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武跟着父亲走进书房。
“爹爹,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要在书房里说?”
程婴颤抖地从抽屉里抽出一幅手卷,沉重地说:“孩子,你先看看这个吧,好好地看。”
“这是什么?爹爹不是有事告诉孩儿吗?”
“爹爹想告诉你的,都在里面。”
说完,程婴开门出去,留下程武一人在里面。程武本已云里雾里,这下更觉奇怪,爹爹今天跟往常大不一样,他有什么话干嘛不直接告诉自己。
想着,打开了画卷,只见第一幅画上面一个牛高马大的人一头撞死在槐树下,鲜血满地都是,程武看了惊心动魄,不知这个壮士为何死得如此惨烈。第二幅画上,一群刀斧手砍死一个中年人,接着又去追一个年老的人,程武心里骂这群刀斧手狼心狗肺。第三幅画面上,一个面相凶恶、峨冠朝服的大人站在大堂里,里面侍卫林立,伏尸无数,程武看到这里心惊胆颤,这个面相凶恶的大人真是禽兽不如啊!似乎还有些眼熟。第四幅画上,一个英武的中年人用剑刺入自己的腹中,程武看到这里心里闷得慌。第五幅画上一个贵妇人将怀中的婴儿交给一个郎中。第六幅画上,郎中将婴儿藏在药箱里。第七幅画上一个将军在郎中面前自刎。第八幅画上一个白须苍苍的老人被一帮侍卫用乱棍打得吐血。
这一幅幅画背后一定有什么故事,难道爹爹要告诉自己的就是这个故事?他忽然觉得画上的那个郎中身影有些像爹爹,莫非这故事跟爹爹有关?会不会是那个凶恶的大人欺负了爹爹?想到这里,程武气血上涌,拳头捏紧,走出房门,只见爹爹怔怔地坐在堂上。
程武走到爹爹面前,双膝跪下,咬牙说道:“爹爹,谁欺负过您,告诉孩儿,孩儿一定给您报仇。”
程婴听了心里很感动,但见他如此鲁莽,心下还是担心,忙拉起他,说道:“武儿,爹爹受了委屈不要紧,这幅画里有些隐情我实在担心你承受不了。”
“爹爹快说吧,里面到底有什么隐情,孩儿一定能承受的。”程武流出眼泪。
程婴摇了摇头,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道:“孩子啊,你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如果你沉不住气,这番话爹爹倒不敢跟你说了。”
程武忙擦去泪水,沉静地说:“爹爹,孩儿知错了,孩儿一定沉住气。”
程婴点头道:“武儿,刚才你从画中看出了什么吗?”
程武想了想,说:“好像是一个大奸臣残害忠良一家,最后有个婴儿被一个郎中带走了,那个郎中高高瘦瘦的,和爹爹有些像。”
其时,赵氏孤儿虽然已经长大成人,但并不了解 “赵氏灭门”那段历史,因为国家正史中对这一事件讳莫如深,只有寥寥几个字。赵氏灭门在民间也是私下里口口相传,但程武从小受人歧视,很少跟民间百姓有什么往来,所以竟对这段与自己身世戚戚相关的历史一无所知。
程婴浊泪满眶,颤声道:“孩子,那郎中就是爹爹啊!”
“真是爹爹,爹爹,那些坏人有没有对您怎样吧?”
程婴端起茶杯遮脸,用袖子拭拭泪水,吞了几口茶,才把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幕一一说了出来,只是没有告诉儿子的身世,也没说出那个大恶人就是屠岸贾。
程武听到这里,以为那个被杀掉的婴儿是自己的哥哥,恨恨道:“想不到我还有个刚满月的哥哥被人杀了,爹爹,快告诉我这个大恶人是谁,我一定要他血债血偿。”
“这个大恶人可不是一般的人。”程婴低沉地说。
“不管他是谁,就是当今的国君,我也绝不放过。”程武满腔愤恨。
程婴看到激起了儿子的复仇之心,感到欣慰,但一时间还不敢和盘托出,只说:“你现在正被仇恨左右,若不冷静,这个仇无论如何是报不了的。”
“爹爹教训的是,”程武惭愧地低头,忽然想起药箱里的婴孩,问道:“那个藏在药箱的婴孩现在还活着吗?”
程婴双眼盯着儿子,程武惊惧地问:“爹爹为何这样看着孩儿?”
“那个孩子就是你啊,爹爹不是你的亲爹,你的亲爹就是画中的赵驸马啊,你本姓赵,祖父乃是赫赫有名的赵盾赵相国。”说到这里,程婴已是泪流满面。
程武惊恐地看着父亲,问道:“爹爹刚才所说可是实话?”
