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持续下落,只有平原穿上了白色的衣装。这白雪落在身上并不寒冷,即使在风中也垂直降下,看上去就不同寻常。穿白衣的圣主士兵就趴在公道旁,逐渐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由于并不寒冷,他们的口中也没有呼出白气。
士兵们足足等了二十分钟,身上覆满白雪,终于看到黑压压的人影从北面走来,苍白色的背景下犹如一条巨型蜈蚣。圣主士兵激动地在埋伏点颤抖起来,他们极目远眺,死死盯住这条蜈蚣的头部,恨不得把眼球挖出来扔过去。
一名英姿飒爽的男子坐在战马上引领大约有六百人的法卫部队,在笔直的公道上大步前行。他不戴头盔,盔甲满是白痕,一看就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他的佩剑是异样的黑色,没有剑鞘挂在腰间。他看上去很有自信,一个人走在离部队一百米的前方,放眼望着白色的世界,满意地甩动缰绳,令行速进一步加快。
这把剑暴露了此人的身份,圣主人在心中摇旗呐喊,为首的队长紧握埋在雪下的长剑:“是格雷格·肯特!我们只有三十人,知道怎么做吧?”
平原边缘,文迪和唯一没有出动的图道尔夫人站在一起。男爵大人看上去非常高兴,脚步不安分地动了起来。“夫人,这么美丽的雪景,您就不想翩翩起舞吗。”
“爵爷,现在是在打仗——哦!”
文迪不由分说地牵起图道尔夫人的手,兀自平举、展开舞步,让女伴不得不跟着起舞。男爵一手轻柔地揽着莉莎腰际,口中哼唱节奏呆板的舞曲缓缓转半圈身体,莉莎的裙摆便微微飘扬了起来。
“我要向您的夫人告状,”图道尔夫人脸红道,“不过您的舞姿真是令人称赞……”
文迪哈哈笑道:“这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宫廷舞会。我为了在人群中找到雷文斯顿伯爵的位置,真是狼狈又难堪。”
“当年的日子……”莉莎的目光变得涣散,“真是美好。”
文迪微笑着:“是啊,是耀眼夺目的日子。”
格雷格几乎与自己的部队脱节,在这苍白色的世界中,不可能出现任何伏兵,他可以肆意行军,不受任何阻碍。他只是在春雨中稍稍施展黑魔法,让雨水凝结在一起,造就了这场暴露平原上一切生物的大雪。法卫士兵虽然有些担心黑魔法落在自己身上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不过跟着格雷格这么多日子了,他们已经释怀了,行进步调没有紊乱。
圣主士兵个个像向日葵一样面朝格雷格,后者完全没有想到道路两旁藏着人。以他平时狐狸般的警惕,或许能想到这一点,但看他松懈的样子,剑柄远离自己的手心,甚至连腰带都没有系牢。圣主人调整姿势,致命的利刃已经从雪中现出寒光。
“上!”
