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这时,天色尚未完全透亮,树林里的光线有些灰蒙蒙的,远处的古刹塔尖也是灰蒙蒙的,我自丛林间钻出来,两只裤腿已经完全被晨露洇湿了。
废殿里的光线很暗淡,阴沉沉的,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陷阱。
但是,什么也没有。
不单没有人,连殿内的棺木尸体也全部消失了,里面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什么也没有。
我呆站了一会儿,觉得整件事情透着说不清的古怪,仿佛昨夜的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场噩梦,根本没有真实发生过。
但是,地上残留的血迹提醒我:这不是梦。
我走出殿外,将古寺周围都仔细检查了一遍,在殿后的青灰色墙壁上发现一朵梅花图案,嫣红的一朵,花梗斜斜指向北方。
看到这朵花,我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整个神经都松弛了下来,这个阴霾沉闷的早晨忽然变得美好清新,东方一轮红日挣扎欲出,天地别有风韵。抬眼见古寺后面有一条小溪泛着微微的波光,便走到溪边,捧起溪水洗了一把脸,然后对着水波整理一下仪容。
这时,溪流中忽然出现一道人影随波荡漾,绛色宽袖交领短衣,淡碧色曳地绸裙,清波濯莲一般清雅。
林晚词无论穿什么,都很好看,让人觉得,她就是专门为了穿衣服而生的。
我慢慢站起身,转头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抢先开口了:“你是不是想问我,那些人是不是我杀的?”
我一怔:“真是你干的?”
她的笑容像清晨晶莹的露,深深颔首道:“是我。”
我呆住,料不到她如此诚实,更惊讶她这种视人命如草菅的态度,半晌才问道:“为什么?她们哪里对不住你,你要杀了她们?”
“因为我就要死了,自然也不能让她们活着。”她答得理直气壮。
“你要死了?”我叫起来,压根不相信这鬼话。
她没有答话,而是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忽然举起左臂,宽大的袖袍立刻褪至臂弯间,晶白如玉的手臂吹弹可破,恍若冰雪碾成的琼枝。在这根琼枝上有一道血红的线,顺着淡青的血管蚯蚓一般的蠕动着,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发现。
“你知道这是什么嘛?”她对着自己的手臂凝视一会儿,恍若自语一般的说道:“这是流传苗疆的一种蛊,可经由母胎传给子女,其毒之利,天下无双。二十余年了,父亲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也没有找到解蛊之术。”
我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回复她:“这能成为你杀人的理由嘛?林晚词,我一直很佩服你,也很同情你,甚至有些嫉妒你。但是,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她不动声色,淡淡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直截了当道:“你心理变态,脑子有毛病。”
她忽然笑起来:“我的脑子要是真有毛病,你就早就该死了。”
我冷笑一声:“是嘛?那你为什么不下手?”
“就因为我还有一点脑子。”她的目光凌厉起来,口吻却异常的平静,像是对着自己最最亲近的人絮叨家常:“你不会知道,有时候,我是多么痛恨我的理智,痛恨这个世道,痛恨这个江湖,我恨不得这世上的一切全部灰飞烟灭……”
她停下来,大口喘息着,面色潮红,血液仿佛要破肤而出一般。胳膊上的血管忽然突突跳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面扭动,那道血线似乎爬升得快了一点点,看得人莫名惊怖。
她忽然凄凉一笑,道:“为了御驰山庄,我殚精竭虑,挖空了心思,用尽了手段,可是结果呢?他不要,他是决意要丢开一切不管不顾了……我不过是要求一个共同守护家园的机会,但他不给我希望,那我也不会给他希望……”
我尽管已经隐隐猜到一丝半点,但是这番话由林晚词亲口说出来,心里仍旧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可思议,充斥着无法言说的感觉,但在思维的某一个空间,却大有拨云见日之感。
林晚词重新控制情绪,恢复了往日那种清贵高华的气度,语气淡漠的笑道:“我记得曾经在某本书里看到过一段话,大意是说,一个人在临死前,他这一生的经历会像闪电一样的在脑海里回放。呵呵,最近,我想起很多事,尤其是小时候的事……”
她说着看了我一眼,然后停下来,换了一种语气道:“哦,我差点忘了,你不是容疏狂,对这些事当然也没兴趣。你现在最关心的,应该是杜杜鸟是不是还活着?”
她自嘲的笑了笑:“你放心。但凡跟楚天遥沾上边的人,就等于帖了一道护身符,谁也不敢轻易把他怎么样,何况我连你都放过了,自然也没必要杀他……”
我迅速打断她:“那么他人在哪里?”
