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不忘:番外 之欧阳琛(全文完)(2/2)
“放心,做过检查了,母子平安,”吴非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于是耸耸肩,“就是流了血,她最近又太过疲劳,所以睡着了。”
欧阳琛点头“嗯”了一声,转身就要走:“我去看看她。”
吴非却蓦然叫住他:“我建议你最好先来看看我。”
欧阳琛驻足转身,紧皱着眉头盯视着吴非:“看你?”
吴非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于是手一扬掀起他鲜血淋漓的右边袖口,一直隐蔽于衬衣下的医用纱布就这么乍然暴露出来,只是那雪白的颜色却已被大片殷红刺目的血所侵染。
长眉微挑着回眸过来,吴非替他将被血迹糊住的纱布一圈圈拉开,伤口竟然又崩裂了,翻成血肉模糊的惨状。
像看怪物般深深瞥了一眼手臂的主人,吴非禁不住摇头:“真是个怪人,流了这么多的血,你都不知道疼吗?”
盯着自己惨不忍睹的手臂,欧阳琛面色缓和了些,淡淡地说:“随便包一下就行。”
手术室里,吴非一面帮他处理着伤口,一面慢条斯理地说:“还记得吗?在美国的时候你就经常这样,一脸血一身伤的跑过来找我,有时候我真希望有天再也见不着你。”
明知他是好意,欧阳琛静默了半晌后,却突然嗤笑出声:“等我死了,你就见不着我了。”
吴非缠好纱布后正仔仔细细地收尾,听他这么说,又顿了顿,慢慢敛了脸上的笑容:“欧阳,别怪我多嘴,女人和烟酒,你最好少碰。”
欧阳琛断然收回自己的手臂,斜睨了一眼吴非,冷笑着说:“你一直都挺多嘴的。”
吴非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终于守在叶轻身边,欧阳琛侧首,细细端详着熟睡的她。纤长漆黑的睫毛蝶翼般栖息在眼帘上,为她白皙如雪的肌肤扫下一抹柔和的阴影,原本嫣红的樱唇却泛起浅浅的乌青,仿佛是刚受过什么酷刑般,让人瞧了心中忍不住一疼。
“欧阳,我还是很想最后再多嘴一句。”
“我知道你来中国是为了求死,既然这一生已经到了尽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想拉个垫背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如今不一样了。你有孩子了。孩子就是生,新生。为了孩子,为了她,你总得变点什么吧?”
吴非的话还悬在耳畔,欧阳琛慢慢俯身,在她的唇间蜻蜓点水般地印了一个吻。
他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了,可是活下来的孩子,却给了他希望。
那天在医院,当他听到叶轻如数家珍地说出自己的喜好时,他的心是那样的温暖。午夜梦回,当她在梦魇里万分惊恐地喊出他的名字时,他的心又是那样的刺痛。
她几乎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每次却都是深恶痛绝、歇斯底里,哪怕是曾经看似静好的一段时光,她也从未语带温柔地叫过他的名字,即便是笑,也都带着刻意的讨好。
而她的每一次讨好,他都会假装那是真的,一次次的自欺欺人,就当她是真的吧。可是,连他也不知道,这种欺瞒总有爆发的一天,总有惹火自焚的一刻。
他还记得那天在美国,苏青又执意要飞回首都,见那个女人最后一面,他气得扬手就摔了桌脚的古董花瓶。
“恨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恨怕了。难道你不怕吗?”苏青蹲下来,捡起花瓶的碎片一片片黏贴好,又扬起头冲他笑,笑得那样粲然而衰弱,“阿琛你看,花瓶碎了,还可以再粘回来。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只想躺在妈妈的怀里安睡,哪怕她并不认得我。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和叶轻一个机会。让我们的恨,就此终结在我身上吧。”
花瓶碎了,真的可以再重新黏回来吗?
