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沉虞回去后没多久,太后薨逝的丧讯便昭告了天下,魏丞相罢朝十日,举国哀悼。
得知消息时,我身处临城的繁镇。
在那里碰见了楚送艳,她和两个襁褓的婴孩住在一起,身形已不如从前圆润饱满,却仍持着习武之人戒不掉的警惕,在我过去问好时很快就分辨出我的声音,和别人不同的是,她没有用充满可怜的目光来看我,她没有目光,她只是很客气的称呼一声武姑娘。
春日的午后,我们坐在湖边聊了些,这才晓得这两个孩子是魏良择和已故颂和郡主的双生子,一个名无虞一个名情,都生的很漂亮。
她说魏良择吃住如今都在宫里,小皇帝倒更像是他的亲儿子,照顾的无微不至,自从太后薨逝,他便再没笑过,日夜挣扎在奏折里,比往常更要杀伐决断,他的朝堂之上容不得一粒沙。
说了好久好久,从宛沉虞的葬礼到阿情比阿虞更早学会翻身,楚送艳说的最多的还是魏良择,从她缱绻难舍的语气里,我察觉到了别的什么情意,不好戳破说开的情意。
我们谁都没有提起谢昀来,倒是格外的默契。
离开临城时,不晓得从哪里来的玖肆闷不吭声的跟着我走了,没问我是否答允,也没问我去哪里,就是背着行囊牵着马,一根筋的跟着我走了。
而后我一路向西去,途经塔亭县,意外遇到了阿言。
阔别已久,梅小娘子一如既往。
梅海被覃长思灭门,只余了些事先收了请行书在外出诊的弟子,阿言虽知情,却也不打算重振梅海,自己解开了羁绊咒的困扰,走走停停悬壶济世去了,而幸存下来的人无处可归,纷纷四散,梅海彻底败落不存。
阿言听我这样总结,拿在手里的蒲扇朝我一扇,纠正道:“姓梅的就算死绝,梅海被燃成灰烬,忠魂义骨浩荡天地长存,是污浊之辈永也不可毁灭的。”
她说她一年之内救过的人比梅海一百年救过的人还要多,有的时候规矩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总是惧怕违背后覆灭带来的后果,现在梅海已经消失了,只救治仙师与神仙妖鬼的规矩也已经消失了,她却比从前所有时候都更要备受尊敬。
不知怎的说到了崇欢殿,覃长思和燕骊死后,覃长忆便疯了,可这人也奇,疯也疯的很有头脑,将几个找上门来的同姓叔伯都给撵了出去,执令在手不肯交出,发脾气时大哭,就这样,崇欢殿上下竟也唯命是从,且同昭督司联手在乙部设下仙师支队,专用以协助调查奇诡异事。
虽照旧得朝廷重用,却一改往日嚣张,低调的无懈可击。
阿言说覃长忆是大智若愚,能在崇欢殿那种狼窝里平安长大,还能稳坐掌门和执令使之位,真的不全是燕骊扶持的功劳,她自己有一套生存的法则。
我后知后觉,若此人当真无能庸包,覃长思当初为何想要借我之手去杀了她?
阿言摸着肩头的两根辫子,朴素的裙子打了几个显眼的补丁,她正坐在对面想骗路过孩子手中的糖葫芦。
我问她以后要去哪里,她却抬起头反过来问我,我说不知,她也学着摇头晃脑说不知,还是那样俏皮胡闹的样子。
阿言是个勇敢的姑娘,纵然她不断将自己比作废物。
同梅小娘子告别后,我便去了东戎,在被封锁的吞鬼山脚,为死去的仙门同胞立碑,阿姐、左芪、宋师姐……还有莲子。
我记起来两年前和她在临城埋葬咚隆那会儿,莲子一直问我会如何刻她的碑文,她说为什么不可以是爱女?
是啊,为什么不能是爱女呢,她这么干净这么纯粹。
每逢艳阳天,暖阳关照我全身时,我便觉得我何其幸运,自古老话诚不欺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被亲生父母遗弃,我又怎样来遇见我生命里这些鲜活明媚的人?
