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敢不从命!”苏信不再矜持,起身长拜一礼,身长玉面,长髯及胸,虽是书生却不显文弱,纵是投效之事作来也不饰矫作,说不出的风liu蕴籍,与方才的人品端方相比又是别有一般丰姿。常虎臣暗自赞美,心中却对此人杀妻无情颇为警惕,想道:“屈身蛮夷,迎娶胡女是为忍;反面无情,辣手杀妻也够狠的了!”
“能狠能忍大丈夫,笑里藏刀真豪杰!”常虎臣虽然幼年受常叔管束极严,与二狗等人厮混打斗未免偷偷摸摸,可毕竟也是迁阳一地的龙蛇,市井中打滚出来的人物,受到的影响可也不小。真心佩服的是英雄好汉,骨子里却又见惯了小人,窃以为能成大事的非这等人不可,这苏信辣手杀妻,决断极快,面上不改颜色,可见是个有本事的,现在正用的着他!见诸将面上都露出鄙夷神色,常虎臣唯独不露声色,哈哈一笑,搀起苏信道:“士真先生不必多礼,本将还要仰仗先生大才!请!”
说话间已挽着苏士真双手将他拉回中军主帐中。
苏信苏士真此等行事作风与市井小人争斗有些相似,常虎臣感到几分熟悉,颇感怀念,不由得升起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故人之情。征服熊居山,剿灭叶赫部正需要苏信大力,常虎臣对他加倍笼络。两人谈论几句,虎臣忽然来了兴致,喝令亲兵整治酒菜,就在这中军帐中与苏信行酒畅饮。
听闻是主将索要酒菜,随军充作伙夫的兵丁倍加巴结,片刻之间就整治出几样快炒时鲜的小菜送将上来。熊居山地僻荒野,但也着实出产许多佳肴美味,上好的食材。温泉水里的无鳞白鲤、山是其余两大部族,就是诸小部落袭扰也足以让叶赫亡族灭种了。
“北疆苦寒,”苏信当时如是说,“我大晟官民也常说‘北疆苦寒’,然未必能有几人知道这四字真义,徐侯、陈老翰林也未免有些以己度人,想当然尔!这‘苦寒’的真正意思,不在蛮夷部族中亲自过上一冬是不能明白的。”
“迁北每逢初春秋末,必有蛮夷部族强渡渤澜河,袭掠迁北,虽百死而不改。夏人常常以为山蛮蒙兀天性如此,其实不然。我在山蛮两年有余,深知其中奥妙。山蛮人虽亦筑城寨,开垦耕地,但筑造、耕种技术与大晟相差甚远,射猎、放牧受天时影响更大。隆冬腊月,大雪飞降之时,对诸蛮夷部落无异于一道‘鬼门关’!越冬一季,老弱妇孺十去三四,部众大损。若是遇到雪大成灾,常常有弱小部族湮灭于风雪之中。秋末劫粮储蓄以越寒冬,初春迫于饥荒不得不战,是以北镇军虽百战百捷,渤澜河边经年悬首上千,而蛮骑掳掠如故,不顾生死。非不畏死也,实是知道战亦死,不战亦死,攻伐抢掠或有活路,不去掳掠必死无疑了,人命低贱,是以蛮人悍不畏死。”
“到了冬季,大雪封山,北镇军无数重臣猛将高坐迁阳城中,就以为蛮人也和你们一样安心越冬,以待来年了?哼!八百人!”苏士真冷然一哂道:“未免想得太过容易!我看陈琊也不过尔尔,徐伯苍徒有其名,哈哈哈哈!”
言下之意,对威震迁北,坐镇关东的顺化侯麾下众多谋沉猛将颇不恭敬。
常虎臣心中未必不以为然,但却看不惯他的狂妄态度,“嘿嘿”冷笑连声,驳斥道:“你懂得什么!凭借精兵八百,你就认定本千户守不住这熊居山寨?”在他心中对苏信所言已经信了八成,他部下其实早已没有精兵八百。叶赫留守部众虽多老弱,终究有数千人之多,几天下来围剿山间逃敌自身损伤亦是不少,虽然补进了千余俘虏,还多出了数千名蛮族奴隶可供驱使,终不能和之前相比,战力有降无升。他早已隐约觉出不对,只是不愿在一名俘虏面前太过低头。
徐伯苍、陈琊等人威望素著,在迁北万民景仰。这种话苏信可以说,常虎臣身为新晋将领,又统兵在外,却是不愿意公然附和的。
常虎臣望着苏信的狂态,做出一幅激愤万分的样子,好似被苏信言辞所激,正为徐伯苍以下一众北镇军名臣猛将受到污蔑忿忿不平。口中大声呵斥着,其实心里在飞快盘算着怎么着既不用赞同附和苏士真的非法言辞,又能让他痛快把话都说出来:“呃,哈哈你口气倒大,徐侯当年举兵陵县,连战连捷,袭破赫帝斯后方营寨,逼迫北云关前百万蛮军收师被撤,无功而返。十五年来度陵水,复固迁阳、遥城,修筑大东堡,养兵数十万,常胜不败!陈先生运筹帷幄,辅佐徐侯,开拓民生,将这关东迁陵两路二府十一州四十三县经营的铁桶一般。历代王侯名臣不过如此,怎轮到你大言啖啖!”
他只说徐、陈二人过往功绩,却将眼前掠过不谈,言下已是认同苏信所说。
常虎臣这番意思,若是往日神思清明苏信自然理会得。但为北镇军所俘以来,苏信虽未受到多少虐待,忍饥挨冻是难免的,又兼忧心晟军追究他“投敌之罪”,担惊受怕,亲手杀妻又是一阵悲苦,内心深处对北镇军埋怨甚多。总算他还有几分清醒,不敢就将脾气撒在常虎臣等领军带兵的将领头上,免得吃了“眼前亏”,谈起缔造北镇军的两位核心灵魂却是怨气十足,哪里说得出什么好话?
