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再遇在围住虎豹骑的第二天就收到急报。金国改进了投石车,投掷距离和准确度大为提高,都元帅完颜宗浩亲率两万大军,先于大运河上火烧吴部水军,诱山阳守军出战,山阳失守。
火攻,全歼水军。这就是楚天舒所谓的“漫天烟火”?毕再遇气得狠狠一捶案几。
不久,楚州知府贾涉等文官在陈世雄的保护下平安到来,对着他痛哭流涕,慷慨陈词,要他回军收复山阳。
山阳丢了,这可和原先的计划不同。毕再遇要重新评估金军战力、重新推测金军意向、重新制定反攻计划。
金国军械制造远远走在了宋国前面,不枉了他们给上等工匠发俸禄,比照七品官的俸禄。毕再遇自己就改良军械,提高军队的机动性:造轻甲,长不过膝,披不过肘;减轻头盔重量;把马甲换成皮制;以木头造车牌,下面安上转轴,使得一个士兵就可推可举。但这些小小的改动,和金国的新火器不能比。细作在金国兵部那搞到的炸药配方,是用拼音做暗记,没人看得懂,上万两银子全打水漂了,还是雷傲天花了半年时间观察渗透、反复尝试,根据虎豹骑的采购物品拼凑出个更厉害的火药配方。真正威力巨大的炸药还模仿不了,这回,金军又推出了新式投石车。他们还有多少新奇武器?
金军诡计也是层出不穷。悬羊击鼓是一计,他若看不出来,虎豹骑已经鸿飞冥冥,跳出包围圈,凭骑兵的机动性肆虐两淮了;无中生有又是一计,他若看不出来,没有准备,虎豹骑留下的两千伏兵就能夺下山阳城门。
他也准备了一点计策,无中生有和抛砖引玉。一样隐藏兵力,五千水军躲在沙河里,楚州留有一万步兵守城,似乎空虚,但他一围住虎豹骑就能调派兵力回来。本来预计两天可回,偏偏虎豹骑逃得快,左冲右突,他不敢放松口袋,第三天才围死他们,而同一时间,金军主力南下。
在他本来的想法里,就是他不在,陈世雄和吴衡,两万的兵力,对付不习水战的金军,应该完胜,至少,也应该毫无损失,结果却是近乎全军覆没。毕再遇真的害怕,下一场大战,金军会又推出什么新武器。
细细反思,毕再遇发现,他不该把败因都归咎于武器差距,宋金真正的差距在势。要是他不贪功,不带兵离开,山阳城里有五万兵力,城池就绝不会丢,北岸金军应该就不会渡河,水军也不会有损失。可是,楚州守了半年,军心思战,不可压制;两国议和在即,上官督战,不可拖延;自己从军半生,韬略满腹,不甘死守——重来一遍,他依然会提拔主战派将领,依然会反守为攻,依然会抓住每一个可趁之机。金军据襄樊淮西,掠夺无数,战略意图已达,再有斩获只是锦上添花,战退皆可。虎踞中原,窥视江南,金国主动之势成矣。
毕再遇在围住虎豹骑后就派回山阳的三万人,由勇将张健雄率领,尝试攻城,被投石打了回去。好在陈世雄撤出山阳时留了一手,让是当地人的部下回家躲藏,现在成了最好的耳目,也是将来的内应。据探,城中是金国都元帅完颜宗浩坐镇,目前有两万七步兵,听其口音,应是金国北疆的精兵,他们并不急着去攻打别处,就天天在山阳城里反复搜查奸细。不过内应还是画了新式投石车的结构图送出来,毕再遇发往宋军各部,让各地都加急仿制。
第三天,毕再遇收到更坏的消息,十万金兵在横扫淮西,其战力装备军纪也都堪比虎豹骑,淮西除和州外,已经全部失守。看来,这虎豹骑的任务就是把自己引出楚州,并且把自己拖在这里,给友军制造机会。
还有一点,金军应该是算好了宋国军报传递往各处的时间,各路金兵的攻势是渐次发动的。攻庐州就比攻楚州还早了三天,用那新式投石车,砸塌了一处城墙,就此破城。这才是他最讨厌的,金军作战有全盘计划,各部互相配合,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不像宋军,各自为阵,总是被金军分割包围蚕食。
他收到了消息,但既不能立刻赶去淮西也不合适现在就反攻楚州,那些尽是步兵,这里他一领兵离开,虎豹骑就又会突围,以骑兵的机动性和冲击力,奔袭、骚扰、衔尾追击,都会给他带来很大麻烦。既然在整体劣势中有一处局部优势,当然要维持下去。先灭虎豹骑。
