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要成亲了,他永远不会知道他卑微的心事,先生将有自己的生活,有温柔的妻子,有成群的儿女,有美满幸福的人生。
但这些,却通通不属于他,也不会有他一点的痕迹。
人生如戏,他对镜描眉,涂上胭脂,吞下袖中藏好的毒药,施施然起身。
先生在外面等他,等他唱最后一出戏。
(一)
凤仙楼的戏台上正唱着一出《惊梦》,旖旎的唱腔中,卓青甩着水袖,眼波流转间,一抬眼,便望见了二楼包厢里的少年。
他坐在凤仙楼最好的位置,身后是两队别枪的亲兵,眼观八方地将他团团护卫着。如此大的阵势下,他脸上却是恬淡而苍白的。
这便是淮园的主人——月少爷了。
卓青瞧着,心想,外头传得如狼似虎的月少爷,看起来也不过是个秀气单薄的少年,倒是坊间将他妖魔化了。
曲笛声扬起,卓青收回心神,踏着节奏,几个扭身,回眸一笑,正对上月少爷略有些失神的目光。
一曲完毕,满楼掌声如雷,那月少爷也跟着鼓起掌来,眉眼一派温和。
接下来就到嘉赏的时候了,凤仙楼的朱老板哈着腰,将月少爷请上台,一个一个打赏。
众人站了一排,开始还有些紧张,可见月少爷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便慢慢放松下来了。
他身后的亲兵端着红绸盘,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大洋,月少爷见一个便取一份大洋递去,嘴中轻赞:“唱得很好。”
虽然话不多,且来来回回对每个人都是这一句,但也足够叫好些人受宠若惊了。
轮到卓青了,月少爷道:“你的杜丽娘唱得很好。”打赏后,他顿了一下,又低声加了一句:“若再添些风韵就更像了。”
卓青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莞尔一笑:“自是不及祝前辈的。”
月少爷不防她会回答,漆黑的眼眸一愣,也笑了笑,带着些许腼腆。
全部打赏完后,终于到了今日的重头戏,朱老板小心翼翼地叫人托着,请上了凤仙楼的镇楼之宝——
昔日名伶祝红月的流云宝音衫。
祝红月十八岁时一曲《惊梦》艳惊四座,一举成名,这流云宝音衫便是她扮杜丽娘时穿的戏服。
月少爷见到那戏服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眸中波光泛起,就要上前细看时,却变故陡生。
“拿开你的脏手!”一声叱喝传来,门口不知何时走进一个男子,四十多岁的模样,怀里抱着酒坛,喝得醉醺醺的,满嘴胡茬,虽是形容落魄,却不减一身英武之气。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台前,瞪向月少爷,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手中的酒坛便对着月少爷兜头浇去,一声洪亮的喝骂响彻凤仙楼:
“日本人生的小畜生也配碰祝师妹的流云宝音衫?”
酒坛被狠狠掷在地上,砸得稀巴碎,月少爷更是被从头到尾浇个通透,一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已。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满堂震鄂,凤仙楼刹那间鸦雀无声。
月少爷怔怔地眨了眨眼,酒水顺着他的睫毛坠下,清秀的一张脸更显苍白。
还是卓青反应得快,忙取了一件披风,上前罩住月少爷,月少爷一颤,回头看了她一眼,单薄的身子在披风下微微抖动起来。
朱老板此时也回过神来,一拍大腿,吼道:“老孔,你来捣什么乱?”