程婴点头:“孩子,你的亲爹是赵驸马,你的公公是三朝相国,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民间郎中……”
听到这个天大的秘密,程武呆了半晌,突然双膝跪下,抱住程婴的双腿,哭道:“爹爹待孩儿比亲爹还亲,等孩儿报了大仇,这辈子会好好孝顺爹爹的。”
程婴抱着儿子的脑袋,泪眼婆娑地说:“好孩子,爹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血海深仇还没报呢。”
程武一把抹去眼泪,问道:“爹爹,我全家三百余口都是被那个大恶人杀的吗?”
程婴哽咽地点头。
程武抽出义父送的宝剑,看着点点寒光,问道:“爹爹,那个大恶人到底是谁?”
“屠岸贾!”程婴说完,整个人如木头一样。
程武吓得一跳,扔掉宝剑,仿佛宝剑烫手,惊道:“爹爹,您没有弄错吧,义父怎么会是那个大恶人?”
程婴义愤填膺地说道:“武儿,你不记得了,当年人们骂我卖孤求荣,就是因为我向屠岸贾谎报赵氏孤儿下落,把你和我的孩儿替换,我孩儿被杀掉后,爹爹担心你将来报仇不了,所以让你认屠岸贾为父,屠岸贾如此信任你,你要杀他易如反掌。”
“这么说,义父……不,屠岸贾真是我的杀父仇人?”
“岂止是杀父仇人,他惨杀你全家,韩厥将军无奈自刎,我儿被他刺死,公孙大人被他杀害……他罪行累累,他……他他岂止是个仇人,简直是个残忍的恶魔啊!”
“想不到义父……不……屠岸贾是这样一个人,任凭他对我再好,这血海深仇也不能不报。”说完,程武捡起地上的宝剑削断自己左手的小手指,鲜血洒了一地,程武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武儿,你这是干嘛?”程婴惊道,赶紧找来棉布替他包扎。
“屠岸贾毕竟对我有恩,我斩断小手指以示断绝和他的父子之情。从今以后,我要将他碎尸万段,将这个老贼割成三百多块,祭奠赵家惨死的冤魂、告慰韩厥将军、公孙大人,还有我那刚满月的小哥哥。”
先前,程婴还怕他承受不住真相,更担心他下不了狠心杀屠岸贾,听他如此说,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于是扶起程武,说道:“孩子,你本该叫赵武,现在大仇未报,爹爹暂且还是唤你程武。国君正在寻访你的下落,准备为你平反正名,但这事一定不能让屠岸贾知道。孩子,你准备怎么报仇?”
程武斩钉截铁地说道:“屠岸贾杀我一家,我也要杀他全家,虽然他没有子嗣,但侄子也有很多,我一定要杀得一个不留。”
听到程武这样说,程婴本该感到高兴才是,但是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不过他还是点头道:“好,孩子,灭门之仇不共戴天……”
程武此时却出乎寻常地镇定,声音好像变得冷漠很多,他说道:“屠岸贾乃国家重臣,我若暗杀他,不是大丈夫所为。就像当年他借着弑君之名灭我全家一样,我也要名正言顺地灭他全家,然后再把这老贼的肉一块块地割下来。”
程婴是菩萨心肠,虽然也希望报仇,但听程武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不过他又找不到理由驳斥他,只是觉得这孩子一夜之间变得太多,以前怪他不冷静,现在他倒是冷静得不近人情。
程婴不知该说什么好,屠岸贾确实应该被千刀万剐,只是屠岸贾对这孩子有舐犊之情啊,亲手杀他千刀……这孩子心肠硬起来时真可怕!但程婴更怕他只是说说而已,处在这种情况下,程婴左右为难。
“孩子,不日景公就要为你恢复名誉,你不妨和他密商,如果景公也有除掉屠岸贾的心思,到时你可以奏请率兵攻入屠岸贾的府中。”
“爹爹,孩儿正有这个意思。”
“为避免屠岸贾发现破绽,你千万不要露出马脚,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屠岸贾一旦谋反作乱,晋国只怕要大乱。”
“孩儿知道。”
是夜,屠岸贾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二十年前的一幕,自己站在赵府里,将赵家杀得鸡犬不留,血如残阳。就在自己哈哈大笑之时,突然尸体中站起一个人,用剑指着他的喉咙。
屠岸贾恐惧得说不出话来,那剑居然还是自己的佩剑,屠岸贾感觉天旋地转,却看不见那人的面目。
屠岸贾眯着双眼,竭力想看清用剑指着自己的人是谁,可是中间隔着一层血雾,始终没法看清。屠岸贾想开口问他是何人,但喉咙里发不出声。
这时,顾侯突然跳出来,挥动着扇子,那层血雾才消失。屠岸贾定睛一看,用剑指着自己的人居然是赵朔,屠岸贾惊道:“赵驸马,你怎么还活着?”