欧阳琛独自回到海滨,当他看到叶轻,看到她像只走投无路的小鹿般歪进自己的怀中,他忽然觉得,这是有可能的。
他开始变得温柔,变得想尽办法去讨好她,给她她渴望的温暖。终于他又看到她的笑容,那种栀子花般清雅干净的笑容,他简直喜不自禁,忽然就决定给她温暖之外的东西----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
他决定要放手了,放弃多年的恨与执,放弃他苦心经营的复仇棋局。若此生不能陪伴,能多给她一些希冀也是好的。
可是那个夜晚,当他醉酒而归,她披衣而起。
她甜美得好似一朵盛开在午夜的栀子花,惹得他心动不已。再也没有犹豫,他拿出准备已久的铂金钻戒,走到月光如纱的窗棂边,他记得导购小姐曾对他说:“钻石的光泽璀璨恒久,代表着永恒的爱恋。”
抬头凝望着漫天星斗,他知道,流星留不下永恒的灿烂,却只能留下伤痕。
他的生命是那样短暂,短暂到犹如流星消逝。他不想伤害她,但他更怕自己,此生都不曾灿烂过。
戒指一寸寸在掌心中握紧,欧阳琛知道,他是在透支幸福,只因他给不了更多。但他也知道,流星,起码灿烂过,而他从来都不是个伟大无私的人。
所以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哪怕是自私也好,他也想拥抱这生命中最后的一切。
那一天,他们联手摧毁远夏的那一天。
在漫天细雨中,他拥着她,吻着她,满心满肺都是无法言明的满足。他以为,自己还会一直满足下去,可是骤然出现的易北辰却摧毁了这幸福的假象。
当北辰嘶吼着朝自己冲过来时,当他因为激动而骤然倒地时,意料之外的,欧阳琛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
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心头血肉被人猛然割掉了一块般,逼得他飞快地跑过去,将易北辰背上了肩头。
到了医院。
叶轻主动要求照顾北辰,她怀着孕,那么大的肚子,也不在乎。就连朱明翠也第一时间赶来了,趴在易北辰的旁边,宝贝儿子宝贝儿子的叫个不停。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从出生起,到现在,一直都是多余的。
找了个买饭的借口,终于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白色巨塔,欧阳琛放了老钟半天的假,自己驱车在高速公路上毫无节制的狂飙。
“欧阳琛!你能给她什么!你能带给她的就只有痛苦,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纠缠着她!你这个混蛋!”
这声音像带着刺的魔咒,嗡嗡地钻入他的耳膜,又溜进周身的血管里,随着血液一同运行的四肢百骸,慢慢地、竟衍生出钻心蚀骨般的刺痛。
心跳随着车速一同飙升,下高速的时候,有辆巨型货车迎面赶来,欧阳琛来不及调转方向,又或者他根本没想到要调转方向,就这么直愣愣地冲撞上去。那一刻,他甚至想,若生命戛然而止,是否还会有依恋?
死亡的刹那,时空在破碎,天空像是濯洗在水里油画,在黑洞的瞳仁里布下斑驳的影像----儿时妈妈的打骂,成长历程中苏青的保护,还有前些日子叶轻的微笑,甚至于未出世的孩子啼哭,这一切的一切,一幕接一幕地呈现出来。
那一瞬间,欧阳琛的手已牢牢地抓在方向盘上,伴随着金属划动的刺耳声响,两辆车以毫厘之差擦肩而过。
生命最黑暗的那几年,这样九死一生的逃亡他拥有过太多次,所以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失误。大不了玉石俱焚,大不了就是一死。
可是当车倏然停立在路旁的警戒线上时,他发觉世界那么静,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响得灼人耳膜。
他怕死,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竟是这样怕死!
欧阳琛抬起头,看着倒车镜里自己的容颜,蓦地就唇角微弯,露出一抹自嘲似的冷笑。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易北辰来家里找他时,所说的话。
易北辰说,自己并不是朱明翠的亲生儿子。当年他的惨遭抛弃也只是个意外。
易北辰说,这些年来,朱明翠无时无刻不再思念着他,思念着苏青,思念着她曾经狠心抛弃的孩子。
易北辰还说:不要让她们知道这一切,这太残忍。
残忍?如果这也算残忍?如果让犯错的人得到自己应得的报应也算是残忍!