一声大吼震颤着下落的雪花,数名身披白色披风的圣主士兵一跃而起,朝格雷格的战马狠下短剑。格雷格根本没有反应时间,只听见坐骑痛嘶一声,身体重心顿时偏移,一头栽倒在薄薄的积雪之上。
圣主士兵见格雷格落马,纷纷拥上前去,企图给他致命一击。格雷格咬牙奋力抬起上半身,用手掌接下率先到来的短刃。利刃穿透格雷格的掌心,痛得他放声大叫,黑色的血液从伤口中迸出,溅在圣主士兵的脸上。士兵顿时感到脸上一阵灼烧般的疼痛,格雷格的血像一条水蛭一样钻进他的毛孔,腐蚀出食指那么宽的血洞,深得可以看到白骨。
格雷格夺走士兵的短剑,朝四周挥舞逼退敌人。圣主人已经失去最佳机会,只好围在格雷格周围以防他作出反击。然而在场的人根本不知道黑魔法师会怎么攻击他们,他们只是看了格雷格一眼,眼珠子就爆开血花,血液晕染着积雪,在格雷格脚边围成一个红圈。
就在格雷格忙着对付圣主士兵时,一阵猛烈的爆炸在他远处爆发,将积雪重新震至半空。图道尔攥着长枪在法卫士兵的包围中施展他最得意的法术,积雪停在半空中闪烁着危险的蓝光,并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刚才法卫士兵看到图道尔纵马高高跃起,独自一个人落进人群最密集的地方,都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他们撞在悬空的雪团上,一股强力电流猛地擒住他们的心脏,随着一阵剧烈的颤抖,所有人都失去了意识。
士兵纷纷倒下,格雷格也终于看清了图道尔怒红的双眼。他扭曲着面部大喊图道尔的名字,抽出长剑奔向战阵,不料身后突然出现一片巨大的阴翳,一只巨大的手企图抓住他的手臂。格雷格感知到了危险,猛地转身和米伦四目相对,足以刺瞎双眼的光芒覆盖米伦的全身,并向格雷格罩去。
格雷格虚弱地将自己缩成一团,连四肢都不见形状,只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圆球。很多人曾有这样的疑问:光芒所到之处是否还有缝隙?格雷格身体力行地为我们解开了疑惑——
米伦本以为圣光是黑魔法的天敌,他不顾一切地向前扑抓,把全身心都袒露在格雷格面前。黑魔法能量微微一闪,黯淡的光芒和白光夹杂在一起,扭曲成人们从未见过的物体。那就像、就像白昼之中升起一个黑色的太阳;就像把一条条黑布扔进牛奶里……奇特的景象令所有侧目,一时间忘记了身边的敌人。
米伦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各种各样糟糕的念头,他想起了那天被狮卫士兵深埋在土地下面的情景,窒息感堵在喉咙里消耗着所剩无多的空气。
永远都无所畏惧的马奎斯·米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黑色圆球立刻涨大一圈,一道尖刺猛然朝米伦刺去,在他的盔甲上留下一道白痕。
格雷格恢复人形远离米伦,又遭到图道尔的雷霆一击,一杆长枪正中格雷格的后腰。图道尔本只想令格雷格失去意识,但暴躁的奥术能量直接将格雷格轰出数米之远,在地上划出一道宽宽的雪痕。
图道尔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他看到格雷格就感觉自己的大脑停止了思考,而莉莎现在又不知道身处何处,没人能抑制他的怒火。
格雷格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抬头又看见图道尔倒拿长枪从半空砸过来,情急之下抬起吕讷赐给他的长剑格挡,犹如天空堕下的压力将他碾进地里,两腿动弹不得。
格雷格痛苦地嘶吼,燃起黑色的火焰逼退图道尔,赶紧双手撑地把自己拔出来,堪堪躲过米伦的斩击。他满脸诧异地看着身穿白衣的圣主士兵拿短剑刺杀法卫人,误以为那是从北地千里迢迢赶来的鸦卫人。
谁能在这不会下雪的法卫猜中格雷格的妙计,让圣主人用上化身白雪的奇袭!就像后世所有诗歌戏剧所描绘的那样,格雷格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他在茫茫雪地中寻找罪魁祸首的踪影,但等待他的只有不断劈下的蓝色雷霆。
图道尔不顾一切地出刺长枪,蓝色的狂瀑中映出两道血红色的目光。格雷格在接连不断的格挡中找回了自己的节奏,他发现他的对手根本没有章法可言,这是他扭转局面的机会。
图道尔一次下劈之后,格雷格精准地闪至图道尔的左侧,企图从远离图道尔的右侧挥剑发起攻击。图道尔咬牙横扫长枪,挥舞起一片白雾,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格雷格在受阻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他转头想要去寻找对手的踪影,但格雷格已经出现在了他的右侧,并把黑色长剑刺进肩甲下的缝隙中。
图道尔企图扭转身体,并将长枪从右手换至左手,猛然甩了出去。枪身撞在格雷格的腰间,差点没把他的脊梁骨彻底打断,他踉跄了两下,把一口鲜血硬是咽了回去。
图道尔见格雷格僵直不动,立刻意识到这是攻击的好机会,想要用最基础的动作把枪推过去——谁都知道在敌人面前炫技会发生什么。不料图道尔右臂一痛,他没有抬起长枪。
有时候图道尔不得不承认运气这种东西在战场上有多么重要,那个该死的黑魔法师已经受圣主眷顾很多次了。格雷格蹲在地上喘了口气,将两条手臂用黑魔法包裹住,那就像两条毒蝎的尾部,恶心的黑色黏液从他锐利化的指尖滴落,将积雪瞬间消融。
“格雷格……”图道尔在此地第一次与格雷格对话,“我再说一次,吕讷·查美伦不值得你追随。”
“事何人为主是我自己的事,叛徒!”