宋军人多,轮番上阵,日夜不息地攻打都梁山,逼得金军连续作战,真正的虎豹骑还能支撑,山东军可没他们那么死忠,当天夜里,就开始有零散的人趁混战时连滚带爬地下山投降。
照宋国细作打探到的消息,楚天舒是汉人,上京人氏,出身贫寒,极为怕死,每次打仗都躲在明耀背后放冷箭,但明耀相信他,一直让他做自己的副手。以前毕再遇也没把这胆小鬼当回事,到现在真正打起来才发现,楚天舒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从前是被明耀的光芒掩盖了,才显得平平无奇。此人谨慎机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长于临阵指挥,攻守兼备。先前骑兵冲突,毕再遇训练士卒长达半年之久,亲率十八倍的兵力围追堵截,伤亡五千余,还差点被他冲出包围。后来退守都梁山,一个小山头,既无奇险关卡,也无充足的防守器械,他能稳稳守住。四天四夜的激战,毕再遇估计虎豹骑折损不到两成,山东军伤亡四成,但宋军也死伤近万。他明白虎豹骑为什么会补充两千兵力了,就是为了这时候,降低伤亡率,维持士气。那队人可是完颜宗浩的嫡系,战力和虎豹骑相若,忠心程度也一般,加上他们,就能压制得不太忠心的山东军不敢反。
贾涉一天十次的催促反攻楚州。他去楚州前临时读了几本兵书,记得《尉缭子》上说,“无必救之军者,无必守之城”,他觉得,战打到这份上,虎豹骑就是投降,也对得起国家了,遂提议招降,还主动请缨做使者,拟了封情辞恳切的劝降书,请毕再遇盖上淮东安抚使的大印,然后,白衣单骑闯虎穴。
但他料错了,楚天舒就在众目睽睽下接见他,看完书信,当面撕了,朗声道:“我是汉族,先祖是燕云人,两百年前就被宋太宗放弃,放弃给了辽国,赵宋于楚氏,有怨无恩。而金国政治清明,有功必赏。以楚某为例,从军后累功而迁,四年已做到一军主将,统领万人;历次赏赐,计有银五百两,家人一世无忧。国不负我,我不负国。”
贾涉高声反驳:“你们都是弃子,已经被金国抛弃了!你们引开毕大人,那个都元帅完颜宗浩就趁机袭取楚州。他知道你们被围困在这,却不救援,还把兵力都派去攻打淮西了,这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远处倒是有兵士骚动,近处反而死一般寂静,我是统领夫人,是官太太了,要有架子,架子。”
李全低头笑起来:“别了,你这样好假,一点不像。”
杨妙真收起难受的架子,照他头上重重拍一下,“笑!天舒闲下来就会教我,总有一天我能摆对!”
李全正色道:“四娘,楚天舒说什么,你都信吗?”
杨妙真皱眉道:“为什么不信?那是我丈夫!”
李全凑近她,低声道:“你听我说,山下宋军越来越多,只怕真的没有援军,他在骗我们!”杨妙真白他一眼,转身就要走,她好饿了,她不想听人废话。李全拦住她,又急又气,“你怎么没反应啊,不投降我们都会死的!”
杨妙真自信满满地道:“我不会死的。”
李全凝神思索,赶上几步,一把把人扯到树丛后,试探地问道,“楚天舒跟你说可以投降?”见杨四娘瞪大了眼睛,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个出身盗匪的女人,只会打投降活命的主意。他嘿嘿冷笑道,“你上当了。你知道,虎豹骑每天有一个时辰讲解兵法战例,在你来之前,这里一直在说金宋(北宋)开战的原因。是因为宋国引诱金将张觉叛国,金国索人不得,一怒开战,宋国战败,送张觉去赔罪,张觉有两个儿子,金国没要,宋国一样送去。又说宋国在求和,国书里有一句什么,原句我记不得了,反正就是说,金国淮北逃去宋国的人,宋国愿意把他们都抓起来,送回金国,让金国能惩治他们的叛国罪。现在看来,姓楚的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才会老早就反反复复地告诫所有人,投降宋国,最后会被宋国绑了送回金国,不过是晚死几天,却会死得很惨很惨。你说,他哪会有心投降呢?”
