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被辞职的小白

    竹小桃像一只压扁的柿子，被挤在人堆里，无路可走，只好百无聊赖地数起前面的菊花。

    而竹立轩站在她旁边，紧张地保护着这个能把下蛋母鸡诱回家的宝贝女儿，却一边又对她的东张西望有些不耐烦。

    “认真听大神说话！”要是手下员工有这样不专心的，早就被开除了，他想，又探长脑袋，美滋滋地望着他的准女婿。

    三十分钟的时间无聊地过去。

    其中不乏有人问起《人间2》太监的原因，以及新书《桃之夭夭》的情节，还有绯闻女友的一些八卦，许墨远都只回答了一句话。

    “请期待今晚《桃之夭夭》在未来文学网上的正式连载，一切答案，都可以在故事中找到。”

    交流环节结束后，又是各路记者采访，以及不甘心的粉丝挤上去要签名，直到天色渐晚，严重超时的新书发布会总算接近尾声，在保安们无比敬业的清场下，人群才缓缓散去。

    清场后的书城二楼，只剩下活动的各个负责人，以及竹家父女，还有许墨远和临江仙。

    竹立轩张望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到朱胜男，也许早就和野男人走了吧，他想，就像当年一样的不告而别。

    而竹小桃比她老爹运气好了许多，她成功地在角落里一排书架背后发现了临江仙，后者正和两个男人商谈着什么。

    见到清场了，他们也走了出来。

    那两个男人，竹小桃不认得，或者会想歪，但许墨远却认得。

    黑色西装的，是他的主编水仙大人，另一个，则是未来文学网的总boss，歌德大人。

    为什么桃子公司的老板，会和这两个人在一起？

    许墨远想起竹小桃介绍过，她的老板是顶尖黑客，超级厉害，而现在这状况，难道未来文学网也开始招聘黑客坐镇了？

    “我就是临江仙。”

    许墨远望着面前那平静的男子，依然记得他的黄浦江边说的话，那样不可一世的骄傲，至今历历在目。

    同时他也看到了，临江仙看向桃子时，眼中难掩的宠溺。

    竹小桃眼睛一亮。

    看到临江仙，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忽然间看到了救生圈，第一反应就是扑上去紧紧抓住。

    但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竹小桃瞥了眼她的老爸，还有许墨远那些网站的人，以及一群驱散了观众后，自己从衣服里摸出签名本，组队向许墨远围拢过去的保安……

    竹小桃顿时放弃了抓救生圈的冲动。

    我才不像老爸那样丢脸呢，她想。又看到了许墨远，给保安大队签完名后，也站起身，向自己走来。

    有些时候，竹小桃也想过，其实许墨远，才是真正的中老年妇女之友。

    不但是中老年妇女，还有妇男、壮汉、少年、少女全部通杀。

    这世上，有多少人，为了他而癫狂。

    包括竹小桃，也是狂热粉丝中的一员。

    不过，这也是从前了。

    无论是卑微的凡人，还是光耀的大神，或许每个人背后，都有无法言说的事，就像心底最隐秘的一道伤疤，由不得任何人来揭，包括自己。

    竹小桃忽然觉得林妍儿很可怜，许墨远，也很可怜。

    望着头上还未撤下来的条幅，这《桃之夭夭》的新书，像是命运一场无情的嘲弄。

    他把她当知己，却仍有一些事情没有对她讲。

    他只说他有个未婚妻，很爱他，却不懂他。

    他没有说这其中的为什么，也没有说具体的人和事物，在命运的嘲弄下，仿佛一场末路的潜逃，他拼命地寻找宣泄的出口，却不知逃之夭夭到最后，末路终成陌路。

    想起林妍儿那样伤心决绝地离去，也是个好女子，竹小桃想，和当初的自己一样，可是，她也明白，装得越坚强，心里的疼痛就越长。

    她仍然希望，许墨远会去挽回她，就像挽回《人间2》的故事，哪怕末路成陌路，至少不会遗憾，而半路改道，却没有一个人会幸福。

    得想个办法，好好劝一劝他。

    竹小桃想，毕竟自己和林妍儿在清河镇有过一面之缘，而现在明白了整个故事的始末，帮他们解开误会，重归于好，才不枉和许墨远知己一场。

    知己。

    再是沉重，竹小桃也不想辜负了这两个字。

    这时耳边响起竹立轩的声音。

    “啊，偶像啊，来来来，今日您能赏光实在是我的荣幸呐，哈哈……”

