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息事宁人

    两个小时过后，飞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亲眼看着飞机在陆地上缓缓滑行到停止，周彤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舒缓开来，只感觉一种脱力感蔓延在她的身体之中。不过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得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待广播里传来可以离机的提示声后，李毅取出外套递给周彤说：“外面凉，把外套穿上。”

    周彤点点头，接过外套的时候发觉李毅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连忙侧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然后把外套披上，领子竖起来遮挡住了脖子上的几条红印子，然后默默跟在李毅的身后。

    他应该发现了什么吧，周彤这样想。

    待李毅取回行李，两人刚走出机场大厅的时候，周彤的手机响了起来，按下接听键，那一头传来一个不含喜怒的男子声音：“你们应该到了吧，我是叶安。”

    “嗯，刚出机场大厅，你在哪儿，怎么没看见你？”

    “我就在正门口的街对面，我穿着黑衣服……哦，看见你们了。”听叶安这么一说，周彤下意识的抬头望去，看见街对面的一辆白色小车旁有个黑衣男子正向这边招手。

    看见那人，李毅小声的在周彤的耳边问道，“他就是叶安？那么，我们该怎么称呼他，毕竟他是……”

    “直接叫他叶安就成。”周彤瞪了李毅一眼，李毅耸耸肩，然后礼貌性的朝远处那黑衣男子点头示意。

    这叶安看起来三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戴金丝眼镜，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外表看起来儒雅十足。严格来说，他应该是周彤的长辈——他是周彤继母的弟弟。而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周彤对他没什么亲切感。母亲过世后没多久，继母叶玉婷就进了周家，成了新的女主人，而这个叶安也一起入住了周家。

    再过几年，周彤出国留学便再也没有回来，也就没和这两人有什么交集，听说后来叶安一直没离开过周家，充当着管家的角色。直到几年前父亲寄来过一张全家照，叶安也在其中，模样自然比现在年轻许多，但那张紧绷的扑克脸却从没有变过。

    叶安接过李毅的行李，一边放进轿车的后备箱里一边说道，“一路上辛苦了，坐了那么久的飞机，肯定没休息好。到家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明天再办。”

    他说得关怀备至，但他那不含喜怒的音调之中却隐隐透露着几分防备与疏远，周彤听得眉头皱了皱，却没有说什么。

    “好了。”叶安关上后备箱，拍拍手上的灰尘，然后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包香烟递到李毅的面前说：“抽烟吗？”

    “这个……”还不等李毅说完，周彤挡在叶安的面前抢白道：“李毅不抽烟的。”

    “哦，原来如此。”叶安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嘴角忽然一扬，笑道：“其实我也不抽的。师傅，这包烟送你了。”说完他转身把香烟抛给了驾驶室里的司机。

    “这人真讨厌！”周彤只觉得这人话里带刺，却又偏偏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心头火起。而这时候一只温暖的手把她紧拽的拳头握在手心，周彤抬头看了一眼李毅，后者朝她一笑，说：“没什么，他说的是实话。”

    汽车缓缓启动，两旁的景物缓缓的向后移动。周彤看了一眼坐在副驾的叶安，掏出手机在上面飞快的打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李毅，李毅看了一眼屏幕的字，上面写着：“不好意思，让你受委屈了。这叶安阴阳怪气的，好像不太欢迎我们。哼，又不是我赶着要回来的！”

    李毅笑了笑删掉里面的字，旋又按了一阵，把手机递还给周彤，上面写道：“没什么，我看他应该没什么恶意，大家毕竟是一家人，别搞得那么生疏。”

    周彤白了李毅一眼，她明白李毅是想息事宁人，李毅的脾气太温和了，所以总是吃亏，周彤看在眼里自然气不过，又在手机里打道：“我一直对这人就没什么好感，现在爸爸走了，周家也没有我的亲人了，我们办完遗产的事就回澳洲！”

    这一次，李毅没有回话，只是点点头，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周彤心中一暖，把头靠在李毅的肩上。

    是啊，只要李毅在我身边，不管什么事都有办法解决。

    缠绵了一阵之后，周彤看了看窗外林立的高楼感慨道：“这里的环境，跟我走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当然了，你都走了十年。”李毅也微微有些失神，他自己也很久没有回国了。

    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叶安搭口道：“很怀念这里吧？”

    “才不！”周彤还是气不过他刚才戏耍李毅，让他碰了个钉子。

    叶安干咳了两声，表情有些不自然，顿了顿这才接着说：“我姐身体有点不舒服，今晚可能见不到你。”

    “该遇到的终究会遇到。”周彤说完这句话以后，直接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色，明显不想和叶安再说下去，叶安讨了个没趣，又绑起那张扑克脸，再也没有说话。

    李毅轻轻的捏了捏周彤的手心，似乎是责备她不该和叶安斗气。周彤会意，吐了吐舌头向李毅做了个鬼脸。又想起将要面对的，那些未知的所谓家人，心中泛起一丝愁苦，叹了口气。

    李毅读懂了周彤的心情，手上紧了紧，对周彤做了个“一切有我”的口型。这让周彤的心中无限温暖。

    这一路一直行了很久，车里的人再没有说话，周彤靠在李毅温暖的怀中，看着车窗外的景物，恍惚有种时光飞逝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评弹声从远处传来，那熟悉的唱腔令周彤微微动容，再看窗外已近黄昏，而两边那街道，那房屋，那河流终于有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嘴里喃喃的自语着：“快到家了。”