那么这些年他和苏青所承受的一切,又何其残忍!
“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耳畔,蓦地传来别人焦急的呼唤,记忆被霎时间纷乱,欧阳琛回头,看到方才那个货车司机,还有他背后的交警:“驾照让我看一看!”
欧阳琛把驾照掏给他,在确定没有酒后驾车后,交警给他开了一张罚单,又叮嘱他不要疲劳驾驶,才放他走。
回去的路上,欧阳琛顺道去饭店打包了点饭菜。刚推开病房的门,他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心脏也跟着一僵,仿佛坠入冰寒的深潭。
“你回来了?”朱明翠抬起疲惫的双眼,语气冷冰冰的,不同于以往的客气温和。
“嗯。”
太阳穴不受控制般地跳动着,欧阳琛却没有过多的言语,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就拎着饭菜径直走进来。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叶轻居然发烧了。他扭过头,发现朱明翠对这边的情形浑若未觉,只是握紧易北辰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眼底的那丛光蓦地冷峻下来,欧阳琛抿唇,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软软的堵在那儿,就要喷薄出来。
忍着一股气,他看着她,倏地就嗤笑一声:“她是个孕妇,为了照顾你儿子,连自己的健康都不顾了,你却对她漠不关心。”
他说着,一把抱起叶轻,临走时,又讥讽似地回头:“你的眼里就只有你这个宝贝儿子吗?”
朱明翠被他瞪得有些怔然,她这半生养尊处优,还从未被谁用那种犀利讽刺的目光瞪视过,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照头浇下一斛彻骨的冰水。
身子不由得颤了颤,她终于松开自己的儿子,霍然而起:“你站住!”
听她叫住自己,欧阳琛的心脏有瞬息的松软,脚下的步伐也猛然顿住。
“我问你,你是不是给我们北辰下了个套?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为龙腾注资的那家公司,已经受不了金融危机的冲击,破产了。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抱在叶轻腰间的手忍不住紧了紧,欧阳琛没有说话,只是回眸,狠狠剜了朱明翠一眼,病房里那么静的,他们就那样隔空对视着。
没有亲情,只有厌恶和仇恨。
这就是他的母亲,多么可笑?过去的二十余年,他和苏青想尽一切方法活下来,只为见一见他们的母亲。那时,他们甚至都想好了,如果母亲依旧过着贫穷的生活,他们将会给她能给的一切。可终有一天,他见到她了,他才发觉她是那样的高贵、富裕、幸福,根本不记得他们的存在。
虚空中,仿佛有人正操着一把刀,狠狠狠狠地戳进他的心窝,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牵连着锐痛,欧阳琛迟缓地扭过头,大步大步地向前迈去。
而后有女人的嘶喊,像是锐利的箭矢急急地追射在他的脊背:“欧阳琛我告诉你,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果你敢对他有什么伤害,我一定跟你血拼到底!”
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仿佛还是那一年,他跋涉千里来到首都,只为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母亲,却只看到他们母子那份外人根本融不进去的舐犊情深。他心有不甘,试探性地问她,北辰还有兄弟吗?她是不是对自己的儿子们都这么好?