她淡淡道:“假如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楚天遥应该已经找到了他,正在向这里赶来。”
我一愣:“什么意思?”
她不答话,忽然身子一倒,整个人跌入溪水里。我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就是纵身去扶她,左手已经托住她的胳膊,右手去握她的手腕,这时,水波中蓦地银光一闪,我不及思考,立刻出指如风点住她的两处穴道。
林晚词捻指如兰花,白皙如瓷的手指之间夹着一根细细的银针。
我冷冷的看着她。
她一脸泰然,毫无羞愧之色,语音轻柔的说道:“真没想到,三日不见,你居然变得机灵了。”
我面无表情的回复她:“对于一个杀人犯,任何人都应该心存戒备。况且我并非善男信女。”
她笑了:“你若真的不是善男信女,根本不应该来扶我。”
我点点头:“你说得对!”
我放开手,仍由她噗通一声栽到在溪水里,溅起一个诺大的青白水花。
她脸色煞白,微微一呆,立刻放声大笑起来,声音清脆悠扬,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我由她笑够了,方才冷冷道:“林晚词,你已经知道我不是容疏狂,这件事我也跟少辞说过——”
“他知道了——”她的嗓音忽然提高数度。
“是!我早就告诉过他,我不是容疏狂。”我看定她,说道:“所以,我根本不想跟你们御驰山庄有任何的牵扯,你们自称是天下第一庄,但所作所为都令人恶心。我惹不起你们,我躲行不行?拜托你高抬贵手,不要再纠缠我了。”
她嫣然一笑:“你现在一刀杀了我,岂不是很痛快。”
“我是不会杀你的,不是因为我多么心慈手软,也不是畏惧江湖流言……”
我看着她,她此刻的情形万分狼狈,但脸上的表情却高贵优雅,凛然不可侵犯。我不禁深深叹服,伸手解开她的穴道。
“我不杀你,因为你是林少辞的妹妹,而林少辞是我的朋友。被你杀害那几名女子,她们也是林少辞的朋友,这件事,自有他给江湖一个交代。你这样极端的滥杀无辜,最终伤害的只能是自己的亲人。”
她自溪水里站起身,动作优美的整理好衣衫发型,若无其事的微笑道:“你不杀我,我可要走了。”
我彻底无语。
她双掌击了三声,树林中忽然出现一顶软轿,来势非常之快,抬轿的二人显然是轻功高绝。林晚词回头对我粲然一笑,然后弯腰钻进了轿子。
我眼看那轿子倏忽之间如飞而去,消失在碧翠的丛林之间,变成一个点不见了,忽然感觉目眩头晕,四肢乏力,一双眼皮就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二
三天后,我才知道,原来林晚词在自己的衣服上涂了剧毒,只要我触碰她,就一定会中毒。而我之所以没有死,则多亏了四川唐门的唐璎珞。
唐璎珞说,在古寺的那天晚上,我忽然出现救了她,为她拔暗器,包裹伤口。可是,在她的心里并没有相信,所以,她在我身上神不知鬼不觉的下了毒,如果我果然不安好心的话,她可以用毒要挟……正是她的这种毒和林晚词的毒相互克制,使得毒性没有立刻发作,为解毒争取了时间。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有些惭愧,不过她很善于自我开解,她说,如果不是这样,我可能就没命了……杜杜鸟立刻反唇相讥,两人顿时争论的不可开交。
我不得不打断他们,看住唐璎珞问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们忽然全都不见了?”
她还没说话,杜杜鸟抢先道:“是御驰山庄天字组的鬼影子干的,他们轻功高绝,来无影去无踪……据说,这些影子在御驰山庄地位很高,分为天干、地支两组,人数遍布全国各地,随时将各分舵的情况报告给总坛……”
唐璎珞一撇嘴,冷笑道:“你不要扯这些没用的废话,我问你,这些影子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杀我们?漠北灵狐派,福州晚清楼,洛阳飞花阁,还有素剑门,他们都已经组织人马赶往碧玉峰了,林晚词若不给江湖朋友一个交代……”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们是晚词小姐杀的?”杜杜鸟叫起来,“林少辞都已经说了,人是他杀的……”
我大吃一惊,一把攥住杜杜鸟的手腕:“你说什么?林少辞说人是他杀的?”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嗫嚅道:“是啊,他说那些女的整天纠缠他,他烦得很,就把她们都杀了。”
我惊骇失语。
唐璎珞叫道:“林哥哥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杜杜鸟也叫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他是御驰山庄的少主,那些影子肯定是受了他的指使。况且你们女人烦起来,真的很要人命……唉呦——”
他话没说话,头上就挨了唐璎珞一记,疼得他忍不住叫起来。
唐璎珞吼道:“你没看见她下毒害容姐姐嘛?你是不是猪油蒙了心,居然还一个劲的为她开脱。”
杜杜鸟躲了开去,嘴里却兀自嘟嚷着:“容姑娘的情况不一样,她之前是御驰山庄的庄主,后来又……”
唐璎珞提起桌子上的茶壶“呼”的一下砸了过去,杜杜鸟连忙闪身往外躲,正逢艳少端着一碗药进门,两人差点撞上。艳少身子一晃已经来到床边,静静站着,仿佛一直在房间里,没有离开过。
他一张俊颜如铁,双眸清霜般孤寒,冷冷瞥了两人一眼。杜杜鸟顿时怯怯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唐璎珞也有些不自在,手里还抓着一个瓷杯,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愣了一下,方才小声道:“我去找重新要一壶茶……”说着一溜烟下楼去了,杜杜鸟忙跟下去。
我见他们走了,方才握着艳少的手,仰头问道:“听说林少辞……”
他在床沿上坐下来,打断我:“先喝药!”
