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底还有些许残留的料酒,步扬影为火堆添进新柴,重新加热水壶。
他边等边暖指头,又张又合,直到经脉稍稍舒活。营地四周,值头班夜的弟兄已经上岗。
火炬沿着环墙摇曳不定。这是个无月的夜,只有上千颗星星高挂头顶。
黑暗中传来一阵呼嗥,微弱而遥远,但确然无疑——这是狼群的嗥叫。它们的声音起起落落,仿如一首凄迷而寂寥的歌谣,让他汗毛直竖。篝火对面,阴影之中,一对红眼睛凝视着他,就着火光,犹如一对闪烁的宝石。
“白闪,”步扬影惊讶得喘了口粗气,“你终于肯进来了么,呃?”他的白狼平常总是整夜巡猎,他本以为天亮之前没可能再见他。“这里抓不到东西?”他问,“来。到我这儿来,白闪。”ii
雪狼围着火堆打转,嗅嗅步扬影,又嗅嗅风,不得宁静。
看来它不像是刚饱餐过一顿的样子。
当死人开始行走,最先发现的就是白闪,是他叫醒我,警告我。他忽然警惕地起立。“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白闪,你闻到了什么?”黑胡胖子说它闻到了冷。
雪狼跳开一步,停下来,又回头望他。
他要我跟它走?于是步扬影拉起斗篷的兜帽,离开营区,离开温暖的篝火,穿过排列整齐的粗毛犁马,朝外走去。
白闪经过时,有匹马紧张地嘶叫起来,步扬影停下来摸摸它鼻子,说了几句安抚的话。
他们越接近环墙,他便愈清晰地听见狂风刮过石缝发出的呼啸。前方有人盘问,步扬影走进火光下。“我去为燕北行大人取水。”ii
“好的,你去吧,”守卫说,“不过动作快点。”这名男子蜷缩在黑斗篷里,拉起兜帽以对抗寒风,步扬影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像原地不动的木桶。
步扬影从两根尖桩间挤过,而白闪则从下方穿出。
墙缝里插着一支燃烧的火炬,风声席卷,它也跟着飞扬,发出白橙相间的光芒。步扬影侧身钻过墙间通道,顺手一把取下它。
到了外面,白闪立时飞奔而下,步扬影则慢慢跟随,让火炬为自己照亮下山的路。营地的喧哗在身后湮灭。
漆黑夜,乱石坡,险恶的山路,只要一时疏忽,便会摔断膝盖……甚至脖子。我到底在干什么?他一边选取路径一边问自己。
森林就在下方,宛如装备着硬皮与繁叶的战士,静默地排成队列,等待着攻打山丘的命令。ii
它们的身躯一片漆黑……只有当火光扫过枝干,步扬影才瞥见几许绿影。
隐隐约约,他听见岩石间潺潺的流水声。白闪在矮树丛中消失不见,步扬影拼力跟上,一边侧耳倾听小溪的呼唤,以及树叶在风中的叹息。
枝条不断攫住他的斗篷,头顶浓厚的树冠密密匝匝,遮蔽了繁星。
白闪跑到溪边,啜饮清水。
“白闪,”他唤道,“到我这儿来,快。”雪狼抬起头,两眼通红,目露凶光,清水如垂涎般自他牙关滑落。刹那间,它是如此凶怖可怕。
随后它便跑开了,跑过步扬影身边,冲向密林深处。
“白闪,等等,站住,”他吼道,但狼毫无反应。苍白而苗条的形体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中,步扬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独自爬山返回,要么继续跟随。ii
步扬影选择跟随,于是他放低火炬,愤愤不平地向前走去,一边小心翼翼地留意可能绊倒人的岩石,可能箍住脚的粗根和可能扭断膝盖的孔洞。
每走几步,他就停下来呼唤白闪,但夜风刮过密林的嚎啸淹没了一切。这真是疯了,他愈加深入森林,便愈加这么认为。当他终于打算回头时,忽然瞥见前方有一道白影,闪向右边,朝山丘奔去。他连忙追赶,上气不接下气地咒骂起来。
他们绕着拳峰的山脚跑了大约四分之一,直到步扬影再度跟丢了狼。他累得喘不过气,便在一堆灌木、荆棘和碎石中歇下脚步。火光之外,黑暗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
这时,一阵轻微的抓刨声引起了他的注意。步扬影朝发声之地移去,在石头和灌木间谨慎地游走。最后,在一棵倾倒的大树下,他终于找到了白闪。ii
雪狼正疯狂地挖掘着大地,刨起阵阵尘土。
“找到了什么?”步扬影放低火炬,发现眼前是一座松土搭成的圆形土墩。一座坟墓,他心想,是谁的呢?