那时她笑得温柔而富足,那双漆亮的眼眸,在阳光下是那样闪耀:“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当然要全心全意只对他一人好啦。”
一瞬间,无法抑制的愤怒和不甘在胸臆里四处游荡着,满涨着,终于还是冲破了他承受的极限。
刚一回到家,他就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头部疼得仿佛就要炸开了般。他知道,他又病发了。
偏偏叶轻还在纠结方才的事情,面对她的质问,他只想快速的逃开,他宁愿独自舔舐伤口,也不愿让别人看到他病发虚弱的模样。
所以,他一急之下撵走了她。
叶轻刚走没多久,他就再也忍不住,快步冲进书房,拿出鸦片剂,以最快的速度打进自己的皮肤中。
世界终于平静下来。
夜黑如墨,泼洒进昏暗的房间里,欧阳琛双目微阖着,半躺在角落。沉眠南柯中,他依稀听到什么在响。
黑而浓的长睫动了动,他慢慢打开眼帘,近乎迟缓地把椅子上的手机捞下来。
打电话的是叶轻。
欧阳琛坐起来,蓦地拽紧了手心,仿佛有什么压在胸口,压得生痛。他并不是真的想赶叶轻走,但是他不能让叶轻看到他发病的样子,绝对不能。
所以,他现在也不能接这个电话,如果他接电话,聪明如她,一定会听出什么的。
深吸一口气,欧阳琛忍住药物过后的头晕目眩,把电话挂断,又把通话模式设置成语音信箱。
一切都做好后,他沉沉地垂下手,刚想喘一口气,电话里却自动播放起叶轻的留言,她的声音是那样急促、愤慨,甚至带着一丝莫大的恐慌:“欧阳琛,如果你还想看到你的孩子活着生出来,就马上滚来……”
倏然间,有股淬着火的毒从骨子里奔涌出来,带着无数锋利的小钩子,割划在体内,仿佛要把欧阳琛的脏腑都撕开。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抓起电话,回拨过去,却是关机……
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狠狠吸一口气,欧阳琛攥住椅子背站起来,匆忙间就打开门,冲出书房。一直等在门口的朱管家都快靠着椅子睡着了,见他出来,惊喜地几乎说不话来:“欧阳先生?”
欧阳琛却没工夫跟她闲扯,他一把抓住朱管家的手臂,大声喝问:“叶小姐呢?叶小姐去了哪!”
朱管家被他喝得愣住了,支支吾吾地摇头说:“我……我不知道。”
不知从来蹿来的寒风,辗转吹过来,直溜溜地似能钻进人的骨头里,欧阳琛紧抿着唇,缓缓松开她的胳膊,自己的掌心却有着轻微的战栗:“老钟呢?”
朱管家奇怪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老钟去请吴医生了,他不在这里。”
欧阳琛转身,“咚”的一声撞开被风刮上的房门,抓起桌子上的手机就拨了老钟的电话:“叶小姐在哪?”
“她说她去了岐山。”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下地鞭笞着他的脊骨,欧阳琛咬牙,几乎是怒吼似的说:“我不是让你时时刻刻盯着她吗?”
“她说她想一个人静一会儿,”老钟有些为难地解释着,突然又问,“欧阳先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马上赶回去……”
欧阳琛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又转身推开门,大步流星地往楼下奔跑着,边跑还边命令朱管家:“把钥匙给我!”
朱管家从没见过他这个大失分寸的样子,吓了一跳提醒他:“先生,您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能开车的。”
欧阳琛扭头,眼光如刀,狠狠剜在朱管家的身上:“废话少说!把钥匙给我!”
朱管家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给震住了,她终于明白事态严重,想也不想地转身跑回去,把车钥匙从二楼仍给欧阳琛。
欧阳琛反身跑向车库,掌心蜷握地紧了,尖利的金属突口,就如刀锋般反复割着他指上的肌肤。都说十指连心,这句话真没错,连带着他的心都是一阵阵钝钝的痛。
他不敢想,无法想,只是刀剑般插进坐在驾驶位上,把车速开到最大,不顾一切地向着岐山飞驰。
可老天似乎偏要跟他作对,这一路都是可怕的红灯,没错,可怕的红灯。
那样猩红夺目的颜色,就仿佛是身下蜿蜒的血,亮得灼人眼窝,他不能等了,一刻都不等!他的叶轻不知道正在经历着什么!