格雷格像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样尖叫一声,周围的士兵不分敌我,全都耳膜爆裂昏死过去。图道尔同样也耳窝流血,但仍摆出了准备动作。
格雷格尖锐的黑手来得又快又狠,图道尔察觉出目标是他脆弱的两肋,所以他必须先下压左腕用长枪末端挡住左侧,在转换重心脚、侧身压右腕挡住右侧。格雷格不容他在脑子里打好草稿,双手诡异地延长出去,直取图道尔的两颗肺,这力道足以一举碎裂所有肋骨。
图道尔已经来不及思考!他下意识地压下左腕,就算挡不住这一击,他也要借势偏移身体,让右侧的一击错过肋骨。然而图道尔没有在身侧与任何力量相撞,左腕轻易地压了下去,米伦在格雷格碰到图道尔之前突然横冲过来,把格雷格推歪,黑魔法利爪和图道尔交错而过。
所以图道尔等同于在原地对着空气比划了两下,看上去有些滑稽——当然现在没有人有空看他笑话。格雷格在地上翻滚两圈重新站起,接着就要面对充满温暖气息的卫冕者。
在战场中央的圣主人不超过五十个,却把六百法卫士兵搅得天翻地覆。圣主人手里只有短短的剑刃,本能地猛扑上去,用最快捷的方式解决战斗。法卫骑兵手中的长矛变得异常累赘,时常打在敌人身上却造不成伤害,而圣主人却可以照着目标的喉咙能扎下去,然后看着血液井喷而出。
古登公爵在一分钟后接近战场,他带来了所有剩余的圣主士兵。年轻的公爵命令士兵从两翼攻击敌人,就像女士编的穗花辫子一样绞住他们。法卫人本在行路,根本没有时间列阵,圣主士兵顺利从两侧冲出,然后把长条状的法卫部队杀散。
格雷格必须尽快回去指挥部队,圣主人人数不多,他还有机会扭转局势。米伦显然不想让他回去,横在他和战场中间摆开架势。他身后一道雷光窜出,图道尔快到化作奥术能量的一部分,眨眼之间就在格雷格正面炸开。格雷格咬牙接住了这一击,差点被炸得失去形体,黑色的人形物质四散开来,又被某种力量强硬地联系在一起,最后重新结合成格雷格的样子。
“怎么回事,格雷格!”图道尔一边使出刺击和旋转一边吼道,“你已不像之前那样游刃有余了,难道是不在状态?”
格雷格苦笑道:“的确如此,可否……通融两天?”说完便一脚踹开图道尔,平举左手施展法术。
格雷格的影子不随阳光指引擅自扭动起来,直直逼向图道尔,后者根本不知道脚下发生了什么,刚想站起来继续战斗,两道尖刺突然从他脚底刺出,将整个脚面彻底贯穿。
“啊!”
图道尔惨叫一声重新跪倒,鲜血流了一地。米伦赶紧过来救援,但格雷格已经操纵影子回到脚边,好像刚才的事情不曾发生。
米伦被彻底激怒,他快步冲向格雷格——想象一下重装骑兵全速冲锋的样子——格雷格想要做些什么进行回避,但一股酥麻感从脚尖窜向全身,连思考都停止了一个眨眼的瞬间。
图道尔的法术终于生效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件事,一回头果然看见莉莎正站在战场边缘。米伦大喝一声,用他平生最大的力量撞在格雷格的身上,格雷格痛呼一声飞了起来,双脚完全离开地面。他在虚空中挣扎了两下,想要使用法术稳定住身体,但他的喉咙里都是血液,根本发不出声音,手脚也不听使唤。
格雷格飞到了离战场更远的地方,现在他不能再管什么法卫士兵了,最重要的是怎么活下去。黑魔法占据了他的半边身子,这是他站在的极限,所以他选择褪掉左手上的黑魔法,将右身完全武装起来,直到脖颈处出现一个断层。
“确保格雷格周围没有活着的东西!”一个在众多老练将军中略显稚嫩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发出,格雷格愤恨地转头去听,却发现那声音就在头顶。
“你们这群牲畜!”格雷格的声音尚是他自己的,“就这么喜欢从天而降吗!”
