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军部医院设在一处山脚下,平整的空地上整齐地支着帐篷,伤兵们早已占满了帐篷,外面也到处躺着、坐着伤兵,一个个身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大多数面色苍白、精疲力竭,有的拼命咬着牙,一声不吭,有的忍不住剧痛,大声呻吟、哭喊。右边的山脚下成排地放着阵亡将士的遗体,几个护士正忙着给死者身上盖上白布,在他们的脚脖子上系上标签,标签上注明姓名、部队番号和职务。 孙富贵躺在担架上,身上到处缠着浸透着血迹的绷带,他的衣服脱下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血衣,鬼子的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胸部,差一点就打到他的心脏,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幸运,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伤口很痛,但他更为自己连里那些阵亡的弟兄悲痛,他还不知道除了像他这样事先被送出来的伤员以外,1营从营长到士兵已经全部阵亡。 “老弟,你是咋受伤的?”
先前和他并排躺着的是一个浑身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士兵,痛得叫唤了一夜,凄惨的叫声听得他难受至极,神经都快要断掉了,恨不得拿把刀去和鬼子拼命。一刻钟前,这个士兵终于得到了解脱,他死了。现在又来了一个40来岁的号长,看样子很健谈。“受的伤多了,我都说不上来。你呢?”
“挨了一颗枪子儿。”
号长拿起一个铜号给他看,上面被子弹打出了两个洞。“这玩意儿在太阳底下反光,把鬼子的子弹给俺招来了,还好打在了腿上,要打在腰上就完了。俺只希望伤好以后不要成跛子。”
“成了跛子你就可以回家了。”
“俺老家在沦陷区,回不去了。再说就算没沦陷,俺也没家。俺爹娘死得早,连啥模样俺都记不起了,俺要有家,早就找老婆生孩子了,用得着出来当二十几年兵吗?”
听了他的话,孙富贵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你也没亲戚吗?”
“有一个姑妈,俺就是她养大的,她是个寡妇,家里穷,把俺养大已经不错了,没能力给俺娶媳妇。她有一个儿子,就是俺表哥,俺本来和表哥说好了,把一个侄儿过继给俺,俺要是在队伍上被打死了,俺的抚恤金给他,让他给俺戴戴孝。可这小日本闹得,这下可不成了。”
“放心好了,你不会死。”
“俺没家,没老婆孩子,死倒不怕,就怕残废。这没儿没女的,残废了还真不知道该咋办?”
院长过来了,他名叫曾宏睿,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本是北平后撤的协和医学院外科学教授。在哈佛的时候,他和白少飞在“中国同学会”上认识,并成了好友。经白少飞推荐,张一鸣邀请他到117军担任野战医院院长。曾宏睿一来知道117军,二来也愿意到前线为国效力,所以欣然应允了。他的身后跟着谭佩瑶,手里端着一个医用盘子。117军成立后,赵义伟请求军长把她调到了军部医院,好离自己近些。曾宏睿蹲下身,察看了一下号长的伤口,伤口很深,但没伤着骨头,只是弹头还在里面,得把它取出来。号长着急地问道:“医生,俺这伤咋样?好了以后会不会跛?”“不会,子弹没伤着骨头,要不了多久就恢复了。”
号长出了一口长气。“谢天谢地。”
弹头很快被取出来了,曾宏睿正在处理伤口,只听有人在大喊:“院长呢?院长在哪儿?”
他没有回答,也没站起身,谭佩瑶回了一句:“他在这里。”
一个军医过来了。“院长,新25师的白团长受了重伤,现在已经送到了手术室,这个手术别人不行,得你来做。你快去,这里我来处理。”
孙富贵吓得心里惊跳了一下,急忙问道:“医生,你说的是不是512团团长白少琛?”
“就是他。”
孙富贵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伤得重吗?有没有危险?”