“来看小畜……”那老孔的一句话还未说完,月少爷身边的亲兵已齐刷刷地跳下去,一把扣住他的肩头,一个大耳刮子招呼上去,将他那句叫骂硬生生打进了肚子里,他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
凤仙楼一个个噤若寒蝉,心跳如雷。
月少爷看向老孔,脸色苍白:“我不过想寻回母亲遗物,并无恶意。”
“呸!”老孔吐出一口血水,“什么母亲?要不是佐藤平野那老畜生玷污了祝师妹,她怎么会生下你这小畜生?老子在凤仙楼待了这么多年,早看不惯这龌龊的勾当了,当年卖了祝师妹不算,现在还想来卖她的戏服吗?老子就是死也不能叫你这小畜生得逞,白白脏了祝师妹的行头,有本事再打断老子一条腿啊……”
“老孔你给我闭嘴!”朱老板一声大吼,太阳穴直跳,他心惊胆颤的,只道坏了,坏了……
明明之前都和这老酒鬼说得明明白白,如今战火连天,世道艰难,谁都活得不容易,凤仙楼要养一大班子的人,他以为他这老板当得轻松么?为了维持生计,他卑躬屈膝,一口一个大爷,腆着脸去捧日本人的大腿,甚至不惜拿出镇楼之宝,来换取这份变相的援助……
老孔嘴里还在骂骂咧咧,那日本兵又是几个大耳刮子扇去,老孔张口就咬,一口咬住日本兵的手,死不松口,那日本兵吃痛惨叫,甩了几下没甩开后,眸中起了狠色,大骂着伸手就摸向了腰间——
卓青心头一跳,看出不妙,还来不及开口,她身边的月少爷已经惨白着脸叫出声来:“不要!”
却还是晚了,“砰”的一声枪响,鲜血四溅。
卓青手疾眼快地拂袖一挡,遮住了月少爷的眼睛,碧青色的袖子被鲜血溅上,瞬间温热一片。
满堂尖叫声四起,凤仙楼一下炸开了锅。
老孔睁大了眼睛,不甘心地倒了下去,掀起一地尘埃。他喉咙滚动着,死死盯着台上那件流云宝音衫,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二)
卓青再次见到佐藤月,是半个月后,淮园的葡萄架下。
凤仙楼的风波刚平复不久,朱老板叫卓青来给月少爷送流云宝音衫。自从上次那一枪后,大家都心有戚戚,谁也不肯踏入这日本人的虎穴,卓青是新来的,苦差事推来推去就推到她头上了。
她跟在日本兵身后,不动神色地打量着淮园,心下了然。
恰是阳春三月,淮园里风光正好,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式园林,小桥流水,花草盎然,美不胜收。
传言祝红月祖籍江浙一带,是个十足的江南女子,佐藤平野爱她爱得发狂,特意为她建了这座淮园,可惜一代名伶在这生活了不到五年就过世了。
放下衣服,卓青不敢久留,转身就要离开,却被一个秀气的声音叫住。
“卓先生。”
回头便望见葡萄架下,少年眉眼依旧,清俊,苍白。
佐藤月待卓青礼貌有加,却是个有些内向的人,向卓青轻声道谢后,就一直沉默着,欲言又止。
卓青也不说话,静静地抿着茶,终于,佐藤月犹豫着向她道出了请求。
“我想跟先生学唱戏。”
卓青一愣,望向佐藤月,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
“昨夜又梦见母亲了,和相片里一样,就穿着这件戏服,在台上唱戏,很美,很美,却隔得太远,声音听不真切……”
细声细气的话语中,卓青明白佐藤月为何想跟她学唱戏了,他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来缅怀他早逝的母亲,在戏曲的流光飞舞中触摸那个相片里的身影。
见卓青迟迟没有回应,佐藤月抬起头,神色略显慌张:“我,我没有恶意,先生不必害怕,我是真心实意想学唱戏的……”
卓青不知想什么想得入了神,对佐藤月的话充耳不闻,只摸向手边的流云宝音衫,细细感受那微凉的触感,有什么从指尖传来,带着旧时光的味道直触心底,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忽然站起身来,对上佐藤月惊诧的目光,清浅一笑;“好,我教你。”
就这样在淮园住了下来,卓青的房间挨着佐藤月,戏本行头一应俱全。
朱老板因此得了一笔银钱,却并不见得多高兴,老孔的阴影还盘旋在他心头,他却又不敢拂月少爷的意,只好对卓青千叮万嘱,叫她一切小心。
于是淮园的清晨开始常常能看到水袖翻舞,清婉的唱腔飞上云端,两个身影在花草间若隐若现,如一幅山水画。
卓青是个尽心尽责的好老师,佐藤月是个谦虚聪颖的好学生,一师一徒在朝夕相处间关系日益亲密。
转眼间到了深秋,淮园里要替月少爷办寿宴了,今年却不同往年,卓青和佐藤月商量后,决定在寿宴上合唱一出《惊梦》,一扮杜丽娘,一扮柳梦梅。
朝夕排练下很快便到了这一日,是夜,烟花漫天,凤仙楼的戏班子也被请来了,正在满园热闹中,一个不速之客到来了。
佐藤平野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一身军装还来不及脱下,人就站在戏台下怔住了。
台上的布景如梦如幻,和很多年前他看过的那场戏一样,重叠在眼前,分不清今夕何夕。
有人眼尖地看到了佐藤平野,捂嘴惊讶,乐曲声戛然而止,描眉点彩的柳梦梅倏忽转身,望向佐藤平野一声叫道:“父亲大人!”