寒风吹起,三碗老酒冲上脑门,苏信酒意上涌,连常虎臣也不顾忌了。满脸涨红,摇晃着身子站起,指天斥日,一阵狂笑说道:“陈琊,因人成事,无能也!徐伯苍,即顾性命,又要名声!说是忠臣不能忠诚到底,枭雄?他又不敢趁势而起。何足道哉!哈哈哈哈,想迁北大地北接朔漠东连扶余,兵坚甲锐,北镇军号称五万,徐伯苍振臂一呼,关东两路起大军数十万何其易也。挥兵南下,江山易主,天下何人能挡!今日首鼠两端,他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大胆!”常虎臣脸上变色,勃然大喝。他虽未必把九重大内的皇帝老儿看得多重,对颢国夫人、郡王士子等皇亲贵胄调戏勒索,笑骂由心,但听到苏信公然将这种造反杀头的言论宣之于口还是大为震惊。一颗心怦怦乱跳,口中呵斥道:“这种话也是你随便说得的吗……苏先生醉了,还是早些回帐休息,明日再谈。”
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苏信摇摇晃晃哈哈又是一阵大笑,拱拱手向常虎臣抱拳一礼,道:“每年隆冬时节,耗尽粮草冒险来攻的蛮族部落都不在少数,什么三大部五大族,蛮部形式远比夏人所知复杂……嘿嘿,冰封大雪也挡不住粮尽饥民的。为将军谋,还请早日撤出熊居山外。陈军师妙算,八百破五千,指掌间攻破叶赫,苏某十分佩服。可是蛮族形势异常复杂,实非事先所能计算,将军兵力实在太少,纵陈军师亲来亦无能为力,此非战之罪,望将军早作决断。”
发过一通狂言,苏信径自可以在亲兵搀扶下,施施然回帐歇息,被他勾起满腔忧思的常虎臣却不得不为满营将士费心绸缪,不由得又在心中怒骂几句:“此人不地道之极!”
只是不论千户大人如何恼怒,这仗总是要打下去的。
进占叶赫主寨以来,他亦察觉兵力捉襟见肘,叶赫蛮族、熊居山地并不如事先计算般容易征服,虽然事事顺遂,心中总有一股隐忧。今日得苏信点醒,方才怅然醒悟:“是了,关键就在兵力!”
若是仅仅叶赫残兵,只需瞒过其余部族,凭借手上兵力,支持到明年开春勉强可以。虽然困难,可是常虎臣总还有五、六分把握,搏得过了!可是……
“若是当真如他所说……若是当真如他所说……”
常虎臣左右徘徊,终是难以抉择。
碎雪越飘越多,天色渐渐黑暗,营外的野地燃起了点点篝火,火把和柴堆把熊阴大寨照得通明。寨前的篝火亮光连成一道连绵的火弧,好象一面半月形的盾牌挡在大寨前边。就着山口地势修建挖掘的两道土墙和壕沟已经粗具雏形,大约再过个三、五日就可以完成连接。一队健壮的蛮人苦力还在呼喝喊着号子,将一株株碗口粗的木桩打进土墙中段的缺口中,到得明日,培上夯实的土胚,用水一浇,风吹上半夜就是一堵坚实的寨墙。
辛日马领着十余名骑兵挥舞着马鞭来回奔驰,监视督促着俘虏们的工作,北风中,响亮的马鞭声清晰传出老远。更靠外层,黑脸的曾水碜更加凶悍,挥舞着战刀,驱使俘虏中老弱丑陋的,将支支尖锐的木片竹竿,残兵断刃插入壕沟底部,并在沟外平地上挖掘一个个凹坑,将一块旷野平地修理得凹凸不平。稍不如意就是一刀枭首,片刻之间,常虎臣已见他四次挥刀,转瞬血光飞溅,一颗人头滚落。
这般老弱丑陋的蛮人女子杀之不忍,但留之也无益处。最初攻破叶赫大寨的时候,俘虏中已经拣选,挑出无用的杀过一批了,若是要撤出熊居山更留他们不得。常虎臣虽不喜曾水碜所为,也不太放在心上,心中自顾绸缪盘算。
“退……还是留?退……还是留……”
苏信所言好象是有几分道理,他久居蛮地,对蛮族习性想必知道得比迁北清楚。看此人模样,也不象个会为蛮夷拼上性命的,不会谎言相欺,可是……若要常虎臣就这般退回迁北他是极不甘心!
后寨中一阵喧哗,一队巡狩游猎的骑兵晚归回营,携回的飞禽走兽猎物俘虏惹得后寨士卒鸡飞狗跳,呼喊着迎接晚归的袍泽兄弟,接过猎物,驱赶俘虏进入营中。
“大人!”一条高大丑陋的汉子穿过后寨走进中军营区,嘻笑着与守卫士卒打声招呼,径自走进大营。看他样子,衣甲半解,箭壶与雕弓都还拎在手中,象是方才巡狩归来。
施无量走到常虎臣身前,仍下两只雪鸡,抱拳笑道:“射猎归来,今天的收获不错,特地拿来两只野鸡请大人尝尝鲜。”
“多谢多谢!”常虎臣呵呵一笑拱手,示意亲兵将雪鸡收下整治,拉过施无量道:“施百户有心了,你身上伤势未愈,还是多歇息为好,不宜太过辛劳。”
“不妨事!”施无量长大的臂膀舒展活动着筋骨,“小将的伤早好得七七八八了,剩下这两分伤势,要是不活动活动筋骨反而浑身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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