    竹立轩激动地上前迎接许墨远，以往只有在巨大商机潜力的客户面前，他才会露出如此的客气。

    许墨远含笑点头，走过来，拍拍竹小桃的肩膀，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这一幕被竹立轩看在眼里，美在心里，赶紧趁热打铁：“女……偶像啊，现在您忙完了吧？不知有没有空赏光一起用餐呢？哈哈，我这宝贝女儿刚刚一个劲缠着我要请偶像吃饭呢！”

    “喂，老爸你胡说什么啊！”这老家伙太不要脸了，竹小桃瞪了一眼她老爸，却又在公共场合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发作，只能装出淑女的模样，然后偷偷地用求助的眼神望向临江仙。

    “哈哈，你看，丫头害羞了……”竹立轩爽朗地大笑，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怎么样，偶像，看在我女儿的面子上，赏个光吧，去香格里拉怎样？要是您不喜欢，咱们还可以去……”

    “不麻烦了，我就住在香格里拉。”许墨远淡淡地说，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用目光征询竹小桃的意见。

    “宝贝女儿，还不快请你偶像？”竹立轩看着这两人“扭捏害羞”的样子，心里又急又喜，一个劲地暗戳着竹小桃的后背，示意她快开口。

    “老爸你就自己去啊，我今天晚上还要加班呢！”

    竹小桃被她老爸弄得窝火，又回头瞪了竹立轩一眼，却又不好扫许墨远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对许墨远露出一个微笑，“大神，祝你新书大火，嘿嘿……我老爸他是你的粉丝，灰常地崇拜你，想请你同……同桌共餐来着……你要是有空……”

    “好的。”许墨远点点头，“你一起去吗？”

    “我……”竹小桃再一次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临江仙，“我今天还要加班来着……改天和你玩吧……”

    竹小桃打算的，是回去和情感专家大浪咨询一下，该怎样让许墨远和林妍儿重归于好，毕竟他们多年的感情不容易，而竹小桃也不想看到《人间2》变太监，然后再把许墨远约出来，谈一次。

    老爸这家伙掺和进来，铁定会坏事。

    “啥？加班？”竹立轩不可置信地望着竹小桃，“你才念大一，谁让你出去打工的？给我好好念书，听到没有，一个女孩子家，深夜出去打工，传出去多难听，你存心给我丢脸是吧？”

    老爸你丢的脸还不够多么……

    竹小桃泪流满面，“我都大三实习了，由于……呃，由于我想涨工资，成大业，所以现在趁年轻，一定要刻苦工作，加班很正常啊！你看，那个就是我老板，你看他多年轻多厉害啊，就是刻苦工作的成果……”

    “一晃眼你大三了？”竹立轩算了算时间，好像确实是自己记错了，顿时有些窘迫，便赶紧挽回自己的面子，“实习算什么？小孩子过家家，你向你老板请个假不就行了？”

    竹小桃翻白眼：“老爸，为啥我记得，我小学的时候中暑了你都不让我请假，还逼着我去少年宫学什么奥数，懦弱的人生才会请假，这都是您说的吧？”

    “你个死丫头怎么还顶嘴？今天是重要场合，听到没有？什么加班，乱七八糟的，不准去了，等毕业后以后你到老爸公司来，给你月薪5000，比正式员工还多一千呢，怎么样？老爸对你够好吧。”

    竹小桃冷笑，哼了一声，你知道我现在工资多少么？知道我现在工作有多爽么？

    她可不认为，刻薄的老爸会允许她工作的时候看电影和打游戏，更何况是18禁的内容。

    “喂，这位年轻人，你就是我女儿实习公司的老板？”竹立轩也冷哼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走过来的临江仙，看上去毫不出众的一个人嘛，他想，他手底下随便一个员工，都比这人光鲜出众得多，这样的人，一看就是初出社会的愣头青，也能当老板？还要深夜加班，不会是骗子吧。