旁边扮杜丽娘的卓青看到佐藤月眸中有惊有喜有无措,还有些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台下的佐藤平野深深看了眼卓青,若有所思,又望向佐藤月,不怒自威的脸上露出一个慈父的笑容,浑重的声音用日语道:
“阿月,今天起你就成人了,是佐藤家的男子汉了,这是父亲送给你的礼物。”
他接过身后亲兵递上来的锦盒,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刹那寒光四射,满园惊叹中,佐藤月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那是一把日本武士刀,佐藤家族从天皇手中接过,代代相传,是无尚的荣耀与骄傲。
佐藤平野得意扬眉,灼灼的目光望着佐藤月开口,这次却是用略带生硬的中国话:
“阿月,拿起这把刀,做个无所畏惧的勇者,去铲除佐藤家族前进道路上的一切敌人吧。”
(三)
深夜,曲终人散,万籁俱寂。
卓青悄无声息地站在窗下,听着房中传来的争吵声。
“父亲回来了,你不高兴?”
激烈的日语中夹杂着少年的中国话,佐藤月不喜欢说日语,也不喜欢日本极端的武士精神,更不喜欢父亲送给他的那把武士刀。
那把刀上,沾了太多中国人的血。
“愚蠢!只要对大日本帝国有利的事,任何人的生命都不足为惜!”
“可父亲杀的那些中国人都是孩儿的同胞,都是母亲的同胞。”
“妇人之仁!你流着的是佐藤家的血,你要效忠的是日本天皇!”
“那父亲还建这座园子干什么?父亲明明酷爱中国文化,却为何要如此践踏这片土地?”
“佐藤家的刀只有效忠和征服,和你说了多少遍也不懂……算了,不谈这些了,每次回来都要为这些无谓的东西争吵,你这不成器的样子老叫我生气!”
少年的声音低了下来,“……是,父亲大人。”
“对了,听说你近来迷上了昆曲,我今日在台下也见你唱得有板有眼,带了几分你母亲的味道。”
“闲来无事,聊以度日罢了。”少年闷声道。
回廊上传来了“踏踏”的脚步声,是夜间巡逻的护兵过来了,卓青一惊,不及回避,只好足下发力,身轻如燕间,无声无息地跃上了房梁,才一稳住,几个护兵便扛着枪在她身下走过,卓青暗暗舒了口气。
耳边这时却听到佐藤平野对佐藤月道:
“……叫你那女先生以后别在园中唱游园那出戏了,杜丽娘只有你母亲扮得,其他人都不配。”
那边沉默了半晌,少年终于低声道:“是,父亲大人。”
第二天清晨,佐藤月没有和卓青出早课,卓青路过他的房间,只看到佐藤平野握着他的手,正教他一笔一划地练习毛笔字。
宣纸上清墨泓然,如行云流水,字里行间仿得是右军的书法,带着佐藤月所没有的霸气。
“先生。”佐藤月看见卓青了,一声叫道。
佐藤平野也抬起头,目光有些审量。
许是他太过严厉,佐藤月在他身下微微颤抖着,望向卓青的眼神略带求助,似乎在说“先生快救我出去,我们去唱戏。”
卓青却还没开口,佐藤平野就道:
“犬子愚笨,这段日子我将亲自教导,就不劳先生费心了。”
如炬的目光依旧含有戒备,卓青不以为意,淡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没过几天,园里就出了件大事,前方传来战报,说日方军情泄露,接连吃了败仗,佐藤平野敏感多疑,查来查去就查到了淮园里头,他怀疑园子里出了内鬼,窃取了他书房里的情报。
一时间人心惶惶,园子里当差的,尤其是那些洗衣做饭的中国人,个个吓得不行,看着护兵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去,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搜到卓青房间了,佐藤平野表示歉意:“事关重要,先生海涵。”