一道紫色的闪电从头劈下,这不是图道尔的法术,却令格雷格分外熟悉。他惊讶于这奥术能量的颜色,但紫色闪电落地之后没有完全爆裂开来,而是顺着雪地折了一个直角,平贴地面朝格雷格刺去。
格雷格用被魔法包覆的右脚纵身一跃,夹杂着雪花的风将他吹成一片黑雾。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法术,只有扑了个空的闪电法术又一次发出声音:“注意脚下!”
米伦听力不佳,还在愣愣地望着天边的黑雾,没想到格雷格已经从他脚下逃出双手。图道尔将米伦撞开,一枪扎在地上,格雷格只得狼狈地逃窜开。他从雪地中爬出来,张开布满血丝的双眼:“黑魔法师?圣主军里有黑魔法师?”
“格雷格,你可知众叛亲离的滋味!”
图道尔站到黑色魔法能量的旁边,一个英俊的年轻小伙从中爬出,这姿态和格雷格简直一模一样。老黑魔法师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紫色双眸的少年完全站起来,喉头滚动了两下。
“雷……雷斯垂德……”
莉莎·图道尔已经率最后一拨法卫士兵抵达战场,也就是说文迪也在附近。他纵马横穿雪地,去寻找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第一批奇袭的圣主士兵出色地完成了他们的使命,手中的短剑大多破碎或折断。来不及更换武器的他们即将承受敌人疯狂的反扑,没有人为他们举起盾牌。一名圣主士兵徒手将法卫士兵拖拽下马,拉扯产生的力量将他的肩膀移位,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脱臼,仍想骑在敌人的身上给他最后一击。法卫人发现他没有任何置人死地的手段,随手抄起一把无主的剑推进他的身体里。
另一边,圣主骑手从法卫人背后冲出,将他们毫无防备的后背击穿。法卫部队混乱不堪,殿后的士兵只看到大雪中有条条白影来回攒动,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文迪男爵亲眼目睹了这一瞬间,但这不是他想要看见的景象,很快将它遗忘。忽然他发现雪地里有一圈血迹,它在地上组成一个比太阳还要圆的圆圈。除了黑魔法师无人能做到这个,所以他立刻勒紧缰绳令马匹转向,现在他已经开始越过战场,朝他的目标接近。
周围战斗的人数越来越稀少,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的复仇,一圈圈黑色的波纹从某处荡开,割断了文迪坐骑的四蹄。文迪的身体向前一冲摔在地上,眼看第二波黑纹就要袭来,却在文迪肩膀前停了下来。男爵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满是炼金术符号的白色盔甲。
“雷斯垂德!”
文迪在远处大喊,他已经看见那个跟随他多年的小伙儿,但对方听不见。紫色和黑色的剑光激烈碰撞,地上的波纹就是拜他们所赐。雷斯垂德用蛮力将格雷格逼得后退,但一次交错之后,格雷格突然松开剑柄,漆黑的手抓住雷斯垂德的剑刃。
雷斯垂德无法挥剑,咫尺之间的四目都聚焦在了正在下落的黑色长剑上。情况对格雷格不利,他必须用外侧的左手才能拿回他的剑,所以他索性继续向左侧旋转身体,将雷斯垂德的剑夺了过来。作为代价,雷斯垂德得到了黑色长剑。
两人各退一步,就像是说好的一样。雷斯垂德得意地露出笑容,刷了刷手中的剑刃。吕讷赐给格雷格的剑很重,雷斯垂德还不太适应。漆黑的剑身毫不反光,就好像是一条狭长的深渊。
雷斯垂德竟看得有些入迷,一时间忘记了眼前的战斗。突然一道黑色尖刺从剑身中窜出,雷斯垂德瞳孔一缩,根本没有时间反应,但充满腐朽气息的攻击堪堪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细细的伤痕。
雷斯垂德下意识地松开长剑,剑刃悬停了一会立刻回到格雷格手里。雷斯垂德跌坐在地,看着米伦和图道尔上前与格雷格颤抖,不停地大口喘息。
“雷斯垂德!”文迪终于赶到现场,一把将雷斯垂德捞起来,“没事吧?你怎么自己跑出去了,不是说听我指令的吗?”