欧阳琛一咬牙,踩下油门冲过红灯,一路狂飙着驰往岐山。
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赶到岐山上,老屋旁有大约一里的路是崎岖的石子路,汽车无法通行。
他强忍住药物遗留下来的阵阵眩晕,甩开车门飞奔着跑上去。
“不要----”
刚刚扒开前面浓密的灌木,他就听到一记声嘶力竭的惊呼。心在刹那间重重地跌落下去,欧阳琛霍然抬起头,恰巧看到周晋雅怀抱着一个婴儿从悬崖边飞跃而下!
而叶轻……
叶轻几乎是疯了一般地从背后扑过去,想要抱住周晋雅的身体,却到底扑了个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从世界中消失。
刹那间,仿佛有灼烈的热油轰隆一声浇淋在欧阳琛的心口,他不由得攥紧双拳,红着双眼狂奔到叶轻身边,她却已经晕死在血泊中。
他双手颤抖着,慢慢抚向叶轻的脸颊,她的脸那么冰冷,宁静,却又绝望!
倏然,似有千万根刺狠狠地穿透他的胸膛,欧阳琛一把抱起叶轻,把她惨白无色的脸紧紧摁进自己的身体里。
眼泪滚落的刹那,他冲着这个无情的世间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如此残忍!非要夺走他和姐姐的性命还不止,还要夺走他唯一的孩子,唯一能替他延续生命的孩子!
“欧阳琛,你能给叶轻带来什么?你能给她的就只有痛苦!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纠缠着她!”
记忆里那串声音又像魔咒般奔腾在胸臆之中,欧阳琛抬起猩红凸现的眼眸,怒火熠熠地睥睨着天空,是不是,是不是这是命运对他的惩罚,惩罚他的自私?惩罚他不该大逆不道地去伤害自己的亲生父母,惩罚他不该不顾一切地把叶轻困在自己的身边,惩罚他不该哄骗叶轻、去生下这么一个同样可能患病的孩子?
上天啊,如果真是这样,就请把这所有的惩罚都降落在他的身上吧,不要再伤害他的叶轻,不要再那么残忍!
“叶轻……”欧阳琛垂头,将前额紧紧地贴在叶轻紧锁的眉宇间,嗓音是从未有过地沙哑和脆弱,“叶轻,对不起……对不起……”
……
一个月后。
他病情反复,有一次一度到了病危的边缘。朱管家看不下去了,不顾他的叮嘱,擅自给叶轻打了电话。
而叶轻果然来了,她趴在他的胸口,眼泪大滴大滴落着,甚至说,无论生死,都要陪着他,要跟他在一起。
他不是铁石心肠,又怎么可能不心动。
可是……如今的他,还有资格再耽误她一次吗?
他已经给了她太多的伤心,甚至连保护她走完下半辈子的能力都没办法拥有。他还能给她承诺和希望吗?
所以,他再一次骗了她,也再一次地隐瞒了病情。
那天,一直等到叶轻离开,吴非才推开门走进来,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欧阳琛,低头拿起那张病历单,忽然就笑了笑,把它丢到一旁:“之前你一直不愿意做化疗,这次怎么想通了?”
他说着,抬眸望了眼门外的方向:“是不是为了这个女人?”
欧阳琛没有说话,侧身从旁边抽屉里捞出一盒烟,低头刚点上,却被吴非一把夺过:“你忘记了,这个时候不能吸烟吗?”
欧阳琛的手停顿在半空中,过了好半晌才冷然一笑,把烟盒随手丢进垃圾桶里:“不吸就不吸吧。”
吴非不禁摇头:“你真是个怪人,从前视死如归,现在为了这次化疗,竟然能狠下心一个月都不见这个女人。连烟都肯戒了。”
“你管闲事的毛病是越演越烈了。”
欧阳琛抱臂靠在身后的靠枕上,微微阖上眼,一呼一吸间,依稀还能闻到一股野百合似的芬芳,他知道,那是叶轻的味道,那样清,却又那样浓,这辈子都萦绕在他的心口,不散。
听他这么说,吴非忽然收起玩笑的神态,半倚在墙壁上一脸肃穆地说:“欧阳琛,虽然我很佩服从前那个不要命的你,但是我更喜欢现在这个惜命的你。不管你是为了谁,只要你肯,我就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活下去。”
再没有说话,欧阳琛闭目躺在那里,仿佛是睡着了,然而,他放在被褥下的双手却微微蜷握成拳。
活下去,人的一生是这样短暂,上天是否会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好好地活下去?重新活下去?