话虽这样说,护兵们却一点没客气,该翻的不该翻的全抖罗出来了,戏本行头落了一地,书架柜子也是东倒西歪。
卓青站在一边,眼里满是心疼,佐藤平野气定神闲地看着,偶尔望向卓青故作抱歉地一笑,眼眸却毫无温度,深不见底。
佐藤平野是个很相信直觉的人,卓青知道他早就怀疑她了。
前天朱老板私下告诉她,有日本兵在调查她的底细,要她多加小心。
这不,佐藤平野没查到什么,就在园子里闹开了,对卓青借机发难。
卓青心里冷笑,眸中的心疼却更逼真了,她不住道:
“轻点,你们轻点,这些都是孤本,千金难买的。”
地上的戏本都被抖开了,一本《玉壶话》引起了佐藤平野的注意,那上面用朱笔勾勒着,密密麻麻都是卓青的笔记心得,佐藤平野虚起眼眸,弯腰就要拾起。
却在这时,一个人影闯了进来——
“住手,统统都住手!”
佐藤月气喘吁吁,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竟是难得地动了气。
护兵们一时愣住,面面相觑,为难地望向佐藤平野,不知该怎么做。
佐藤平野一声冷哼:“继续。”
佐藤月像炸了毛的猫一样,红着眼大喝:“都不许碰先生的东西,滚出去!”
他单薄的身子颤抖着,胸膛一起一伏,不甘示弱地和佐藤平野对峙着。
终于,越发冷然的气氛中,佐藤平野阴沉着脸挥了挥手,满屋护兵顿时如蒙大赦,鱼贯而出,房里片刻间只留下了佐藤父子和卓青三人。
卓青不动神色地瞥了眼那本《玉壶话》,手心出了层细汗。
佐藤月清俊的脸上满是愤怒和哀伤,他直直目视着佐藤平野,嘶声道:
“父亲您又这样,又这样!您就不许孩儿有一个朋友吗?您非要把所有人都从孩儿身边逼走才满意吗?”
“混账,父亲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小时候我好不容易有了个玩伴,不过是玩耍时不小心在我脸上抓了个伤口,您就寻了个由头把她一双手砍了,还把她卖给人伢子,这也是为我好?”
佐藤月激动不已,仿佛压抑许久的感情一下爆发,眼中泪光点点。
“您永远这么独断专行,以前用这破园子囚着母亲,现在就囚着孩儿,看不得孩儿和谁亲密一点,可孩儿总是要长大的,不能陪您一生一世的!”
“啪”的一声,佐藤平野一个耳光打去,身子气得发抖,还要再打,却对上佐藤月小兽般的血红双眼,颤着的手怎么也打不下去了,只得用日语怒吼着:
“混账,混账!”
当那个背影踉跄地远去后,房里一时静了下来。
佐藤月捂着脸,嘴角有点血丝,却对着卓青笑了笑,依旧是斯文秀气的模样,
“先生没事吧,下次谁再刁难你,你就告诉我,我会帮先生的……”
他顿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卓青。
“……先生还会教我唱戏吧?不会离开淮园吧?”
卓青心头一酸,点了点头。
佐藤月大喜,却扯痛了脸上的伤,不由抽了口气,卓青着急地想上前查看,佐藤月却一下别过头,蹲了下来,帮她收拾起散落一地的书。
最上面正好是那本《玉壶话》,佐藤月的目光停顿了几秒,卓青呼吸一窒,心头猛地揪紧。
佐藤月却忽然笑开,又捡起其他的书,弹了弹灰,一起递给卓青。
“勤有功,戏无益,先生笔记做得这么精细,难怪戏唱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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