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楼下的赌斗声音已经停歇,齐丽突然打破沉寂,道:“时候不早了,戚将军也该歇息了,明日再写吧。”戚继光“啊”地一声,从沉思中苏醒过来,道:“噢,时间很晚了?真是失礼,劳累两位姑娘陪在下这么久。”齐丽沈湘芸均道:“哪里。”戚继光站起身来,伸展下双臂,笑道:“时间过得可真快,戚某十余年来多是马上横戈,从未有过这般清闲日子,不想这一日这么快就过去了。”沈湘芸笑道:“那是戚将军你不愿闲着,难得有此一日,不好好休息休息,又想写什么兵书。”戚继光道:“这倒不是突发奇想,戚某自幼爱好军事,多读兵书,一直期盼自己也能不自量力地写出一部来,侥幸这十余年练兵打仗,积累了些心得,只是一直无暇于此,今日难得空闲,便胡乱动笔写了一些。”哈哈一笑,道:“好在这些日子能够清闲一阵,整体理理思路也不错。”东方未明见他虽被软禁,甚至前途难测,却不以眼下情形为忧,竟能凝心撰述,这份乐观镇定的心胸,着实让人佩服。心想时候已晚,就不再打扰戚继光休息,转身再上一层,胡乱找个避地,静静打坐,心界澄明,双耳却始终聆听周边动静。
第二日醒来之时天色已然大亮,太阳也已升起。东方未明站起身来,只见整个杭州城尽收眼里,浩浩荡荡的钱塘江就在脚下,昨夜天色黑暗,未见此景,此时却不由心胸为之开阔,刚要情不自禁地发声长啸,突然伸手堵住自己的嘴巴,随即自己打了自己头一下,自言自语道:“你难道忘了你这次来是干嘛的了?你是来保护戚将军,不是来看风景,这般长啸,是怕别人不知道你在这里么?”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玩,自嘲一声,向下走去。
下到第七层,只见戚继光站在塔前,双手背立,双目望向远方,似乎在思索什么。东方未明轻声道:“戚将军。”戚继光连忙转过身来,面上稍稍吃惊,似乎是不意有人突然出现。见是东方未明,道:“原来是东方兄弟。”东方未明向他招了招手,戚继光会意,二人一同走进小室。东方未明见齐丽和沈湘芸不在,问下缘由。戚继光道:“她们虽也住在这里,一日三餐却需从塔外准备,戚某与她们素昧平生,如此叨扰的确过意不去。”东方未明道:“戚将军为国为民,换了任何人,都是愿意的。”戚继光道:“不知东方兄弟此来何事?”顿了一下,道:“莫非是为戚某的安全而来?”东方未明见他料到,也就点头承认,道:“柯帮主和罗先生都放心不下,特意吩咐在下前来,怕罗龙文那奸贼对将军不利。”戚继光苦笑道:“戚继光这条贱命,竟能劳得如此多人眷顾,此生倒也不枉了。只可惜所杀倭寇太少,以后……以后恐怕也再没机会杀敌了。”叹气不止。东方未明见他不是为自身的安全担忧,而是为自己的抱负不就而失落,心下敬佩,开解道:“戚将军放心,听说朝廷已经另派官员前来审查将军的……的事情,届时戚将军的冤情自然真相大白了。”
戚继光道:“此事我也知晓,但不知朝廷派的是谁,我戚某朝中无人,能有谁会替我出头?恐怕多半是严嵩、罗龙文做戏,以塞天下幽幽之口。”东方未明道:“将军放心,如果不幸如此,咱们一定会救走将军,他们想害死将军,乃是做梦。”戚继光缓缓摇头,面上似有为难。东方未明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戚继光突然一声冷笑,道:“以前是朱纨、张经,现在轮到了戚某,嘿嘿,戚某头可断,向他们低头却是万万不能。”东方未明知道“他们”是指严嵩和罗龙文,这些人欺上瞒下、陷害忠良,戚继光正直硬气,自然不容于他们。想起以前看戏,看到小人得道,忠臣遭殃,都愤懑满腔,恨不得杀尽奸臣,以泄心中之恨,可如今戏曲中的故事就发生在眼前,自己却是无能为力,突然间心底深处生出一股莫名的悲凉。
二人静静对坐,均不出声。不久塔下传来嘈杂声,想是齐丽、沈湘芸来了。东方未明见戚继光眼睛向自己示意,连忙身子一晃,闪到门口,随即向上层掠去,隔了一层,静静聆听。只听一阵脚步声,齐丽、沈湘芸熟悉的声音传来,夹杂着一个陌生的声音,想是看守的官兵,只听那人道:“戚将军,咱们兄弟知道你是冤枉的,兄弟几个凑些银两,买坛好酒,请您笑纳。有什么事情戚将军尽管吩咐。”东方未明心想公道自在人心,这些官兵虽为朝廷效力,有时迫不得已做些违心的事情,但是非之心还是有的。只听戚继光连连感谢,不久那人脚步声下塔而去。
东方未明走下塔来,只见齐丽、沈湘芸正从菜篮拿出饭菜,摆到书桌之上,见到东方未明出现,又惊又喜。东方未明连忙嘘了一声,示意她们不要大声。齐丽喜道:“阿明,没想到你也在这儿。”东方未明道:“嗯,我也来了。齐伯伯还好吧?”齐丽这些日子回家了一趟,是以东方未明如此相问。齐丽道:“我爸爸很好。东方叔叔和绿姨也很好,听说你来打倭寇了,绿姨很是放心不下,东方叔叔却满意地很。”东方未明点了点头。同戚继光一起进用早餐,东方未明尚在担心下面官兵会突然上来盘查,戚继光笑道:“戚某只是被软禁,还没被定下罪名,他们也知道戚某不会走,除了三餐时候上来一次外,其他时候不会上来,就是这每日三次,也只是例行公事,东方兄弟尽可放心。”说着打开那坛酒,倒了一杯,道:“这些兄弟的心意倒是不能辜负了。”正要举杯,齐丽突然道:“且慢!”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银钗,将那酒稍稍倒出一点,滴到银钗之上。
戚继光看也不看,笑道:“齐姑娘多心了。”东方未明暗赞齐丽心细,道:“还是小心些好。”只见那酒水顺着银钗流下,银钗毫无变化。戚继光早已一杯饮尽,笑道:“如何?”
