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见过一场盛美远逾此刻的大雪。
鹅羽漫天,千里银裹,在挥泪饮泣的山涧雪女的祝祷之下,我终于还是望她而来。
踅步踟蹰,我流离在无尽的皑白之中,白裘袭身,瘦肩悍压万千无形之锁,我自家族梏我之重责中奄奄,这一身扶风弱柳所牵系的,是白氏上下全族的昌明隆盛。昔日霞光万丈,我曾鬟堆八宝红玉珠钗,延赤红色金绣九尺婚服,一带婚绸将命运缠累,叩拜天地的须臾,我便以一己之身,成全了白家三世的雄飞高举。交觥献斝,在无数轩彩凝辉的日夜里,我曾梦魇此身宛类飘蓬渡水,在这累长的风光霁月里,我却再无处得寻我的归依,我的托寄了。
我自深知那情由,是旧日的绵忆烙印成了我心头的一抹艳影,便是以绝情为匣将之深深封奁,也难抑那份迤逦而出的逼仄的疼。我还记得那场大雪,万里冰封,那迷途的孤女零落在风雪里,眸中丽逸出引我深堕的光影。大雪飘扑人面,硕风阵阵透骨寒,将那把瘦骨揽置于怀的瞬间,我却乍然窥见远山有苍翠无数屏展而现,将雪的锋芒寸寸撕开,如握春阳的恩眷。
云天常好,我在风日洒然的那天离她而去,又在山花凋敝的这日重回。柴扉久经了风雪的摧噬,我是那伏行于永夜的负心人,昔日交颈而眠,如今我重立茅庐之前,却恍若与那孤活的人儿遥望于河汉。
犬吠将我自追忆的涡旋打醒,我欲去,欲逃,却裹足难前。
梅迎雪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遇见她时,她是世间。
后来她走了,这世间是她”
我生于这落梅山,长于斯,汲取它万物之灵,香魂都牵了它,骨子也溶于它。我本以为,我的命,是属于它的。虽然我看不到它,但我能感受到它的声音,感受到它的一切。它的声音飘来,极远又极近,直至我心深处。
“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
我拨开重重云霭,涉过心中万千河山,在茫茫雪中找寻她。我感受得到,她是于这漫天琼芳融于一体。我一步一步走进她,脚下有从天际蔓延来的痕迹。我看不见她的模样,却圈紧了她。那盛雪压不断的傲骨,是竹吧。她定是不同的。
我喜欢极了。
我将手递给她,竹杖插入雪中探着路,大雪中,又印上两双鞋的印。
那日雪倏的小了,她说要去山中采药,未要我跟,我笑着。今日方明白吾心,若得阿禅为妻,此生便是无憾。在她走后不久便探着竹杖找寻那山深处的梅花,因双目失明,只得试探着行走,曾数次撞上石壁,数次险些跌入雪中。终于为她寻得梅花,我笑了,阿禅瞧见,定是会开心。我便又摸索着回家,天地竟然中一抹寒梅额外娇艳。我怕梅受了热气上面的新雪化了,便灭掉了炭火等她回来,她说只是去采药,一定会回来的…
那日山中的夜,很黑,很黑,没有炭火,没有星子,梅花谢了,上面的新雪化了,滴答滴答在窗檐上,她没回来。
我等了她一天,她还是没回来…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柴门外阿初狂吠,她迎着满身荣华而来,身后是她的祖她的家她的红珠金钗,却独独没有我。
“你来干什么。”
我背对着她,拨弄着炭火,旺极了。
白禅
云何为嗔?云何为恚?谓于有情,方业以恶行为依,是自脂浓粉染之中凝起的无穷爱恨,才致内怀栽杌。
我自风雪嚣狂之中遥遥忘她,去日的情与那沾灰的薄衾,一并冷死在了那双晦蒙的眼里。而我却环珠绕翠,一身艳光灼的嚣然,我固执的自以,原是我薄命淹蹇而非生非其时,若是这把枯骨未在家族兴衰的纷争之中融得离碎,我必不输她这半点深情。
我任这一身翠绕珠围的艳骨被囚锢在这透骨寒的飞雪里。风流云散,绿暗红稀,我曾于画栋香阁之中遥念那累我情深的人,总算是无餍于膏粱锦绣,我在雪的息叹之中迢迢而来,竟望奢去把裂碎崩离的旧情重拾补苴。
