鼓翼将其二人护在怀前,一手舞剑击挡来袭之敌,一手握缰掠骑,奋勇夺路冲开敌围。
继之骤然间遭受惊吓,哇哇大哭。王姑姑为防骑上抱他不牢,干脆解开襟带将他连同襁褓绑入衣怀之内,夹鞍坐定,温抚安慰。剑牍先生察见王姑姑虽已年迈,一连串举措麻利得当,甚是宽心,抖开三尺长剑大展身手,前斩后劈,左右分杀,纵驰挫敌势如破竹,突破重重堵截如穿越无人之境。
一者其剑法武功实在太过高强,敌骑当中几乎没哪个能抵得住其三招以上;二者对方忌怕伤着王姑姑所抱的继之,皆不敢搏命拼杀以死相逼,因之三人一骑暂未给剑牍先生太大妨碍。剑牍先生艺高人胆大,因势乘利,愈战愈勇,不久便脱围而出,往南飞奔。
那位将官恼恨得吹胡子瞪眼,狠率众骑跟后直追。因个个畏惧剑牍先生手中的利剑,皆不敢靠得太近。然则轻骑疾速如箭,夹道与剑牍先生相持数里,有的已赶超在前,一边畏手畏脚阻拦,一边辱骂喝令剑牍先生停下。剑牍先生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管护稳王姑姑和继之催驹狂飙。
可惜王姑姑和继之毕竟羸弱,经久驰骋渐渐支撑不住,婴啼之声撕心裂肺,老妇也开始摇摇欲坠。剑牍先生眼见始终甩不掉敌骑,心焦如焚,情知不管是止步听任对方处置,还是放缓骑速与敌众拼死一战,都将前功尽弃,辜负嫱儿,难有回旋的余地,止不住萌生绝望,大感遗憾。
正当危急之际,东南向忽听得蹄声动地,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俄而烟尘蔽日,猛然排山倒海冲出无数人骑。剑牍先生微感惊愕,莫知是敌是友,暗生一丝侥幸,不由得勒缰驻骑待变。敌众也皆露出诧异之色,看见剑牍先生止骑不前,趁机将其三人层层围困,但全都不无忌惮,一下未敢动手擒斗。
东南之骑起码有几千之数,风驰电掣席卷而近。等得形容衣饰可辨,剑牍先生隐约认出居然是另一支匈奴大军。重陷绝望之余,呆若木鸡,心想这般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却在莫知所措的当儿,出乎意料听见王姑姑捶胸窃喜道:“继之决计是个好命儿,这下子我们三人有救了。”
剑牍先生不解急问:“姑姑焉有脱身奇策?”王姑姑目视正如潮水般汹涌驰来的匈奴大军,悄声道:“那边乃是左贤王雕陶莫皋所部,岂不是绝处逢生么!”剑牍先生没见过雕陶莫皋,但从嫱儿口中已知继之多亏这位年少胡王一力护全,甚怀感激,不禁翘首向一众从天而降的救星热切张望,仍有些不放心道:“那雕陶莫皋可在军中?”王姑姑盯着快要驰抵敌众外围的当头诸骑,激动道:“那位头戴金冠、腰挎金刀的英气少年就是他了。”
剑牍先生依言打量那雕陶莫皋,但见其人正气铮然、眉宇刚正,心下稍安。王姑姑续道:“雕陶莫皋左边二骑,较为魁梧的那位叫乌夷昆次,面相和善的那位叫乞力罗;右边二骑,有些傻乎乎的那位叫尸逐道皋,另一位叫朐留不京,脾性不好,暴躁易怒。其四人皆是雕陶莫皋最为得力的牙将,且武功高强,忠心耿耿。一会儿你对他们忍让一些,最好是尽量不出声,全由我老婆子支应。”剑牍先生欣然允诺,拭目以待。
说话间雕陶莫皋等先头诸骑已驰至敌众之前,随而大军浩浩荡荡举旗列队在后跟到,整整齐齐的黑压压一片,刀枪林立,铁甲锃亮,好不威武雄壮!敌众与来骑大多相互认识,远远就吆喝招呼,如鱼得水,喜形于色。先前那位引领敌众的将官已赶急出到围外恭迎,不等雕陶莫皋勒稳坐骑,作速翻身下鞍趋前拜倒,口称都尉伊邪莫利叩见左贤王。