用过早餐,齐丽将碗筷收拾下去,戚继光将纸笔放在桌上,翻看昨夜撰述的文字。东方未明围了上来,见一页纸上写了四个大字,道:“戚将军这本兵书便是叫《练兵实纪》么?”戚继光道:“东方兄弟见笑了,这哪里算得上兵书?不过是想记述一下戚某多年来练兵的心得。戚某文采鄙陋,平日练兵也向来崇尚务实朴质,因此这书名也就老老实实了。”齐丽道:“质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戚将军已有如此胸怀境界,想来比之历代名将也不遑多让了。”戚继光笑道:“哪里,齐姑娘谬赞了。”东方未明见他虽然言语谦逊,但面上还是露出稍稍得意的神情,知道他作为军人,最在意的自然还是军事领域的评价,齐丽将他与历代名将并列,他自然高兴。就好比有人称赞自己武功天下第一,虽然口头上绝对不能承认,但心里头肯定是美滋滋的,当然,这只是好比,遗憾至今尚未有人如此恭维过自己……
戚继光道:“两军交锋,刺刀见红,那是用生命相搏,一切都与平日的练习密切相关,练习时若不是踏实刻苦,仅凭战场上的侥幸,那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东方未明三人一头。戚继光将眼睛从桌上移开,向塔外望去,面上似乎在回忆往事,过了半晌,方才道:“这等道理本来极为简单,可是戚某在这上面所花费的时间,却是最长,想来真是可叹可笑。”顿了一下,道:“本朝开国以来,朝廷重文轻武,军官渐被世俗看轻,一般人都是走读书科举的道路,均不愿从军,甚至以此为耻,而军队士兵的开征,富人之家多是上下打点,推托开去或是寻人替代,穷人家的子弟也是迫不得已方才参军。而即使参军,也多有逃逸者,那些不逃的士兵,只是混天度日,平日训练几乎难见。因此军队逐渐大量缺额,战斗力更是不堪一击,国家军备废弛已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六年前发生过一件千古奇事,着实让人可笑可悲。”
东方未明道:“愿闻其详。”戚继光道:“当时倭寇已经异常猖獗,其中有一股名不见经传的倭寇,他们从杭州登陆,向西进兵,中途所向披靡,劫掠了歙县、绩溪等县城,在泾县遭到遭到一名典史率领一千多民兵的抵抗,于是绕过泾县,攻占了南陵。朝廷派官兵与之决战,竟在南陵东门外一败涂地,时任芜湖县县丞的陈一道父子双双战死。接着这批倭寇进攻江宁,江宁指挥朱襄率军出战,兵败战死,士兵也死亡三百余人。倭寇已经威胁南京。”东方未明惊道:“南京?!这可是本朝的南方都城,这群倭寇当真……当真厉害。”戚继光道:“南京城毕竟兵力很多,然而这群倭寇却是不惧,一直打到南京外郭的安德门,终因明军太多,方才退去。紧接着他们又劫掠了溧阳、宜兴,最后才被应天巡抚曹邦辅在浒墅关击溃,全部杀死。这批倭寇前后劫掠战斗近三个月,流转数千里,杀死杀伤官兵四千余人……”东方未明喃喃出神,道:“没想到倭寇的战斗力如此惊人。”戚继光道:“最惊人的事情是,你知道这批倭寇一共有多少人么?”东方未明道:“他们能杀伤四千余官兵,至少也有一两千人吧?”戚继光苦笑道:“他们只有五十三人。”东方未明和沈湘芸齐声道:“什么?只有五十三人?”身子几乎跳起,面上目瞪口呆,无论如何都是难以相信。试想以区区五十三人,却能够转战千余里,杀伤四千名官兵,如何能够让正常人相信?