我又怎会知道在大齐东北的这片草原上是多么信仰腾格里,怎会知道纵马无穷的欢乐,怎会一路南下一路开阔,怎会见识最最真实的喜怒哀乐悲欢别离,怎会知晓纵然世人大多凉薄,仍会有人选择奉献所有……
大齐永兰元年十月十八这天,我在西漠埋下的妖德骨全部生效,不可避免的触犯到了当地妖众安危,群起攻杀妄图将我生吞。
我和我收服的妖同那些东西大战四日,以敌方全歼,我方存六,而惊险侥胜,此战我伤的很惨重,险些走不出一望无际的戈壁。
炽火火的风卷着细碎的沙砾扑面打来,人迹罕至的地方竟被我瞧出个人影来,那人朝我奔跑,唤我小蹊。许是欣喜终于有人来救,浑身力气此刻褪了个干干净净,一头扎在了沙堆里再不省人事。
还没睁眼我就听到有人在絮絮叨叨,念经似的在我身边说个没完没了,我听不清楚,因此睁了眼。
唐宴回见我醒来,真心实意的感到开心,给我递上来一羊皮袋的水,“小蹊,你怎么也在西漠?”
我恍惚过神,老实的交代道:“听说这里妖多,我来看看。”
“伤的不轻,好好养养吧,你瘦了许多。”
他像个长辈一样摸了摸我的脑顶,站起身来去绑木架上的绳带,我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小帐子里,很简陋,在沙地之上。
为什么我在这里他不清楚,可为什么他在这里,我是能猜到几分的。阿姐死时他们都没有再见过一面,唐宴回平白多了个三岁的儿子,我也很难去感受其中到底是什么滋味,总之旁人都说他疯了,丢下偌大的唐府给个外姓的义弟,把儿子也留在了北襄,自己一个人满天下的走荡,每到一个地方就设下聚魂阵,来来去去,足迹已是遍布了大江南北。
仙门百家都说唐府的执令使和徐缨幸亏未完婚,否则不晓得会被拖累成什么样子,可他们又说唐宴回是痴情种,这般走到哪里聚魂阵设在哪里,不过是为了聚齐徐缨的魂魄好再见一面罢了。
唐宴回本人也不否认,此时又很坦然的跟我说:“我就是想再见一见阿缨,问问她有没有对我抱以真心,如果有,那么我知足,如果没有,再见一面我也知足。”
阿姐逝世已有一年,这日子越过越假,一晃眼便什么都不作数了。我常忘记了时令节气,懵懵懂懂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番碰到有人来和我一同怀念,心里仍有股久违的温暖腾上来,暖呼呼的叫人止不住的想流眼泪。
“若真的想用孩子引来天光,便不会当着我的面下手,她知道我会阻拦,也知道后院有个通往北襄的万里阵,这些阿姐都清楚明白。”我仔细的回想,很是笃定的对他说:“阿姐在吞鬼山等了十日,现在想来,她不是在等我,是在等你。”
唐宴回笑的两眼亮盈盈的,转过头去伸手抹脸,闷闷地笑着告诉我:“小蹊,那个孩子我给他起名叫思汝,他不大会说话,笑起来同阿缨很像,是个好孩子。”
好不好我倒无从辩证,此后再没见过那个孩子,我亲手抱着他去见吞鬼山以外的天地的孩子。
话说在西漠待了足有两个月,却没见着巴兰花,莫说是兰花了,野花都没见过几朵,而我写字不好,作画也不佳,照着回忆中他衣裳臂膀处绣着的花样画在纸上,拿去给西漠的百姓认,他们竟摆手说不识得,不识得?
怎会不识得?我郁闷了好几日,还是仰头北上,回头看了一眼,丢了好几日的玖肆又找了上来,他举着吞鬼山的旗,对外声称是吞鬼山的弟子,尽管我什么都没有教过他。
遥关我从前的从前来过一回,地貌都已记不大清了,同为边疆城,遥关要比叻城更安稳一些。
刚到时是一个春日朦胧的清晨,入城便见到一个老翁手托海碗在家门口喝白粥,另只手捏着粗长的薯干在啃,啃的太阳穴青筋崩起,还是在锲而不舍的嚼啊嚼,身后有个阿婆把着长勺走出来给他添粥,直添的那碗边溢出浓白的粥糊才罢手。
不知怎的,见这幅画面,我心里软乎乎的很受感动,不由会心一笑,在马上不住的回头去看,想要一直记住。
迎面一支队伍浩浩荡荡的跑过来,为首的人骑着马穿戴着盔甲,我下马避开在侧道,看见早起的百姓纷纷都低头拱手相迎。
旁边的人说他是翟大将军,我说真年轻,他说可不,这大将军二十又六,还算得上是意气风发的大儿郎。
一推年龄,我便觉察大将军不是我印象中的大将军,他是我印象中大将军的儿子,第二子,翟循。
那人又说自三年前大将军病重辞世,这翟二爷就接过了帅印,手掌北遥三十万大军,前些日子北襄寻衅滋事,这大将军也一点也没让对方占便宜,几十个人,半真半假着,在遥关外的草场狠狠的的教训了对方一顿!
