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画册能续命:第一百六十章:迷局(2/2)
卓青接过书,脸上露出微笑:“多谢,谬赞了。”
一颗心这才放下,却又无来由地沉重起来,像掉在海水里,不上不下,难受得很。
(四)
佐藤平野总算整装离开淮园了,卓青松了一口气,在佐藤月的坚持下,她到底有惊无险。
寒冬临近,城里纷纷扬扬地下了第一场雪。
灾难像是一夜之间蔓延开去,城里忽然闹起了饥荒,来势汹汹得叫人害怕。
今年收成本就不好,又战火不断,天灾人祸下,这场大雪就如一根导火线,一触即发,烧得城中哀鸿遍野,饿殍满街。
卓青与佐藤月并肩站在凤仙楼顶,俯视着白雪茫茫的川城,昔日车水马龙的繁华城市如今一片萧索,上上下下都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
有孩童跪在街头,小脸冻得通红,头上还插着稻草,标明他们贱卖的身份。
世道就是这样残酷,富人囤积粮食,穷人卖儿卖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亘古不变的法则在乱世中更显无情。
卓青叹了口气:“家国,国家,无家不成国,国破又哪来的家?”
小小的川城不过是此时华夏大地的一个缩影,纷飞的战火在一步步逼近,那是能吞噬一切的噩梦。
佐藤月看了眼卓青,又望向楼下,久久未语。
他们此行是来拜托朱老板一件事的,希望能借凤仙楼的名义去赈灾。
佐藤月的身份委实有些尴尬,有心做些事,却又诸多不便,在卓青的建议下,他们特地来到凤仙楼找朱老板商讨,决定由佐藤月在幕后出钱,然后由朱老板在台前赈灾。
回去的路上,佐藤月一路看去,心头越发沉重。
“即使委托凤仙楼去赈灾也只是杯水车薪,更何况那些钱还是父亲烧杀抢掠得来的,上面沾满了中国人的血,我有何颜面去接受他们的感激……有时我真恨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真不好受……”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卓青轻轻打断佐藤月,抬眸望向他,“世间事哪能十全十美,你已经尽力了,能救一人便是一人。”她不觉握紧佐藤月的手,清亮的目光中满是鼓励,叫佐藤月看得一怔,胸口涌进一股无声却又绵长的力量。
卓青这时才发现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不合礼数,忙松了手,却并不见多羞涩,反是佐藤月,如被调戏的姑娘样,微微红了脸。
卓青轻咳一声,正要转些别的话题时,佐藤月忽然在她身边忍不住道:
“总觉得先生不似平常女子,胸中仿佛藏了很多东西,行事也从容不迫,不拘小节,倒像个……”
越说越近,卓青心下一惊,忙故作玩笑地一声打断:
“可是嫌先生人老珠黄,古板无趣?”
“怎么会呢。”佐藤月一愣,忙道:“先生正值芳龄,端庄沉稳,不骄不媚,身上自有一派清越之气……”
“好啊,果然是嫌先生不够美艳娇媚,我这便辞了工,去找凤仙楼的玉娘来教你。”卓青逮着话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说完不由分说地往前走,似乎真生了气。
她身后的佐藤月懵了,伸着手追上去,委屈无比:
“不是的,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卓青硬起心肠不去搭理他,只嘴中心虚喃喃:“阿弥托福,罪过,罪过。”
她实在无法忽略远处那两个暗中保护佐藤月的日本兵,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一步错不得。
接下来的日子里,川城又下了几场大雪,在本地商会的研讨与国民政府的援助下,川城的百姓总算挨过了这场饥荒,迎来了一个并不算多有希望的新年。
但只要有一点希望,人们就会努力活下去,川城的上空燃起了烟花,新年的喜气冲淡了一些愁云惨雾,整座城市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点点复苏。
意外却在这时发生了。
仿佛在眨眼间,佐藤月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夜市里,卓青站在行人如织的街头,左顾右盼,着急不已。
今夜是大年三十,街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佐藤月和卓青好不容易才甩开了身后的几个护兵,没了牛皮糖的紧跟,两人都觉自由不少,欢喜地随着人群一起东逛西看。
本来他们在追着年市上的香脂花车掷桃枝,祈盼来年好运,可卓青一回头,就发现佐藤月没看见了,叫了几声都没人应答,她这才慌了起来。
挤出人群后,卓青四处寻找,正心急如焚时,她忽然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清香,猛地转过头,就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粗汉扶着一人,朝城郊方向而去。
那人似乎喝醉了酒,身子软绵绵的不省人事,只腰间露出一截精致的月白花边,在风中轻轻晃荡。
卓青心头一跳——那是她给佐藤月做的香囊!