齐丽叹气一声,道:“所以戚将军才说这是千古奇闻。”戚继光不由对齐丽另眼相看,道:“齐姑娘知道此事?”齐丽点了点头,道:“我以前听说时也是匪夷所思,啼笑皆非,今天听到戚将军解说,才知道是国家军备废弛。想来当是如此,不如不会对付区区五十多个人,竟要付出四千余人的代价。”
戚继光点了点头,道:“此中滋味,戚某更是多有感触,这些官兵平日既不训练,遇到倭寇时却又贪生怕死、争相逃命,即使杀了几个带头的,也止不住其他人逃跑,本来未必会输的战争,却是自乱阵脚,未战先败,戚某也就是命大,不然早就战死沙场了。”齐丽道:“听说有一次对阵倭寇,明军甫一交战,便即怯阵要逃,幸亏戚将军接连出手,射死三名倭寇头目,方才压住阵脚,骇退倭寇。”戚继光笑道:“看来齐姑娘颇为了解戚某,那次是在龙山所。”顿了一下,接着道:“官军上阵怕死,转而惧战,他们为了不再出战,竟有士兵别出心裁,故意将马匹弄死,以此避免出战。”东方未明三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连摇头,心想国家军队如此,如何能够加以指望?
戚继光道:“所以戚某确知官军终不可用,一气之下,终于决定弃置官军,自行组建军队。而组建军队之后,治军练兵之法,从一开始便同官军截然相反,凡是贪生怕死的人一律不要,训练不刻苦的人一律严惩,战场上逃跑的人更是无条件处死,这方才练出一只可用的戚家军出来。戚某从军已有十余年,却是直到去年,才终于真正明白这练兵之理,岂不可叹?”齐丽道:“戚将军因时而动,厉以猛纠,这番反其道而行,的确颇为高段。这种练兵之道,与孙武子颇有相合。”戚继光笑道:“不敢,这也是被逼出来的。不过好在这些士兵颇为明理,知道自己是为了对付倭寇,也知道平日苦练战场上便可少受伤,因此都极为用功,再加上其中不少丐帮弟子充当示范,因此比之官军,自有天壤之别。”
齐丽道:“戚家军中真的有丐帮弟子么?”戚继光道:“这是自然,当初戚某萌生自行组建义军的想法,也是依靠丐帮的帮助,方才顺利组建,丐帮群豪为国为民,的确令人钦敬。”东方未明道:“这些丐帮弟子本身当有武功,不知道这对他们战场征杀是否有作用?”前些日子自己曾经上阵,知道这种两军厮杀,高明的武功几乎用之不上,是以有此一问,欲想确认。
戚继光道:“两军对垒,的确不同于江湖上的高手对决,前者讲究步调一致,相互配合,后者却是独自发挥,因此再高明的武功,也难用于战场交战。当然,本身武功高强,身法灵巧,战场上自然更为厉害,但是也需先以与自己人配合为重。”东方未明听说到配合,突然想起前些日子见识过戚家军的“鸳鸯阵”,只见桌上一张纸上画着阵图,便道:“这个便是‘鸳鸯阵’么?”戚继光点了点头,面上得意,以手指图,将“鸳鸯阵”的功能解说了一遍,十二人之间该如何配合,进攻防守如何运行,处于不同地形和不同环境又该如何对敌。只听得三人如痴如醉,齐丽叹道:“戚将军真是军事奇才,竟能创出此种阵形,可以称是前无古人了。”
戚继光笑道:“这也是被逼出来的,倭寇擅长陆战,其兵器倭刀的长度又较我大刀为长,而我军都是江南之人,于陆战不大在行,单兵作战并不占优势,因此,戚某想出了这个攻守兼备、相互配合的阵法,其中的长枪长竹,也是为了专门对付倭寇的倭刀等长兵器。”东方未明虽然已经见识过“鸳鸯阵”的威力,此时再听戚继光讲解,才知仍有洞天,不由赞道:“此阵当真妙用无穷,能够作出这种前所未有的发明,戚将军完全可以跻身历代名将之列了。”齐丽和沈湘芸也都拍手附和,衷心佩服。戚继光连称惭愧。
东方未明见其余纸上还写着军队编制、法令、计谋、地形、火器、船只、装备、后勤等等条目,几乎囊括了治军、用兵的方方面面,心下更是佩服,知道朝廷重文轻武,能出现戚继光这样百年一遇的名将的确是运气,要想彻底消灭倭寇这一祸患,终究还是要靠戚继光这样的军事天才,心中更加坚定要保护好戚继光的念头。
只听戚继光道:“这些只是整体的框架,具体的内容戚某慢慢写来,还有很多事情,尚需要看看实战效果……”说到“实战效果”,似乎是想起如今身遭软禁,能否再行征战沙场已属未知,声音停顿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道:“那且不管它了,趁着这几日空闲,把能写的先写出来。”
东方未明听他言语仍然乐观豪迈,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一股隐忧,突然间暗暗祈祷:“上天啊,你既赋予戚将军绝世之才,那便保佑他成就旷世之功,消除倭患,平定海波,保我中华!”想起宋代的忠臣名将岳飞,再想想前些年的朱纨、张经,心中仍是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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