雕陶莫皋在远处早就望见了王姑姑三人,对那都尉毫不客气,责问其等到此何干,听明缘由,即命分开敌围,单骑过来与王姑姑三人相见。发现王姑姑怀里的婴儿果然是继之,立知事有蹊跷,急即向王姑姑秘询实情。王姑姑为防身周的敌众听到,故意压低嗓子,小声将大单于故意派逼雕陶莫皋远离龙庭之后,嫱儿担怕继之会惨遭大单于毒手,于是借恩师剑牍先生从大汉专程前来探望之机,使计暗托己等二人偷偷将继之带回大汉避难等等机密照直相告。
雕陶莫皋得知剑牍先生乃是嫱儿的师父,不待王姑姑把话说完,当即施礼问候。王姑姑言简意赅,对雕陶莫皋全不隐瞒,恳求他千万不要声张,以保继之平安回去大汉。雕陶莫皋点头答应,却道:“继之将来的去处,恐怕还得好好商量。晚辈先将家父大单于的人手打发走罢。”剑牍先生和王姑姑不知他想要怎样安处继之,面对唯一的救命稻草,只能权且顺从其意。
尚围在四周的敌骑眼看着雕陶莫皋与被困住的两老嘀嘀咕咕,窃窃私语,不无觉得奇怪,欲知是怎么回事,皆静候不动。雕陶莫皋把都尉伊邪莫利唤到跟前,谎称王姑姑和剑牍先生与自己有旧,决不是他们要找的贼人,继之也不是刚来到世上不久的伊屠智牙斯。因雕陶莫皋不可能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认不出来,伊邪都尉深信不疑,遂匆匆别过左贤王,率领其众转往他处去了。
雕陶莫皋待其一众走后,才向王姑姑和剑牍先生言明自己引领大军适好赶来的经过。内中情由,着实叫王姑姑和剑牍先生万难想到,嫱儿托其二人将继之送回大汉,竟然做好了要走绝计的打算。原来王姑姑和剑牍先生带着继之离开余吾谷城不久,大单于就发觉继之已不知去向,先是派心腹在城寨内外四处查找,继而更往远离城寨数十甚至上百里搜寻,结果全都一无所获。正当大单于一众瞎忙成一团乱麻之时,嫱儿显得忧急如焚,日夜伤心悲哭。数着剑牍先生三人的行程熬过了几日,眼见大单于一众仍然找不到继之,便如释重负,躲在宫帐内悄悄上吊自尽。
她本已决意要赴黄泉去寻欧阳华敏,殊知尚未至阴曹地府,却被接替王姑姑的仆妇刚好撞上。那仆妇紧急呼救,及时召来帮手危悬一线把嫱儿从鬼门关拽回阳世。大单于获悉险情,只道嫱儿是因继之下落不明而自寻短见,一面交待众多仆妇刻刻守住嫱儿,好言安抚,一面加派人手满天下找寻继之。雕陶莫皋经由留在龙庭的亲信不日得报诸情,因不晓得嫱儿暗中有计,以为大单于仍在恶疑继之为难嫱儿,甚感愤懑,亲领数千人马欲赶回龙庭和大单于理清是非。方才在绝远处听到大漠这边有大队人骑激剧追逐打斗,作速挥师过来查看,不期然却好与大单于派往南来觅寻继之的劲旅遇个正着。
至时剑牍先生和王姑姑心里始才醒悟嫱儿早有为欧阳华敏殉爱之念,真有些后悔当时未予多想就将继之从嫱儿身边带走,否则只要暂将继之留下,嫱儿定然不会做出傻事来,之后若对嫱儿善加规劝开导,也未必没有两全之策。可如今生米差不多已煮成熟饭,该不该仍照原计将继之带回大汉,的确是进退两难了。雕陶莫皋诚挚道:“以晚辈之见,继之应当还是留在大胡为好。因尚拿不准大单于是否真忍心对继之下手,晚辈且先将继之带在军中,派人密报宁胡娘娘,担保继之不会有事。这样计中生变,宁胡娘娘必定放不下继之,就不会去走绝路了。待后等得合适的时机,晚辈再将继之送回龙庭交给宁胡娘娘,母子皆安,岂不更为妥当?两位尊长对此意下如何?”