破败的土地庙中,火把摇曳,刀疤脸的小个子一番摸索后,带着抑制不住的欣喜:
“大哥,果然是只肥羊,除了钱袋,还搜到一块西洋表,脖子上还有块玉!”
那大哥喜滋滋地接过金光灿灿的怀表,狠狠往地上唾了口沫:
“瞧着细皮嫩肉的就知道是个富贵人,可惜敢管咱们的闲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身边几个兄弟连连附和,都伸出手去摸那只怀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小哥儿长得真不赖,比娘们还俊,大哥你要不要好好乐一乐……”刀疤脸的小个子看着火光下的那张脸,吞了吞口水,笑得猥琐至极:“咱们刚放出来还没来得及上窑子开荤,要不先爽爽,再宰了也不急。”
说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摸向那白皙如玉的脸,却还没触碰到,一道疾风迎面扑来,下一瞬,便传来刀疤脸杀猪般的惨叫。
他手上鲜血淋漓,一只碧钗入肉三分,带着凌寒之气。
“什么人?”几兄弟齐齐回头,门口走进一个女子,一身碧绿,目光清厉。
她捏紧拳头,看上去一副随时要冲上来揍人的模样,却并不是望向他们,而是仰起头对着上面一声怒吼——
“见死不救,梁上看戏,妖财神你还有没有人性?给我滚下来!”
几兄弟被这声吼吓得一颤,齐刷刷地抬头往上看去,这一看叫他们吓个半死,梁上竟坐了一个人!
无声无息的,男子笑眯眯地嗑着瓜子,也不知坐在上面看了他们多久。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骚蝴蝶你现在这样很有一番风韵,叫我这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圣手也看得心神荡漾。”
(五)
新年的第一天,是卓青把佐藤月背回去的。
少年还是昏昏沉沉的,单薄的身子上罩着卓青的披风,卓青背着他并不怎么吃力,但她的表情却是扭曲万分的,因为她正咬牙切齿的,在心中把某个贱人骂了一千遍又一千遍!
土地庙里,姚景舒那厮竟不要脸地作壁上观,怎么也不肯出手,就看着她脱了披风,挽了袖子,和那几个流贼斗在一起。
未了,他还眉开眼笑地吐了口瓜子壳,冲她飞个香吻:
“这么久没见,骚蝴蝶你的功夫倒没落下,可见伯母成天在老爷子面前哭你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都是骗人的。”
卓青阴寒着脸,用披风裹好佐藤月,将他背起,径直向门外走去,看也不看姚景舒一眼。
“喂,骚蝴蝶你真就这么走啦,不喝杯茶叙个旧?不想听听伯母的近况?”
卓青顿住,回首一记眼刀杀去。
“你再那样叫一声试试,看我不废了你!我娘那边你少操心,就算老爷子抡起棍子来打人,我总还要拉你做个垫背。还有,奉劝你一句,你趁早把杜小棠那婆娘娶了,两人双宿双栖互相折磨去,别再出来招摇撞骗,祸国殃民!”
话音刚落,那边就一声长嚎:
“呸!杜家的丑女杀了我我也不会娶——!”嚎过后声音又嬉笑起来:“倒是你如今日子混得不错,要不哥哥跟你唱戏去?凭咱这张脸,这个身段,那还不是红透半边天……咦,你怎么走了?喂喂,你还真走啊!”