    竹立轩想起报纸上看到过的诱拐女大学生“实习”，实则从事非法卖淫活动的骗子公司，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小桃的父亲，久仰。”

    临江仙走过来，依然是平静的语调，面上微微带笑，看上去没有丝毫不悦，尽管他有他的骄傲，也从来没有人敢对他这样无礼，但是面对将来的岳父，还有竹小桃的面子，他还是决定做到礼数。

    “哼！”

    竹立轩鼻孔仰得很高，根本没有去握临江仙伸过来的礼貌之手，只用相当质疑的口气盘问他：“你的公司叫什么名字？嗯？是做什么的？注册资金多少？5000万有没有？手下员工多少？三千个有没有？分公司有多少家？上过CCTV没有？哈，CCTV肯定轮不到，那你上过东方卫视没有？”

    竹立轩一直为他上过CCTV的报道而自豪，然后看到临江仙依然平静地微笑，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顿时觉得自己的猜想都成为了现实。

    “嘿嘿，什么都没有的公司，也想来招惹我女儿？估计也是个三流小公司吧，说不定还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竹立轩冷笑，“从今天起，我女儿不去你那里上班了，你不要再来给她添麻烦。”

    在很多信息学基础教科书的引言上，往往都会有这么一句话。

    可以说，站在计算机技术巅峰的人们，理论上也就控制了整个世界的血脉。一串代码，一个回车，就可以让一个国家甚至整个世界的经济，都蒙受巨大的损失。

    这些恐怖的人，我们称之为黑客，或者神。

    临江仙就是站在巅峰的一个神。

    注册资金的数目，手下员工的多少，分公司的大小，上过电视报道没有，这些东西对于神来说，根本比不上一行代码来得有意义。

    所以回答竹老爹这个问题，显然是一件有辱智商的事。

    神的骄傲，不容践踏。

    如果是别的场合，临江仙一定甩手就走，和这种势利眼的人，没有什么可以交谈的。

    只不过，现在有了小笨蛋，他说过，再也不会抛下她的，哪怕千江水涌，狂风骇浪。

    “好的。”临江仙依然笑眯眯的模样，“那就算她是辞职了，既然不是我公司的员工，那就和我没有关系了，又怎么会去找麻烦？”

    竹立轩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尽管他现在心中也很惊奇。这个年轻的老板，被自己质问，竟然还是这份从容与淡定，就像久经商场的老奸猫，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嘴上和你说着白的，心里却肯定想着黑的，说不定一回头，就暗地里给你来一记重的，让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翻身。

    竹立轩很了解，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但这个年轻老板，想来又不可能是，他一定是心虚了，才哑口无言的！

    竹立轩安慰自己。

    自从与懦弱的过去告别后，竹立轩整个人脱胎换骨，哪条路最狠最有利，他就往哪条路走。

    如果说商场是战场，那么竹立轩，就是一个十足的杀人恶魔。

    敲骨、嗜血、吸髓，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手段。

    从一个势单力薄的小本生意人，发展到如今拥有数百员工、注册资金五千万的著名装潢公司总裁，用竹立轩的话说，他走过的风雨，比别人吃过的饭还多。

    当然，这些话是他作为一个著名企业家在CCTV记者的采访中说的。

    “老爸！你太过分了！”两个男人风平浪静，竹小桃却如中了晴天霹雳一样，瞬间暴走，再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

    刚刚她老爸的那句自作主张的话在她脑子里转了半天才被消化，却紧接着又听到临江仙的回答。

    好的，什么叫好的？

    那样平静的、事不关己的语气，仿佛放手的只是一件根本不紧要的东西。

    没有关系了？再也没有关系了？

    那说好的不再丢下自己又算是什么？

    竹小桃忽然就心灰意冷，但想来想去，无论如何都是老爸侮辱人在先。

    竹立轩这个人，这么多年不曾来看望过自己，甚至半点音信都不问。发达，那是他一个人的发达，脸面，那是他一个人的脸面。凭什么，他现在又突然冒出来，为了他一个人的脸面，来强迫自己？