雷斯垂德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前方的战况。格雷格像幽灵一般在米伦和格雷格之间躲闪,后者根本无可奈何。文迪看到雷斯垂德痴痴呆呆的样子,立刻将巴掌挥在他脸上:“臭小子,看着我!”
文迪抓住他的肩膀:“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杀死格雷格,孩子,他还是你的父亲。”
“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抛弃了我!”雷斯垂德狠狠地咬牙,“我与他已没有任何关系。”
“你这个——”文迪气得把雷斯垂德踹倒在地,他很想把一切都告诉这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但时局不容他这么做。“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否则我就把你关在营地里!”
雷斯垂德不知道文迪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火,只好乖乖点头,他不想失掉立功的机会。
年轻的黑魔法师面前三人已经缠斗了好几分钟,场面过于混乱,不给他人插手的机会。图道尔每一招都用尽力气,莉莎已经无法从远处控制住这股暴躁的奥术能量。他开始极速喘息,身体跟不上他的想法,视野在不自觉中变得越来越小。
格雷格一把抓住刺来的枪尖,图道尔虎口一痛,竟松开了自己的长枪。索性他离开得及时,他的手套像一片片玫瑰花瓣一样裂开,再晚一步,他的整只手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格雷格夺下长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挂在枪杆上的六剑十字旗割下。米伦不知疲倦地再次攻来,格雷格旋转手中的长枪,用枪杆末端把旗帜挥过去,阻挡住米伦的视线。米伦恼火地扯开旗帜,迎面而来的就是漆黑的剑尖。
剑尖在米伦的眼前,起初只不过是一个小黑点。他从不害怕刺进脸内的任何事物,他是身负圣痕之人,圣主的人间代理人。
格雷格的剑尖确确实实地刺入米伦脸中,米伦只觉水洒在脸上般的冰凉,眼前的一切就被无尽的黑暗全部吞噬。他惊讶于这个虚无的世界,左右扭动两下脖子。
格雷格抽出长剑的时候,脸上开出血洞的米伦仍直挺挺地站着。格雷格不知道米伦什么时候就会痊愈,他必须迅速找到米伦身上的圣痕。
强大的黑魔法师抬起左脚,竟然很快又踏了下去。他能感到裤管中的腿部正在掉下沙粒一样的东西。他的身体就像一个追赶时间的沙漏,所以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格雷格奋力向前跃至米伦的背后,后者显眼的盔甲凹痕恨不得大声朝所有人喊“嘿,圣痕就在里面”,格雷格立刻把手指塞进凹痕之间,企图把米伦的盔甲掰开。
米伦失去意识、图道尔跪在地上喘气,文迪急得猛拍雷斯垂德肩膀:“做点什么!米伦将军有危险!”
雷斯垂德闻言平举双手,一支紫色的箭矢凭空出现在他的手臂上,箭头和他的手指指向同一个方向——正在龇牙咧嘴、憋红脸颊的格雷格,但不知道为什么,雷斯垂德一直在颤抖。“我做不到!我很有可能会误伤到米伦将军!”
“打中米伦也没有关系,快点!”