远山寒鸦悲鸣,枯叶拨弄风弦絮絮唱起了怀金悼玉的哀曲。我迈入朽驳的槛,望那素颜姣好,望那清癯的背影。一时恍惚重回碧海青天的当日,风月糜烂,她玉山倾颓在我的拥吻里,春色酣重,巫山滚泄了云雨,我自私地掬起春的余芳俱点入她眉,这窄破的方寸足以容得相爱的二人贪倦。
“阿梅。”
我走上前去,将她僵瘦的身体环圈在臂弯里,千言万语也已化作骊珠无数,我兀立泫然,锥心刺骨的痛疚深袭我相思成疾的病体,宁愿永眠在她怀中涸尽满腔热血,我已无法宽谅冬日里那个弃她远走的自己。
“我、我很是惦念你。”
梅迎雪
我曾于跌跌撞撞中止影前行,去那满目城阙的皇城找寻她的踪影,恰逢京城白家独姝大婚,霞光万丈,喜气溢满京。偶听二民耳语,知这白禅踪迹已无数月,却是三日前要嫁于贵门才现。此时忽闻唱合,女嫁娘跨过火盆,凤冠霞帔,左右侍女环绕,踩着大红的绣鞋步履坚定的跨过火盆,珠钗盈头,漾着明眸皓齿的笑奔向她的夫君,扣拜天地。我却湿了背后的麻布匹,我分明觉得她透过绛红盖头望向我,却没有救赎我。我想去唤她一声长君,却早已明白,她是白禅,不是我那心心念念融入骨里到长君。
原来,她本不是她。
我独自守过三载春秋,看屋前艳梅开又掉落,于万丈红尘里,细数那六瓣玲珑的精彩,勾勒那最美的腐朽。她又忽然而至,一如三年前那个雪天,给了我一生磨灭不了的印记。
她又将我笼入怀中,再唤一声阿梅。奈何时过境迁,那时的悸动早已湮于雪中,融化,而今只剩僵硬与沉寂。
“你该惦记的,还是那昌明隆盛覆荣华的家族,红妆十里震京城的大婚,和那风流俊秀正得宜的夫君。”
“我又何德何能,经得起您一声阿梅。白小姐。”
白禅
朔风啸咽,天幕默而愁泣,六出簌簌纷霏,皆不过为我二人命薄缘悭。
是善妒的神明吝见人世鹊笑鸩舞,信将我那命盘饬转倒置,山悲地恸,风月垂泪,是司命作祟,是月老昏戆,故而俾这深情如裂帛,任这赤诚似断匹。
要以永生孤长为祭,以亘夜寥落为礼,我将她牢牢圈在臂间,那寒凉噬入衣袖,湮渗骨髓,冰凝这满身奔流的热血,与往日那常于我梦中重焕神影的梦魇一并涌成一眶滚烫的热泪,淋漓在了她肩头。
雪打霜残,山间穷谷,万艳群芳交同凋敝。我拢紧她,酝情深无限,以膛中炽心贴她冰体清癯。我从未如此拥她,如此骇然失魄,似拥寒宫娥仙,仿若旦泄分毫,她便会牵细云一踩,自我怀中飞离。
“不!不是!!”
一言如刃,遽然利破心中深疮。我将她身骨翻转,欲让她正视我这双眼,这满溢的深情,这痛悔莫及,这泪露泫然。我欲迫夺她的宽宥解谅,累日交颈缠卧,曾誓洪荒大泽,这冰心一片,青天可鉴,怎可疑我?怎可?!
满心曲委,却在迎上那双盲眼的片刻,铿锵而破。
我探手去触那双眼,虽非初次,瘦掌却抖颤如筛,我受命于天,进退维谷,在光摇金碧之中渴饮相思鸩苦。那么她呢?何以想来,她终日伏埋在那漫无疆界的晦暗里,在这茅穴冷窠,徒以追忆为养,盲把旧日那刻烙在心的情意,寸寸抚捋。
如钻心似削骨,去日苦多,那些至爱不渝,那些黄粱梦绕,那无数个日夜里,我的红颜轩冕,她的愁风惨雨,也淬做钢刀万柄捅搅入心肺,川涌成面目全非的情字一笔。
执她双手在握,神思溃崩无遗,潭中洒出热泪无数,纵然欲言千行歉仄此刻也徒剩一句赘复不清的呓语。
“阿梅、你、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梅迎雪
数年前,我被弃在落梅山,也是盛雪飘飞的寒季,幸被师父救起。师父曾言,我这一生坎坷艰辛,及笄那年,会有一场劫难,不是恩赐,便是教训。“纵负重前行,也不改初衷。便叫你,梅迎雪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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