    巧合的是，周彤的话音刚落，汽车便放慢了速度，最后缓缓的停住了。三人下了车，趁其余二人付车钱拿行李的空隙，周彤默默的打量着周围的景物，现在横在她面前的是一条小河，河的两岸还保持着江南水乡旧有的双层尖瓦房，河上不时有小船驶过，带起阵阵涟漪。在不远处的小石桥上，挑着箩筐的买卖人往来行走，几个小孩子踏着桥上的青石板跳跃嬉戏，而远处隐约传来他们家大人的呼唤声。

    回忆之门缓缓的打开，和眼前的场景交织重叠到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气味，那气味让人感觉到安宁，令周彤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童年时代的快乐，长久以来积攒下来的郁结，无意间缓解了许多。

    “这条小河你应该不会陌生的。来，上船吧。”一个声音打断了周彤的思绪。原来是叶安，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艘乌篷船，站在船尾用竹竿撑着，然后抬起头对周彤二人说话。

    “虽然变了一些，但本质还在。”或许是叶安这副“西装艄瓮”的扮相很有喜剧效果，也或许是因为这一路李毅的开解，周彤没有再和他过不去，点头对他一笑，然后轻盈的跳到船上，引得穿身一阵的摇晃。看着叶安手忙脚乱，脸上还极力保持着那张扑克脸的模样，周彤心中一乐，呵呵的笑着揶揄道：“你真会撑船吗，要不要我帮你？”

    李毅见周彤终于有了笑脸，心中很是开心，踏上船坐到周彤身边道：“放心吧，生长在江南水乡的男人，有几个不会撑船的？”说完朝叶安点点头，有示好之意。

    叶安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不过还是提醒了一句：“这里风大，你们还是坐船舱里去吧。”

    周彤看了一眼那船舱，心头忽然闪过飞机上那狭小的卫生间，面色一白，却立马恢复回原状，笑着对李毅说，“我们就坐船头吧，好久没回来了，我也想看看这里有什么改变。”

    李毅点点头，担心她会着凉，于是解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

    叶安没有再说什么，竹竿一撑，小船就往河流中央驶去。

    这一路行得不紧不慢，两岸的风景尽收眼底，远处又传来评弹的声音，周彤和李毅举目望去，在那远处的岸上有人在拨着三弦琴，几声琵琶响过，一把女声连说代唱，吴侬软语娓娓动听，弦瑟琮铮，悦耳异常。剎时间，让周彤有种走进了时光隧道的错觉。

    “真怀念这条小河，小时候我常缠我妈带我来。记得每次来这里都能听到这评弹声，虽然不懂唱的是些什么，却觉得好听得很，这或许是从小生长在这里的缘故吧。哎，如果时间能一直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或许被这熟悉的声音勾起了心中对母亲的一丝怀念，周彤那原本松开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

    李毅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周彤，但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好把鼻子埋在她的发鬓之间，周彤感觉有些疲惫，于是眯上眼，放松的躺在李毅怀中。叶安瞄了一眼亲密的二人，然后把眼光放到远处，手上不停的划动着，而小船已不知走了多远。

    过了好久，周彤睁看眼朝两岸看了看，喃喃的说，“我不喜欢这里……这里的一切总会让我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所以我在出国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知道，你又要说我逃避了，但我没有别的办法，这里承载着我的快乐，也布满了刻骨铭心的悲伤。所以我不想看见这些，因为悲伤总是比快乐沉重得多。”

    李毅见她情绪有些不对，小声安慰道：“悲欢离合是人力不能控制的，和你相反，我对这里的一砖一瓦特别有感情。千古以来，都是景在人换，桃花依旧，人面全非。但记忆和感觉却是永远也不能磨灭的，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清晰，如果只记住伤痛的话，人只会越活越累，为什么不多想想好的地方呢？毕竟这里有你快乐的童年啊。”

    “你总是这么豁达，要不是你说，我真的不会回来。”

    “呵呵，我自小没有父母，只知道自己被人遗弃在这里，所以这里的小河就是我的母亲……”说到这里，李毅的眼神黯淡起来，周彤听出他的伤感，反握着他手，沉默了少许李毅展颜笑道：“这里的河，一直通往上海，再流出公海至全世界，纵使流出多远，水也会有归来之日，人不也像潮水一样？总有归家的一天。你看，我也有伤痛，但我会忘记坏的，只记住这里的好。”

    周彤摇了摇头，“但我都忘了两岸的景色，只依稀记得在船上摇晃的感觉。”

    “真的？”李毅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两手分按小艇两边，手上一使劲，那小船便在他的控制下左右摇晃了起来。周彤没留神，猛地被吓了一跳，待她回过神，才发现是李毅在使坏，瞪了他一样感觉还不解气，顺手捞起一捧河水朝他洒了过去。

    冰冷的河水从面颊滑落进脖子，激得李毅打了个冷战，脸上却还是挂着笑容。嬉笑过后周彤又有些不忍心，连忙帮他擦拭起脸上的水珠。

    李毅看着周彤那心痛又自责的可爱模样，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爱意，猛地把她拥进了怀里，周彤又惊又羞，却在也挣脱不开，只能红着脸把头埋在李毅的怀中。

    感受着李毅那温暖的怀抱，侧耳倾听着他心脏强力的跳动，周彤只觉得整个世界平静了，那抹围绕在心头的悲凄也慢慢的消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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