我此时抬头,只见得到他领军远去的背影,凭盔甲如何千斤重也压不垮的魁梧高大,开膛凤嘴刀伴在身侧,一见便知是翟二爷。
在他身后,我还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左一右相伴,百姓说那是翟大将军手下得力的副将,一位姓云,另一位姓夏。
我问姓云的将军叫什么?有个正值豆蔻的小姑娘说本名是丙冬,因仰敬云谢将军故而冠了云姓。
关于两年前燕骊死时说的那番话,我至今不敢彻底放心,他所说赠送给谢昀的大礼,究竟指的是在他身上下的蛊,还是在北遥关设下的蛊,现在终于有了答复。
听说去过草场东南角地的将士已有出现四肢僵硬刀枪不入的奇特现象,起初沾沾自喜神勇无比,但一个月后便突然死亡,肤若蝉翼剔透,骨肉化水,万分诡异恶心。
当初燕骊设下的蛊阵只是刚起了个头,还来不及延展便被迫中止,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却如释重负,总算知晓要怎样去渡过漫漫长长的人生,自此北境遥关外草场的东南角,有我在守。
得知我要永远在那片地方和妖怪为伍,玖肆,那个险些被灭口在临城小树林外的少年,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他跟了我许久许久,从我再度离开临城时开始,一直到现在,总是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用竹棍支起长幡,上面写着吞鬼山的大字,话变得很少,每次我回头,他就笑一笑唤我姐姐。
我问他:“为何如此?”
玖肆笑答:“我只是懂得了为人的奥义,想要这样做。支起来一个旗帜,姐姐和我就有家了。”
他和我一般的无处可归,可归之处无法容身,因此我再不作什么驱逐,仍由他这样心满意足的跟着。
有时候也会看岔,以为是左芪还在身后默默护着我。
可这次我没有允许玖肆再跟来,孤身前往无人之地,偶的在大风刮来的时候和妖群聊天,她们告诉我,北遥关有个吞鬼山来的仙师威风八面,伏妖收鬼一身本领,姓的是武。
戈壁的夜和草原一样,是绝对璀璨耀眼的,有一夜我在习惯了的和善风沙里躺着,脸颊边的土地上钻出一棵叶子合拢的不知名野草,嗅得到淡淡淡淡的草香,我望着天上星河,在这种四下无人的寂静旷野有一瞬心生解脱,什么都不想计较了,于我来说,这很稀罕。
大抵明白过来,或许每个人的一生,都在不遗余力的追逐着守护着心中的乐土,乐土若非净土,沉溺麻木毙命于其中的不在少数,乐土若是净土,即便身处晦涩无光的地狱里,肉身亡了,终有一日魂灵也会永远的挣脱出来,为以不朽。
我最最开始把芍河以南的仙界当做毕生所求,是因为我怕死,然而拼了命要活下来的目的也绝不是苟活,不过是想更有意义的死,比方像他一样,舍我其谁的为了更多的人而牺牲,所以我愿意在这里,愿意忍受天地浑然这无人之境的荒原干涩的风沙。
料想所有人都是这样,左芪、沈扶风、梅宁、宛沉虞、孙迁、阿姐、唐宴回、阿言……他们都应当是无怨无悔。
我在日复日的月圆月缺里过了好些光景,到最后丢了许多东西,身边只留了一把刀鞘和刀柄图文不符的匕首,时常在万里晴空下注视这东西一整天,十几年,几十年,怎样都不厌倦。
纵使孑然一身,却总不觉得何为孤寂,因有人同我说过的,月亮便是掉进深渊的太阳,云层会消失,星子不会。
你瞧,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永远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