雷斯垂德硬着头皮瞄准前方,他翘起大拇指,紫色的魔法箭便沿着手臂飞了出去。奥术能量留下一条笔直的线,它切开雪花,在空间中形成一个断层,但很快又被落雪覆盖。雷斯垂德的颤抖眼中影响了准度,魔法箭击在米伦的小腿上并将它贯穿。雷斯垂德见状一拍额头,用手掌把自己的脸遮住。
米伦失去了小腿的支撑,弯曲膝盖跪了下来,好似一座大房子崩塌。格雷格本来专心卸甲,米伦一动改变了盔甲的位置,他不得不把手指缩回来,然后不受控制地摔在地上。
所有人都已非常疲惫,空中的雪不飘了,远处的喊杀声渐渐变小。最后一名法卫士兵被长矛从背后刺死,死前他满口鲜血不停四顾,应该是在寻找格雷格的身影。
米伦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伤口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行愈合。那就像是有人正在用针线缝补,文迪无法移开视线,用手肘碰了碰雷斯垂德:“你说圣主在创造人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书上说圣主和大地结交的时候——”
“你也信这个?你不是黑魔法师吗?”
雷斯垂德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才好:“大人,现在是在战场上。”
一百名教廷圣卫从主战场中快步赶来,他们全身本来都是内脏和血液留下的污迹,但经过太阳的照耀便消失地无影无踪。格雷格自认现在的状态无法从那么多圣卫手下全身而退,便最后看了一眼雷斯垂德准备离开。
“格雷格·肯特!”
不远处又传来一声暴喝,格雷格暗骂文迪到底带来了多少强敌。失去一只眼睛的赛克罗挥舞着钉锤纵马驰来,压低身体准备给格雷格来上这么一下。格雷格趴在地上挪动身体,他的手指已经开始像粉末一样飘散开,无法动用任何力量。
赛克罗在马头越过格雷格的一瞬间向下挥动钉锤,锤子上略显钝感的突起砸在格雷格的后背上,他能轻易地听见骨头碎裂开来的声音。格雷格身上轻便的甲胄被刮翻开来,内衬也一并被撕扯坏。这次格雷格没有再飞出去,直接趴在地上滚了两下,烂成肉糊的后背现在又沾满了没有化开的积雪。
“格雷格·肯特、格雷格·肯特……”
赛克罗自信自己命中了格雷格,那种手感他今生不会忘记。他喘着粗气朝格雷格走去,不顾文迪男爵的劝阻拎起格雷格,发现他双眼已经完全变成了没有眼白的黑色。独眼的王子其实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紧抓格雷格的衣领不放。
“格雷格,你弄瞎了我的眼睛,我现在就要你还我一只!”
赛克罗发出干涩的笑声,企图松开一只手去拿背后的什么东西。格雷格奋力挣扎,企图从赛克罗手中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不料后背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图道尔不知何时拿起落在地上的长枪,一举刺进了格雷格的心脏。
远处的雷斯垂德看到这般情景,喉咙里痒痒的的,想要说些什么。
包括文迪在内的所有人都在用尽全力关注格雷格的状况,只要格雷格动一动手指,第二把、第三把利刃就会相继刺进他的身体。赛克罗终于空闲出一只手背至身后,竟然逃出一把又尖又长的锥子。
“我等这一刻很久了……”赛克罗已经完全抛去一位高贵王子应有的外衣,把苍白扭曲的面容展示给所有人看。这一次文迪没有错过,他不小心把视线从格雷格身上移开——有时候他会因注意力不集中而丢掉腾达的机会——看见赛克罗极力忍耐心中的狂热,嘴角颤抖着向侧脸拉扯,还流下一条浑浊的口水。
这就是王储……这就是一个未来登上王位的男人?
文迪疑惑之间,赛克罗已经果断地开动手腕,尖锐的锥子朝格雷格的眼窝直直刺入。
图道尔拔回手中的长枪,黑色的血液从格雷格身上的空洞里流出来。
赛克罗的锥子完美地避开了格雷格的眼球,从外眼角斜斜没入,在鲜血溢涌而出之前,整颗眼珠已经有向外弹跳的趋势了。
格雷格本跪在地上大张着嘴巴,发白的嘴唇围成一个圆圆的圈,不停地用嘴角抽搐。赛克罗彻底放开另一只手,专注与剖出眼球这件事,专业得像是给病人看眼疾的大夫。
格雷格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但赛克罗可以从黑魔法师的左眼里看出痛苦。它直勾勾地盯着赛克罗,瞳孔中倒映着年轻的王储的面庞。赛克罗也用自己的左眼回应了他,然后露出戏谑般地弯起睫毛:“我找到它了。”
赛克罗找到了什么?他的手腕微微扭动了一下,那就像是蚂蚁跨出一只脚,但格雷格可以感觉到深处眼窝内的冰凉感。现在,只要赛克罗把锥尖一挑,格雷格就会失去他的右侧视力,这是只有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格雷格松了口气,他只能闭上左眼,右眼有一半已经在眼眶外了。“这就是你的志向吗,我的殿下?谁让你失去了眼睛,你就只让他也失去眼睛吗?”