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的土地庙再无声息,一片死寂,只有那几个流贼在地上痛得打滚,外边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梁上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没意思——真是没意思啊。”
把剩下的瓜子一把抛掉,姚景舒拍了拍手,从梁上翻了下来,稳稳落在那群流贼旁边。
他盯着那个刀疤脸看了许久,看得刀疤脸毛骨悚然,拼命挪动着身子想离他远点。
姚景舒忽然笑了笑,声音低不可闻。
“骚蝴蝶你总说这世道是混沌的,从来没有什么泾渭分明的善与恶,可惜哥哥不这样认为。”
他一一扫过地上的流贼,唇边露出一抹冷笑。
“你瞧瞧,这个世界早就坏了,坏得无以复加,妄想凭一人之身力挽狂澜简直是痴人说梦,你走的路太可笑,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笨蛋。”
他伸出手动了动筋骨,望向地上的流贼,眸中射出骇人的精光。
“哥哥我向来没什么救国救民的大志向,也没你那么慈悲,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我宁愿毁了这个坏透的世界,再重建一个新的!”
淮园里,距佐藤月上次被劫的事已过去了半个月。
卓青一直悉心照顾在他身边,还好他只是中了迷药,受了点惊吓,身子并无大碍。
除夕那夜是因为他们发现那几个小贼在偷人钱袋,出声制止了,才惹出了那场横祸。
卓青自是没提土地庙的事,只说那几个小贼胆小怕事,听到她在后面一声大喝,就吓得撒手跑了,佐藤月靠着床头,笑容苍白。
“从没有过这样惊险的除夕呢,日后想起倒不失为一份有趣的回忆。”
卓青也笑了笑,却有些苦涩,她知道佐藤月在安慰她,要她别太过自责。
正想着,佐藤月忽然抬起身子,凑近卓青低声道:
“只是这件事情先生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天知,地知,我知,先生知。”
卓青一愣,看着佐藤月关切的眼神,立刻心领神会。
佐藤月小时候的玩伴不过在他脸上抓了个伤口,就被佐藤平野砍了一双手,那她在大街上把月少爷个活人弄丢了,怕是要被五马分尸的吧……
卓青咽了口口水,干干一笑,郑重点头。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佐藤平野在一个午后,风尘仆仆地赶回了。
因为三天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祝红月的祭日。
(六)
卓青一大早就在园中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平日负责打扫的一个小厮被捆绑在架子上,为远处的佐藤平野做人肉靶子,他瑟瑟发抖着,目呲欲裂,吓得裤子都尿湿了。
“说,是谁派你进来的,情报都卖给了谁?”
佐藤平野穿着一身传统的武士服,手持弓箭,做着拉弓引弦的姿势,冷冰冰的中国话透着凛然杀气。
卓青暗暗捏紧手心,轻声问身边一个下人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负责打扫的小厮刚进园子没多久,不太熟悉规矩,打扫书房时动了佐藤平野的信笺,正好被佐藤平野撞见,他大发雷霆,不由分说地把这小厮抓了起来,宁愿错杀也不要漏放。
近来日方军情接连泄露,佐藤平野的部队被方天冀的北鹰军打得落花流水,尽管他处处谨慎,可还是防不胜防,他此番回来憋着满肚子的气,这倒霉小厮不巧撞枪口上了。
正逢祝红月的祭日到来,佐藤平野心烦暴躁,整个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了,与其说在抓内鬼,不如说他在宣泄。
可拿人命当草芥,任意揉捏,实在是泯灭人性。
卓青深吸了口气,强忍住心头冲动,太阳穴微不可察地跳动着。
若不是他们算无遗漏,恐怕现在绑在上面的就是她了。
佐藤平野没再怀疑她,因为他派人跟踪了她一个月,发现她要么待在园子里唱戏,要么去凤仙楼看戏,再不然就是待在佐藤月身边教戏,总之规规矩矩,没有一丝异常。
不过佐藤平野绝想不到,他派人跟踪的压根不是卓青,正主早已偷天换日,金蝉脱壳。
或者说,出了淮园,便有两个卓青。
论起乔装易容,杜家算得上鼻祖,虽然乱世求生,改行从了商,但杜家的小字辈中仍有不少人对易容术兴趣浓厚,刻苦钻研,将祖宗的妙手传承了过来。
杜小棠就是其中的翘楚,乔装百变的功夫她若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此番川城谋事,她大展身手,帮了卓青不少忙。
卓青抿住唇,将思绪收回,只看见那小厮面如土色,拼命摇头,肝肠寸断地喊着:“我不知道,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佐藤平野不耐皱眉,手一抬,一只长箭破空射出,堪堪擦过那小厮的脸,“刷”的一声钉在了架子上,吓得小厮尖声惨叫。
“我没有耐心和你耗,你背后的主使是谁?是不是叫孤堂雁?”