……
出院是不久后的某一天,香花漫天的春天已走到尽头,夏日的风雨却悄然间到来。
欧阳琛坐在空荡荡的卧室里,把窗帘拉开到最大,近乎惘然地注视这窗外的电闪雷鸣。
叶轻怕雷。
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他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这四个字。雷声如擂鼓,一记盖过一记,欧阳琛的心也被鼓槌狠狠地敲打着,终于在暴雨倾盆而下时,他忍不住拿起手机拨上叶轻的号码,却迟迟没能按上去。
“欧阳琛,你带给叶轻的只能是痛苦!”
“只能是痛苦!”
这声音像魔咒一般钻进他的耳膜,他倏地扣掉手机,心烦意乱地站起来走到窗口,向着漆黑的夜空漫无目的的望过去,却恍然发现,暴雨淋漓中竟依稀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竟是……叶轻。
那一刻,他忽然什么都不在乎了。
明明是盛夏,夜里的风却沁凉蚀骨。
如同是他的人生。
他的人生没有太阳,只有黑夜。但这夜并不黑暗,因为他还能看到一束光。
叶轻就是他的光。
那束光分明轻轻的,软软的,却又像是有着无穷的穿透力,轻易间便照透了他生命中的每一处肮脏。
那个夜晚,他和叶轻相拥而眠。
月光里,他慢慢地转头,看着叶轻柔弱的面庞,一颗心也跟着软了一起来。他想起出院前吴非对他说:“这次化疗的效果很不错。如果顺利的话,让你恢复到易北辰的效果并非没有可能,但是关键是,你自己要上心。”
伸出手,抚上她因一晚贪欢而艳红的脸颊,欧阳琛在心里轻轻说:“你知不知道,我这一生,因为仇恨而毁灭,我以为这回总该倒下了,却不料被爱救起。叶轻,我想争一争,跟命运好好地争一争,你会跟我一起争的对吗?”
叶轻没有说话,也不会说话,欧阳琛抬头,窗外,一轮红日正破晓而出。
有的人一生都活在黑暗中,譬如盲人,这是无法挣扎的宿命。
可是夜晚再黑,总会被日光倾覆,这也是宿命。
……
那天。
死气沉沉的医院里,欧阳琛正躺在冰冷的床上准备做检查,吴非拿着仪器问他是否准备好了。
他刚要点头,却恍然间听到自己衣兜里的手机在震动,接着想也不想地坐起来,掏出手机一看,连唇角都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欧阳琛?”吴非瞧得奇怪,忍不住问他,“什么事这么着急?”
其实他想问的是,什么事这么好笑?只因认识这么久,他几乎从未见过眼前这个人笑。
“啊,没事,你继续。”
低头速速地回了一条“好”,欧阳琛轻咳一声,又把手机放回衣服兜里,默默地躺下,闭上双眼的刹那,他仿佛看到叶轻那闪着星光的双眼,正在一片粲然的春花里眸光飞扬。
他活了三十多岁,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个有家的男人,有自己的女人在家里盼着他回去,这种感觉,可真好。
也是第一次,他开始觉得治疗的时间是那样的难捱,每分每秒都是折磨,他甚至时不时地用犀利的眼神催促吴非。搞得吴非还以为自己哪个环节没做好,都出了一身的冷汗。好不容易才捱到结束,欧阳琛听到手机在响,以为是叶轻要催他,便匆匆忙忙地掏出来。
吴非见状,忍不住哑然失笑:“最无情的人居然变成了情种,我是该恭喜你还是该同情你?”