步扬影跪下来,将火把插进身旁的泥地。土质松软而多沙,步扬影抓起一把,里面既没有石子,也没有根须。
不管这里埋了什么,必定为时不长。挖下两尺,指头有了衣物的触觉。他认为是某具尸首,他恐怕是某具尸首,但这里……有别种的异样。他挤挤织物,觉出下面有某种细小、坚硬、不能弯曲的东西。这里没有气味,更没有尸虫的迹象。白闪往后退开,蹲下来,盯着他瞧。
步扬影拨开松土,找到一个圆形的包裹,直径几乎有两尺。他将手指伸进土中,用力提出来,随着拖拽,里面发出叮当的响声。莫非是财宝?他心想,但手上感觉不出钱币的形状,仔细一听声音也不是金属的发音。ii
一捆磨旧的绳子紧紧绑着包裹。步扬影取出匕首,割断开来,摸索着把织物抖开。包裹翻了个滚,东西落了一地,闪着黑光。
步扬影发现十几把小刀,大批树叶形状的矛尖,以及无数的箭头。步扬影拾起一把刀,它轻若鸿毛,闪着黑芒,无有握柄。火炬的辉光在刀锋上跃动,一轮橙色的细线描绘出锐利的锋刃。
是龙晶石?步扬影记得在北冥城时,听苏北河师傅讲起过这种被称之为黑曜石的事物。
难道说白闪找到了史诗时代古老窖室,埋藏于此数千年之久的遗物?先民拳峰是个古老的地方,可是……
龙晶石之下还有一个年代久远的号角,牛角制成,边缘镶了青铜。
步扬影拍去号角里里外外的尘土,一串箭头也跟着滑落。他任它们落下,随手扯起包裹的一角,用手指揉搓。这是上好的羊毛,厚实,双层织工,虽然受了潮但并未腐朽。它埋藏的时间不可能太久。手边昏黑一团,步扬影牵起毛料,凑近火炬。不是昏黑,是漆黑。ii
当他彻底展开这块包裹布料的时候,步扬影几乎失声尖叫。
这根本不是什么布料,更不是什么千年之久的遗物。
这是誓言效命守卫七国的守护者兄弟的黑斗篷。
在这种冰天雪地里,步扬影相信对人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御风寒的斗篷。
他为何把斗篷埋在这里?为何又用斗篷包着晶石?
这些晶石又有何用?
而他又是谁?又在何处?没有斗篷又能走多远?
这些如同一个又一个费解的谜团。
森林的暗影无声袭来,步扬影丝毫不愿意在此地久呆。他用斗篷重新包裹晶石,把这些分量并不算重的东西抗回营地,回到他自己的帐篷。ii
白闪依然徘徊在石墙之外,步扬影也不勉强它。
等到在帐篷里躺下,闭上眼睛。
睡梦中,他梦到了雪狼。
五狼一体,四狼残存,分割天涯,互不联络。他只觉深沉的空虚和撕裂的疼痛。
森林辽广清寒,他们如此渺小,如此失落。雪狼知道兄弟姐妹就在某地,却嗅不出气息。
于是雪狼蜷身而坐,向着黑暗的夜空扬天长嚎,叫声回荡在森林,成为悠长而孤寂的叹息。
余音渐衰,雪狼竖起耳朵,等待答复。
唯一的回应是吹雪的叹息。
步扬影的梦中,自己兄弟姐妹的命运如同雪狼。
步扬家族,是狼之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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