我立刻接过药,一口气喝完。
“这件事……”
“这件事我来处理!”他的声音格外冷冽。
“你准备怎么处理?”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面色沉静,眸光清澈如水,缓缓道:“摧毁一个以正义公平闻名江湖的帮派,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使其声败名裂,臭名昭著。”
他说着接过我手里的碗,头也不回的甩手扔出去,那只碗稳稳落在桌子上,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我不由得瞪大眼,只听他继续面无表情的说道:“林晚词视御驰山庄的清誉为天,那就摧毁它,她自命绝顶聪明,能挽狂澜于即倒,呵!那我现在有必要让她明白,如果我楚天遥不同意,她就什么也不是,什么都得不到,所谓的天下第一庄将成为历史,江湖上也将不存在御驰山庄这个名号!”
第一次,我看见他不动声色的残忍,和隐忍不发的强大到无法置放的怒气。
我握住他的手,将他重新拉到床边坐下,刚一张嘴还没说出来,便被他打断了:“这件事没得商量。”
我只得闭嘴。
他静默一会儿,突然俯身拥抱着我,那么紧,我几乎不能呼吸,正准备伸手推开他,忽觉脖颈间一热,仿佛被两滴热水溅到,猛然间明白过来,顿时全身僵住,动弹不得。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莫名感到有些害怕,柔声安慰他:“别怕别怕!我在这里,别怕!”
他终于放开我,脸色微红,蹙眉低低哼一句:“胡说什么呢?”
我双手捧着他的脸,他的眼眸清亮明澈,一双睫毛浓密而黑,大概是被泪水侵染过,越发显得黑亮而长,惊人漂亮。我凑上去亲吻他的眼,颊,唇。他激烈回应我,那姿态仿佛没有明天似的。我们反反复复的吻,分开,彼此傻看一会,再吻。我仿佛置身生与死、梦与醒的边缘,脑子既迷糊又清醒。
他低低叫我的名字,嗓音沙沙的,像残旧的胡琴泻出的暗哑音色。我应他一声,他又叫一声。我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在这里。”
他静默地看我半晌才道:“那晚在古寺里,林少辞点燃火把,我猛一眼看到七八口棺木,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顿一下,嘴角微微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意,“那一刻,我才知道害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疏狂,今生今世,我再不能让你离开我半步。你每次有事,我都没有在你身边,我真是该死……”
我连忙阻止他,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急急道:“不不,不是这样的,是我太愚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本来是这个世上最最洒脱,最自由不羁的人,是我,是我使你有羁縻牵绊……”
“我愿意!”他打断我,“疏狂,这些都是我愿意的!为你,我什么都愿意。”
我的眼泪不断涌出来,他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擦着,终于失去耐心,用命令的口吻道:“不许哭了!那两个小鬼上楼来了,他们会以为我欺负你呢,我的英名可要毁在你手里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
门外传来两声低低争执声,似乎在决定由谁先进门,过了一会儿,两人都不见了。
我奇道:“唐璎珞这么怕你,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
他哼一声:“我要是欺负她,她还能活着嘛?我可是最懂得怜香惜玉的——”说着一脸坏笑的来吻我。
我推开他,问道:“那晚的事你还没告诉我,你追出去遇见林少辞了嘛?”
“你管他干什么!”他突然生气,怒气冲冲道:“他们御驰山庄的人全都死光了才好,我只要听见姓林的就有气,不许你再提他!”
我再一次闭嘴,两眼尽量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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