心头似被暖暖的阳光覆盖,欧阳琛扭头,轻轻扯动嘴角:“我想你应该羡慕我。”
“老天,我没有看错吧?你这一天对我笑了三次,比过去十年里加起来还要多!”吴非惊魂甫定地拍拍胸口,走近了笑他,“快讲讲,什么时候能喝你的喜酒?”
听他这么问,欧阳琛眼底的笑意尽失,只剩下一片抵死的黯沉:“你知道的,在大陆,一切还要小心为上。”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吴非有意岔开话题,指了指他手里的电话说:“快接吧,嫂子可是等急了。”
欧阳琛没再说话,而是笑着接了叶轻的电话。
电话里,叶轻说,她已经为他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在家等着他。
真好,能有个人心心念念的在家等着他,真好。
能有个家……
真好。
唇角漾起一抹幸福的微笑,欧阳琛躺进检测仪器中,慢慢闭上了眼。
拿到化验单的时候,他却觉出吴非的神情有一丝不对,唇微微抿着,脸也异常的紧绷。
心下当时一沉,他走过去问:“结果如何?”
吴非几次动了动唇,却只是说:“欧阳……”
心咚的一声犹如沉入了谷底。
欧阳琛一把拿过化验单,放开眼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慢慢地,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我们失败了,对吗?”
吴非沉默,片刻后,按住他的肩头:“只要你不放弃,我相信下次我们还有机会。”
欧阳琛却一把推开了他的手。
转身,慢慢往家里走。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命运一步一步将他逼上绝路。
从此,永远不再奢望幸福。
从他来到这个世上的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了此生的诸求不得。其实他早就明了,那样清清楚楚地明了,他甚至连活下来的权力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拥有她,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早已下定决心要绝情绝义,可是为什么?又还是一次次地如此自私地把她困在身边,让她跟着自己一起触摸地狱的模样。
既然如此,就让他独自坠落吧。这么美丽的她,应该由更善良温暖的人去照顾,而不是行将就木的他。用他一个人的命,赎去这些年他所犯下的罪,很值得。
真的很值得。
……
他忘不了离开的那一天。
龙腾大楼总经理办公室。
朱明翠拎着一盒鲜香四溢的煲汤,一边朝屋里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辰辰,你发烧才好,这段日子又这么辛苦,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妈给你煲了汤,还热着呢,你快来尝一口。”
她把汤盒放在办公室的外间,却没有听到里间的声响,不禁蹙起眉头,走过去推开门说:“这孩子,妈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呢?”
门骤然开了,迎接她的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辰辰,而是那个如鲠在喉的欧阳琛。
“呦……怎么……是你?”推出去的手瞬间僵在半空中,朱明翠的眼光里也夹了丝明显的敌意。
“给北辰做的?”欧阳琛并不看她,而是径直走向桌子前,注视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姐姐流浪在异国街头时,连一碗残羹都要从别人的脚底下抢过来。那个时候的他们,是多么希望能喝上一口母亲熬制的热汤。
可是他们等了一年又一年,熬了一天又一天,都没有等到这么一碗汤。哪怕到了生命的尽头,都没能等到。
“是啊,辰辰最近身体不好,总得喝点什么补一补。”朱明翠紧张地看着他。
“我能喝一点吗?”欧阳琛忽然回头,眼峰淡淡地,黑瞳里的光却幽深。
“这……”虽然心中多有微词,可朱明翠到底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点点头说,“你想喝就喝吧。”
欧阳琛端起那碗汤,仰头一下子就喝了干净,这样还不算完,他又自己舀起汤勺,重新盛了一碗新的。