    是不是，大人的世界都这样呢？

    竹小桃只觉得眼睛里有热乎乎的液体涌出来，老板虽然还是老样子，不怒不喜的，但心里肯定是生气了，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他越这样，竹小桃心里却越难过。

    往日里他给她发钱，为她修老公，陪她打游戏，和她上馆子，一起欺负大浪……她想起医院里的那一个吻，以为那就代表了永远，可是他现在分明又亲口说——那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你哭什么，多大的人了，丢不丢脸，老爸这是为你好！”

    竹立轩恨铁不成钢，赶紧掏出一包纸巾给竹小桃擦脸。这丫头，在自己的偶像面前还哭得这么稀里糊涂的，实在让人郁闷。

    “作为家长，不应该强迫孩子的。”许墨远也上前来劝，竹立轩赶紧赔笑，在灿烂的灯光下，笑容却像是一条扭曲的虫子，竹小桃不愿看她老爸第二眼。

    伸过来一只手，拿着纸巾给她擦泪水，抬头，是许墨远的。

    临江仙依然似笑非笑站在并不远的地方，只看着许墨远给她擦泪水，却没有走过来的意思。

    也许真的怪不得他，竹小桃想，老板对自己确实够好，甚至算得上是宠溺。而一直以来，添麻烦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啊。

    也许错的人，不是许墨远，不是临江仙，也不是老爸，而是自己。是自己太没有用，除了吃饭睡觉打老公，也就比别人能多报得出几个漫画家的名字，说得上几集新番动画的剧情……

    竹小桃很想就这么泪奔而去，什么竹立轩，什么偶像，什么老板，统统抛在老公的后面。好聚好散吧，也许这样没用的自己，就注定只能在屋里宅着一生，而不是跑出来祸害世人的。

    只是，就在竹小桃念头一动的时候，她听到临江仙开口了。

    “既然不干了，那就写份辞职书，”他说，“我明天就结了工资打到她卡上，档案也会寄回学校，可惜啊……”他顿了顿，又笑，“前两天也有个叫大浪的员工辞职了，现在竹小桃又辞职，像他们这么优秀的好员工，实在是我公司的损失。”

    大浪辞职了。

    这几个字他说得特别重。

    大浪辞职了？

    这五个字，也让竹小桃愣住了。

    那网吧怎么办？她的老公谁来照料？啊，不对，自己也被辞退了，现在老板就又变成孤单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竹小桃又泪流满面。

    “竹小桃，写辞职书吧，我今天还有事，忙得很。”

    临江仙从未来文学网的水仙总编那里借了纸和笔，才走过来，冷冷地递给竹小桃。

    那语气，还是往常的平静，但竹小桃这时听来，却仿佛结冰的水，寒得彻骨。

    竹小桃。

    他喊的是名字。

    他不会再喊“小笨蛋”了。

    竹小桃仰头看着他，他却没有表情。

    “别哭了，你爸是为你好。”他看了一眼竹小桃身边的许墨远，又冷冷地说。

    既然如此，连争辩都没有必要吧。

    竹小桃刚擦净的泪水又飞出来，一滴滴落在手中的纸上，纸的背面还印着字，被水一渗，字就透了上来，竹小桃随手地翻过去一看，只见印着的字，是这次“爱的浓咖啡”女性文学大赛的简介，这些纸是水仙主编顺路带出来的，有十来份，抽一张给她写《辞职书》，也没有什么大碍。

    竹小桃却看着那简介，心神恍惚起来。

    所以说，笨蛋的脑子，只有在绝路的时候才会开始转动。

    看到“爱的浓咖啡”的简介，竹小桃猛然想起就在昨天，自己还以“让老板扣你工资”为要挟，缠着大浪要他剧透，大浪无奈地交出了两万多字的存稿，竹小桃才满意地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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