“说老实话,希望不大,只怕院长也救不活他。”
孙富贵顾不得剧痛,挣扎着想起来,他想去看看他的团长。当了这么多年兵,跟过不少军官,他唯独喜欢这个帅气、开朗的团长,不仅打仗是一把好手,带兵也不错,和官兵相处非常融洽,爱开玩笑,不摆架子,只要不违反军纪,有什么事找他都好说话。孙富贵挣扎了一会,可他的伤太重,加上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使不上力,痛得满身大汗也没能起来,直急得破口大骂。 动完手术,白少琛被送到了帐篷里,当他从昏迷中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刘蔚风坐在床边的椅子里,两只手肘支在腿上,双手捧着头,手还紧紧抓着头上的帽子。他虚弱地叫道:“蔚风。”
刘蔚风抬起头,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眼眶都红肿了,脸上满是悲伤。看他这个样子,白少琛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别这样,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作为军人,为国家而死,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其所。你不要替我难过了。”
“团座,我不是……” “什么都不要说了。现在的战况怎么样?敌人被消灭了吗?”
“战斗已经结束了,这一仗打得很漂亮,团座,敌人的联队长被你打死了,我们团的弟兄还打死了一个中队长,可惜另外一个让其他团的弟兄给打死了,不过算起来还是我们团的战绩最好。团长,我听说军长夸奖了我们团,说要不是我们团拼死挡住了敌人的突围,给其他几个团争取到了充分的时间,这一仗可就功亏一篑了。”
“那就好,能够打一个胜仗再死,我也死得心满意足了。”
刘蔚风的眼泪出来了。“团长,你不会死。”
“男儿只能流血,不能流泪,不要哭了。你去把苏小姐找来,我想见见她。”
刘蔚风飞奔到军部的时候,苏婉约正在帮着文书抄录资料,听到卫兵来说刘蔚风找她,赶快走出军部,看见他在门口焦急地直打转,问道:“刘副官,什么事啊?”
“团长受伤了,你快去看看吧。”
她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他伤得重吗?不要紧吧?”
刘蔚风的脸色悲伤,声音变得生涩嘶哑。“他伤得很重,腹部穿透伤,颅骨破裂,军医说已经没有救了。”
像是头上挨了一记闷雷,打得她两眼发黑,双腿发软,身子摇晃了几下,刘蔚风以为她要昏倒,赶紧扶住她,但她稳住了,惨白着脸问道:“他在哪儿?”
“军部医院,他在等着见你,你快跟我来,晚了怕就来不及了。”
她不等他说完,转身就朝医院飞跑,直跑得气喘吁吁也不肯停一下。她的脑子里空空洞洞的,已经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思维,就只盘旋着一句话:他要死了,他要死了。跑到医院,大路口停着一辆卡车和一些马车,担架兵和救护队员正忙着往下抬伤员,许多医护人员也在那里忙碌着。她跟着刘副官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跑向右侧的一排帐篷,迎面过来了一个军医,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医生,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他是512团团长白少琛,我想问一下他的伤情怎么样?”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未婚妻。医生,你快告诉我,他究竟怎么样了?他伤得不严重,他不会死,是不是?”
这个军医就是曾宏睿,他虽然竭尽全力抢救白少琛,但他的颅骨被砸破,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腹腔,打破了脾脏,另外几颗打中了其他一些器官。他给他取出弹头,用磺胺消炎,打吗啡止痛,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心里明白他生存的希望渺茫。此刻听着她一厢情愿的话,他叹息着摇了摇头:“他熬不了多久了。”
她发狂似的喊道:“不,他不会死,你们一定要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他不能死。”
曾宏睿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们已经尽力了,他伤得太重了,即使请一流的专家来也没办法。”
她瞠视着他,觉得脚下好像裂开了一道缝,她正不断地往下陷落,直落向无底的深渊。刘蔚风看她呆着不动,抓住她摇了一下,说道:“苏小姐,你别这样,团长还等着你,你别让他看到你这个样子,”他突然哭了起来,“你让他安安心心地走吧。”
她像个梦游人似的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病房门口,他替她掀开帘子,说道:“苏小姐,我就在外面,有事你叫我一声。”
她机械地点了点头,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摇摇晃晃地走进病房,只见白少琛躺在床上,身上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头,从头顶到下巴厚厚地缠着纱布,眼睛紧闭着,脸上的表情有些焦急,又有些痛苦,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长沙医院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那时候他也就是这副模样,她心里觉得有了一线希望:在长沙的时候,医生不也是说他要死了吗?也许这次也一样,他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她打起精神,一面暗暗地祈祷,一面走到他的床边坐下,轻轻地抓起他的一只手,温柔地贴在她的脸上,柔声地呼唤:“三哥,三哥,你听得见吗?我是婉约,我来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