剑牍先生和王姑姑翻来覆去斟酌,思虑良多,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勉强赞同。不过另一头仍忧虑嫱儿的安危,双双叮嘱雕陶莫皋务必要私下尽快让宁胡娘娘知晓继之的声讯,以防更出差池。雕陶莫皋满口答应,觅处安营扎寨即草拟密函,秘派心腹限令送交宁胡娘娘亲启,并恳请剑牍先生和王姑姑也留在军中,帮忙一同照料继之。
嫱儿收到雕陶莫皋的密函,获知继之在中途的遭遇及去向,实确大出意料之外。既庆幸,又不安,郁郁修书回复,向雕陶莫皋略表敬谢。余言了了,全无半句提及难处和往后咋办,只望善待继之和两位尊长。雕陶莫皋窃感心照不宣,自是欢喜从命,放弃进军龙庭,率众返回东南驻地。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雕陶莫皋对全军上下三令五申不许任何人对外走漏消息,半月后大单于还是收到奸人举报,得悉继之的下落。本就当真以为雕陶莫皋和宁胡阏氏有私情,立自断定继之并非宁胡阏氏所疑那般是遭恶贼劫去,而其实是被雕陶莫皋派人偷偷摸摸接到了驻地。更有甚者,雕陶莫皋和宁胡阏氏极可能事先已商量定当,至于宁胡阏氏佯装不知爱儿的去向,无非故意掩人耳目而已。幸好王姑姑和剑牍先生在军中一直未暴露真实身份,大单于不得而知,否则一切证据确凿,就完全毋庸置辩了。
大单于心头怒火万丈,苦无十足把握拿宁胡阏氏是问,表面仍强作镇定,先派传令官秘召雕陶莫皋亲将继之送回龙庭,欲待确认事实后再与宁胡阏氏对质。雕陶莫皋对此早作预料,心中有数,斗胆婉拒大单于之命,作复密函托请传令官带回给大单于。函中陈诉自己在疆界远离亲人,寂寞孤寒,太过思念爱儿继之,想把他刻刻带在身边,因怕大单于和宁胡娘娘不允,故暗将继之和王姑姑弄到驻地来;恳求大单于宽饶体恤,不记孩儿之罪,并望大单于代向宁胡娘娘转告实情,免令其担惊悲忧。
他把嫱儿的苦计掩盖得天衣无缝,大单于抓不到嫱儿的把柄,又怕把家丑传扬出去,不好公然彻查、惩处此事,真个既气恼又憋屈,既激愤又妒恨,且还羞于启齿。蒙辱至极,莫能消泄,梗阻摧心,积郁成疾,竟至生出怪病,一卧不起。聘尽世间名医诊疗,尝遍奇方百草医药,皆不见有丁点儿好转。雕陶莫皋闻知其疾重,奏请赶回榻前侍奉,大单于坚拒不准,全靠一股死不瞑目的怨怼强撑着,瘫熬了大半年,慢慢形骸支离,气息奄奄,惟苟延时日了。
光阴荏苒,又一度春去夏来。眼看大单于康复无望,去日无多,众名王贵人商议召回雕陶莫皋主持龙庭大局,可大单于仍然对这位逆儿耿耿于怀,甚欲另立颛渠阏氏的长子且莫车继位。幸亏颛渠阏氏与雕陶莫皋的生母大阏氏是同胞姐妹,相互推让,最终以雕陶莫皋已有居储之名,而且莫车尚还年少,为长远计,共同拥举雕陶莫皋,约定兄终弟及,才堵住了大单于对雕陶莫皋痛入骨髓的嫌恨。
大单于弥留之际,莫知是受到神灵的感召,还是恍然动了恻隐之心,捐弃前疑赐封伊屠智牙斯(也即继之)为右日逐王,使之得入匈奴单于族制。嫱儿深谢大单于临终之恩,亲至雕陶莫皋的军中将继之接回龙庭,疼爱哺育。然则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继之有单于王族之名,但无单于血统之实,以至后来差点因传继单于尊位之争死于非命。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王姑姑心事未了,不肯随嫱儿母子回去龙庭,硬要剑牍先生领她直奔远在西南万里之外的积石山,找寻心上人杜青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