闻言赛克罗涨红了脸,几次喘息之后发出大吼,口水喷在格雷格的脸上:“格雷格!”
“——传送!”
黑色的魔法能量尽数退去,露出剔透的湛蓝光芒,赛克罗惊讶地发现自己手背上莫名出现了一个魔法阵。图道尔惊到失去脸色:“传送魔法!阻止他!”
格雷格使用黑魔法用了整场战斗,到最后,最让圣主众位害怕的却是普通的奥术。赛克罗脑筋急转,法阵在他手上,主动权还在他这边,他翻动手腕将格雷格的眼球彻底剜出来,两人齐声大吼,赛克罗的吼声慢慢变成爽快的笑声。他把完整的眼球甩在地上,然后缩回手臂,一连倒退十步跌坐在地上。
其余众人一拥而上,格雷格闭着空洞的眼眶,一拳砸扁文迪的鼻梁,躲过图道尔侧面的袭击,长枪戳进了文迪的大腿里;只有米伦冲还来压制住格雷格,柔和而威严的光芒包覆住格雷格,白色火焰升腾而起,在黑魔法师身上灼出丝丝蒸汽。
格雷格似在不停挣扎,米伦坐在他的身上,明明可以确实地感觉到格雷格的身体,却仍然无法阻止他变成蓝色的奥术能量。
捂着鼻子躺在地上的文迪惊慌地扭头去看赛克罗,后者也一脸茫然地愣在原地。文迪大叫道:“不可能!就算是黑魔法也不能违背规则!”
在场所有人都有可能成为传送法术的牺牲品,而格雷格已经从米伦身下彻底消失,整个雪狼原在白色的恐怖中沉默、僵直。雷斯垂德一遍又一遍地细数人头:“赛克罗、米伦、图道尔、男爵……还有我,一个人都没少。”
“格雷格不会聪明到提前做准备,我不相信。”文迪因鼻腔受伤,说话声闷闷的。“到底是少了什么?大家、大家身上有少什么吗?”
众人互相检查身体,米伦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文迪以为他又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不过看他还健健康康地用双脚站立,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这场战斗,文迪和将军们合力剿灭了法卫六百人的大部队,美中不足的只有让格雷格逃跑了。几人互相搀扶着回到平原中央,厚厚的积雪正在消融,竟没有留下一丝雪水的痕迹。
古登公爵已经着人打扫战场,缴获物资无数。他看到法卫部队正在运送大量硫磺、硝石,着实令人费解。
“公爵大人。”文迪红着脸向古登道歉,“我……带走了所有将军,却没有杀死格雷格。”
“我甚至怀疑各位是否真的会带兵打仗。”年轻的公爵完全没有把图道尔和米伦这样的前辈放在眼里。“你们全都去计较私人恩怨了,谁来指挥士兵作战?我还以为我们带了一千名士兵。”
文迪一边流鼻血一边笑道:“所以在下请您来了不是吗,呵呵……”
恢复春色的雪狼原充满了血腥味,是用尸体平铺开的胜利之地。现在,圣主大军可以从平原长驱直入,并同时阻止了吕讷的下一步计划。
文迪还没有走出原地,他的事迹就已经传出千里之外。吟游诗人们抱着五根琴弦的木琴欢快地跃动起来:“来啊!快来听那前线传来的欢歌——”
“哦,别吹什么圣主的小小男爵了!”一名喝醉了的龙卫人不满地拍动桌子,“这场战斗是我们古登公爵赢下来的,大家都这么说。”
“好啦好啦,都是你们龙卫的功劳。”诗人将这句话一同编进了诗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