如一记响雷击过,卓青心头狂跳,却握紧手心,迅速调整了呼吸,面上神色依旧。
方家军几次收到的重要情报中,落款都有“孤堂雁”三个字,这个神秘的代号就如古传奇中的乱世侠客般,来去无踪,为方天冀的北鹰军带去了莫大的帮助。
日方誓要找出孤堂雁,将他千刀万剐才能一泄心头恨。
“很好,既然你死也不愿说出来,”佐藤平野拉起弓,对准小厮,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么这一箭,是脑袋还是心脏?”
那小厮终于扛不住,身子剧烈抖动着,叫得无比凄厉,那一箭,对准他的眉心,就要射出——
一个身影忽然冲了出来,猛地拦在了架子前。
“阿月!”
卓青和佐藤平野同时叫出声来。
少年拿着武士刀,呼吸急促,嘶声吼道:
“父亲,够了!”
孱弱的身子显然从没拿过刀,还是一把不算轻,有着特殊意义的武士刀。
刀尖晃晃悠悠的,对准佐藤平野,寒光映照着佐藤平野难以置信的眼眸,他怒不可遏道:“你拿刀对向父亲?”
佐藤月轻颤着身子摇头,声音带着哀求:“父亲,不要,不要滥杀无辜……”
“愚蠢至极!佐藤家族的这把刀是叫你用来铲除敌人,不是叫你来反抗父亲的!”
佐藤平野扬起手中的弓箭,高大的身躯带着压迫人心的威仪。“让开,没出息的东西!”
佐藤月摇摇头,颤抖的身子已慢慢平复下来,他眼眸漆黑发亮,目视着佐藤平野,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个苍白而诡异的笑容。
“那父亲就一箭射死孩儿吧,让孩儿和母亲一起作伴,长眠这座不归牢。”
(七)
早春的夜晚格外清寒,夜色下的淮园阴冷孤寂,就如一只野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一切吞噬,卓青打了个寒颤,起身推开了门。
今夜便是祝红月的祭日,不知那绝代名伶的芳魂是否会回来,盘旋在淮园的上空,再唱一曲游园惊梦。
昨天白日里的那一闹,把淮园上下弄得人心惶惶,虽然知道佐藤平野怎么也不会对爱儿放箭,但卓青还是为佐藤月捏了一把汗。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文文弱弱的小少爷也有自己的脾气,倔强得死不低头,不惜玉石俱焚。
卓青忽然有些害怕,她已经习惯了那双含着笑意的清秀眼眸,若有朝一日那双眼眸不再笑,而是充满敌视、视死如归地望着她,她该如何处之?
园子里静悄悄的,在佐藤平野的命令下,没有一丝灯火,每年的这一夜都是淮园最黑的时候——
黑得叫人绝望,绝望得巴不得立时死去。
祝红月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放干了身上的血,在一地蜿蜒的鲜红中,带着诡异的笑容,解脱而去。
听到佐藤月的呼叫时,卓青还陷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哀伤情绪中,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瞳孔骤缩。
当风一样地循声赶到凉亭时,卓青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佐藤平野醉醺醺地压在佐藤月身上,粗暴地撕扯着少年的衣衫,大手往衣里探去,声音喘息着道:
“阿月,阿月,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