碗底再度翻起的时候,那些同样翻滚着冒出的蒸汽淙淙地熏在眼前,那样烫,烫得他瞳孔都微微缩起,几乎就要掉下泪来。手不自觉地将碗底翻得更高,直到它生生盖住了他那张通红的面庞。
“哎,你别喝这么多啊,给我们辰辰留一口,”没想到眼前这个人这样厚脸皮,朱明翠登时慌了神,跑过去想去阻止,却发现那个汤盒子里已然空空如也。
“喝光了?”她怔怔地看着那个汤盒,又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欧阳琛,只觉得有一股子火咻咻地燃在胸臆里,但良好的教养还是逼得她强忍住了,只低低嗔了一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欧阳琛背过身,凝视着窗外的海景,一双被风吹干的黑瞳里几乎再没有任何的情愫:“北辰在三楼销售部,你要找他的话记得长话短说,一会儿我还要和他谈点事情。”
朱明翠闻言,也不想再跟他计较,只是没好气地拎起汤盒,摔门走了。
硕大的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欧阳琛一人,他一手扶住面前的玻璃,一手慢慢地抚上唇角的一滴残汁。
颅骨里又在隐隐作痛,他却缓缓地扯动起唇角,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滋味,那是方才那个女人赐予他的滋味,连着这痛,连着这瞬间的甜美。
今生今世,都再也抹不掉了。
也再也没有遗憾了。
……
那个夜晚,海风习习。
那个夜晚,血雨阵阵。
在中缅边境,他做了此生最后的一个决定,放下仇恨,放下生命,放下一切。
从甲板上跌落,被海浪吞噬的那刻,他一度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也根本没有想过去活。
可是恍惚中,他却仿佛看到了叶轻的脸。
隔着漫天血光去看她的脸,还是那样的仓惶而清丽,坚强却温柔,就像那年在clb里遇到她时一样。
仿佛听到她在耳边说:“欧阳,妈妈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自己。不能放弃自己……”
那一刻欧阳琛忽然觉得----不能,他不能放弃。
他不能丢下她。
终于还是活下来了,多么艰难。
最后一次化疗结束时,美国的专家告诉他病症已恢复了大半,他连夜驱车到郊外的农庄。推开院门时,参天的古槐下,有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正坐在黄花梨木椅上给自己的孙女演示茶道。
“义父。”欧阳琛慢慢走进来。
“坐,”那老人点点头,有眼尖的佣人递来一张椅子,“我就知道,有一天你还会来找老头子我。”
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再吱声,而是专心致志地分斟,这是个细致活,他做的写意随性,却又一丝不苟。
先递了一杯给欧阳琛,双手相会时,他却意味深长地说:“人的手心就只有这么大,握得仇恨太多,爱就无处安放了。你把握满仇恨的那只手斩断了,余下这辈子就只剩下爱了。”
欧阳琛端起茶杯慢慢饮了一口,他想起离开美国前,义父曾对他说:“其实爱和恨,就像白天和黑夜的关系,日夜交替,各司其职,谁也不能越过谁去,一旦融在一起,就全乱了套了。所以你要么狠,要么仁;要么恨,要么忘。二者只能取一,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才有机会看到亮光。”
那时他说:“我的世界从来就没有太阳,只有黑夜,黑夜里没有光。”
他的义父却笑着摇头:“你知道吗,在极圈外,太阳落到地平线下只能达到一个很小的角度。由于大气的散射,这里的夜晚并不会完全黑下来,而是半明半寐的,叫做白夜,也许有一天,你会遇到你的白夜,她总不会太亮,但照亮你的余生,足够了。这套沉香送你,什么时候觉得心烦了,燃一点,能宁神,更能宁心。”
在这里睡了半晚后,欧阳琛悄然起身。匆匆饮了杯茶水,他走出院门,门的左边有一个旧旧的四方形的铁皮邮箱。由于是单手有些笨拙,他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乌木色的牛皮信封,又低头轻轻地吻上去。方才喝的茶还留在唇畔,印在封口处留下两道浅浅的褶皱,像是谁波澜微漾的心事。
再抬头,沉香已烬,白夜未明。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