杨妙真游魂般的走了,李全知道,这女人听进去了,放心地离开。
“我有话问你,很重要的事,现在就要谈。”
楚天舒见妻子语气认真,神情郑重,一拉她手,又是一惊,“你手好冰。回房说。穆尔哈努,你指挥。陈光,你协助。”
回到他们的新房,也就是从前山寨大当家的住处,杨妙真轻轻问道:“天舒,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想投降的?”
“怎么这么问?”楚天舒抓紧时间洗漱。
“李铁枪说的。他说你知道全部计划,知道没有援军,你是心甘情愿做弃子,你会带所有人死在这。”
楚天舒顿住了。真的,要动用小王爷的后备计划吗?他必须拖住毕再遇,直到友军打下淮西赶来,但今天下来,山东军伤亡超过一半,士气快崩溃了,虎豹骑也折损三成多,饮水也只有两天份了,他想,他还是可能完成任务的,如果以全军覆没为代价。一人?一军?
“李全小小一个千户,知道什么。”扔下洗脸布,楚天舒诚恳地道,“妙儿,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金国今年又从北疆调来了十万精兵,全部投入两淮战场,最后肯定能赢的。这次都元帅给我的任务是拖住毕再遇十天,十天后可以投降,不算我叛国,不会追究我的家人。到现在,已经过了八天了,我后天就可以挂白旗。只是,中午我又收到一封急讯,是都元帅传来的。你应该知道的,自己看吧,我想,我们不能降了。”从怀里掏出一张帛递出。
“廿四夜,王于太湖遇水匪,从者俱死。已查实系毕再遇指使宜兴陆冠英破坏议和。”
杨妙真不解:“是说常山王死在太湖了?跟我们投降有什么关系?”
“‘从者俱死’,也包括,你哥哥。”
“大哥?你说大哥死了?!大哥!”杨妙真痛极昏厥,被楚天舒放到床上,用凉水弄醒后,就抓住他的手腕追问:“是毕再遇害死了我大哥?”咬牙切齿,狰狞如鬼。
楚天舒道:“没有人逃出来,详情不知道,但截杀常山王,结果就是议和作罢,只有主战派会这么干。宋国武阶官共四十二阶,毕再遇青年从军,直到年近花甲,还是个武节郎,第三十八阶小官,金宋开战后两个月,他就连迁二十三阶为武功大夫,现在更是知扬州、淮东安抚使,成了封疆大吏。不打仗了,就没有功劳,就不能升官,他会破坏议和也是人之常情。可惜了大哥,遭池鱼之殃。妙儿,我们不降了,继续和毕再遇打下去,好吗?”
杨妙真重重一捶床,“当然要打下去!我要给我大哥报仇!你手下还有多少人?”
楚天舒叹道:“能战的不过七千,但都很疲惫了,再打两天,大概就会全军覆没了。妙儿,对不起,我没有实力给大哥报仇。但我们打到底,后日一起下地府,见到大哥,也有脸面对他。”
杨妙真很感动:“天舒,你不用这样的,你是可以不死的啊。难道只能这样吗?都说虎豹骑诡计百出,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楚天舒犹豫再三,才拿出个锦盒,“去年腊月,兀典找了杀手想行刺毕再遇,结果毕再遇先派刺客来杀他,把他的杀手都干掉了,他回中都就找巧手匠人做了这个盒子。里面有机关。”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石头,把自己那虎豹骑统领的将印放进去,“印泥下面是炸药,宋国细作多方收买叛徒想弄到配方的炸药。十息内没有重物压住,再一柱香后盒子就会爆炸,两丈内无人能免。降将受毕再遇召见时,献上这个,有五成的机会能干掉他,但那诈降之人,必死无疑。我是想给个机会给李全,让他能偷走印,可李全是真想第二次叛国投敌,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他,他很可能到手后,取出印就把盒子扔了。”
杨妙真道:“我去!”
楚天舒盯着她看了许久,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搂住,在她耳边轻唤,“妙儿,妙儿,妙儿……我有别的办法,一定不让你去冒险……”那个废物已经死了,妙儿从此只能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真的很舍不得。
杨妙真也伸手回抱他。天舒在自己昏迷时洗过澡吧,没有汗味了,是和刚认识他时一样,干净清爽的气息。她闭上眼睛,叹息般道:“我要为我大哥报仇。只有这一个办法,那我就去做。何况,万一成功,你就不会死了。天舒,我很高兴嫁了你。”
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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