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结果就又想起了第一次逃跑那天的梧桐细雨。
微微凉的雨丝从望不到尽头的天空洒落,洒了他一头一脸,雨丝汇聚再一滴一滴顺着他的脖子滑入他的衣领,脊背一片冰凉,他转头看远处袅袅的炊烟,那里有十几户人家的模样,阡陌相间的菜园子一片绿油油的景象,一个扎羊角辫子的小丫头正弯腰拔着葱,忽然回头喊一声:“妈……马上就来了。”“妈”,这个字眼让他愣住了。
小丫头兴高采烈地冲进了一个不大的院落,那座屋后种一株高大梧桐树的红瓦小房子里倏忽地亮了第一盏灯。
落日的余晖像是一下子被这盏灯抽去了筋骨,愈发地无精打采了,不一会儿便逃也似的,丢盔弃甲消失无踪了。
他也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摄去了心神,等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了红瓦小房子的后窗边。
甜甜的梧桐花香,毫不吝啬地送到了他的鼻端,一如这一家人毫不掩饰的笑声,这笑声混合着香味仿佛他做过最温暖也最痛苦的梦。
他咧开嘴想笑,却发现口里酸酸的,鼻子酸酸的,眼睛湿湿的。
这算什么?
他恼了自己,不是说好了吗?他不再想要依靠任何人,只靠自己。
他不大的手掌朝梧桐树粗糙的树皮猛击,企图用疼痛让自己快点醒来,他绝不允许自己有哪怕一刹那的奢求,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梦醒十分,那种“得不到”会痛十倍二十倍。
如果注定要失去,他宁可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果注定只是一场梦,他宁愿从来没有做过梦。
他用拳头重重地捶了两下自己的额头,像是要把这个记忆砸碎,说实话,他也恨自己,恨自己的不驯服,恨自己的不低头,恨自己与周围人的格格不入,更加恨自己的与众不同。
他也想成为院长嘴里的乖孩子,虽然每当他看到院长那张“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的嘴脸就反胃;他也想成为被一群孤儿围绕的幸福的孩子,虽然他要被迫成为那些早早入院的孩子任意打骂的出气筒。他想过,他真的认认真真地想过,如果他能忍气吞声,是不是就可以吃得饱饱的穿的暖暖的?如果他能装的乖巧一点,如果他能低三下四一些,如果他能……是不是他也可以被那个号称“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们好”的院长所喜爱,得到她的推荐,他是不是也可以被领养到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了所谓的爸爸妈妈?可是他却做不到。真的做不到,这样的念头哪怕是想一想都让他有种比关在这个小黑屋里更难以忍受的窒息感。
不知过了多久,他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调整一下身子再一次躺到了那枚钉子上,一种不算尖锐的痛,刺激着他的神经。
痛是活着的唯一证明,在这个狭窄的黑屋子里。
他并不害怕一个人待在这避光的屋子里,也许是次数太多,他早已忘记了害怕,也或许是他习惯了用愤怒代替了恐惧。
被关黑屋子就像是同时被绑住了手脚被蒙住了眼睛被堵住了耳朵,这种被人逼迫的感觉,让他想到了秋天挂在路边架子上被肢解的七零八碎的羊。他讨厌这种无助感,于是他会故意纵容自己的想象,在身体去不到的精神世界里,他有着超人一般能力,他能轻易地推倒这里的每一栋楼,砸毁每一间小黑屋,他要往每一间窗户里丢一个手榴弹,然后想象着熊熊的烈火映红了半边天空,空气中弥漫起街头常常飘起的烧烤的香味,然后漫天的灰烬落下来,像是冬天无风的日子里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
门边“吱嘎”一声。
他几乎条件反射般迅捷地拧着眉头闭紧了眼眸,可是这一次,他握紧了手里的那把利剑,就像落水的人抱住了那根浮木。
门下的小窗户再一次被打开了。
她还是来了。
她其实只有大约一米五五的身高,全身没有二两肉的模样,却在挥动藤条时,有使不完的力气。她的眼睛很大却并不好看,像金鱼的眼睛一样突出而无神,只有在体罚他的时候才会闪现一丝残忍疯狂的光。她身上有浓重的肥皂水的味道。
他讨厌金鱼。
他讨厌肥皂水。
他以为她会和往常一样把那碗混合着各色“美味佳肴”的稀汤丢进来,便骂骂咧咧地离开。可是她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之后,居然哗啦啦地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门,她左手捏着鼻子走到他床前,把右手手背放到了距离他鼻子前方约莫10厘米的位置,试了试他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