只听那人冷冷说道:“老贼,你再仔细看看。”
“什么?武儿,你这是……”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再看看四周,这是在哪里?”
屠岸贾惊慌地看着四周,这哪里是赵府啊,分明是自己的府上啊,只见地上堂下尸体成堆。
屠岸贾慌忙叫道:“来人呐!”
这时两个侍卫跳出来,却把长戟顶着屠岸贾的前胸后背。
那人说道:“老贼,看到了吗?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说完,那柄剑刺了过来,屠岸贾吓得从床上跳起,捂着喉咙,仍能感觉喉咙上有一股凉气。
屠岸贾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莫非顾侯说的是真的?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因被噩梦惊扰,下半夜难以入眠,也许屠岸贾真的已经老了,他甚至都没勇气把过去的一切仔细回忆,他害怕自己钟爱的武儿真的是赵氏孤儿,想起当初程婴打公孙杵臼迫不得已的情形,屠岸贾心里更加没底,他宁愿相信程婴是个胆小怕事的郎中,也不愿猜测武儿真的可能就是赵氏孤儿。
屠岸贾在床上咳嗽起来,第二天头更加昏沉。
程婴带着程武一起来看屠岸贾。
“义父,您怎么了?”程武走进屋里,握着屠岸贾的手问道。他的声音很关切,眼神的深处却有种冷漠和无奈,他是想杀掉屠岸贾,只是此人变得如此衰朽,看着自己的眼光那么怜爱,如何能激起自己的杀心,他要杀的是当初那个杀人不眨眼、不可一世的大恶人,不是如今这个灯枯油尽、枯如黄叶的老头子。
程武流出了眼泪,这眼泪是为自己而流,屠岸贾却以为是干儿子心疼自己,这么一来,哪里还会相信那个梦。
“武儿,别哭了,人老了就是这样……武儿,你的手指怎么了?”说着,伸手要摸他的手指。
程武缩回手,说道:“切菜时不小心的。”
屠岸贾叹道:“武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以后怎么照顾柔儿?”
听到柔儿,程武心里一阵悸痛,旋即全身发抖。
“武儿,你怎么了?”屠岸贾关切地问。
那一刻,程武不禁也有些心酸,纵使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大仇人,可他毕竟是自己的义父啊,如何能下得了手?一个人如何能亲手杀掉一个如此爱护自己的人?再说,杀了他柔儿怎么办呢?柔儿会原谅自己吗?
程武失声痛哭出来,到后来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发狂了,也不管义父和爹爹,疯狂地跑出去,在校场里拿着长剑狂舞,不时仰天长啸。他真想一剑刺死自己,甚至后悔爹爹当初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回来,干脆当时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吗?就算救出来,为什么一定要自己认这个人为义父?两年之约马上就到了,为何突然生出这种变故?
程武跪倒在地,剑插在地上,向天哭诉:“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苍天,苍天……”
“但苍天既然让我活下去,一定有它的理由,”程武对自己说,“血海深仇不能不报,义父对我恩重如山,我就给他一个好死吧,再将他厚葬,也不枉我们父子一场。此事只与义父有关,故只杀义父一人。如果柔儿不能原谅,也没有办法,血海深仇岂能为儿女私情所左右!”
可是,想起画面中自己家人惨死的样子,心肠不由变得铁血,甚至憎恨柔儿,“屠岸贾这个奸贼,你杀我全家时可曾手下留情,纵使你对我再好,我也要杀你千刀,将你满门杀得鸡犬不宁,老贼,我赵武与你势不两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朔风还在吹。
程武想起了正在闺中等候的柔儿,想起了小时候天真快乐的一幕幕,想起了义父手把手教自己写字的情景……所有这些,断人愁肠,摧人心肝,如果不是血仇悬在头顶,程武真想一剑结果了自己。
程武感到自己的心肠一点点地变软,柔儿那缱绻多情的眼神似乎正在看着自己,似乎在对自己说:“武哥,我们马上就要在一起了,再去采一次野果子怎么样?”
程武正想说:“好!”却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怒道:“赵武啊赵武,灭门之仇惨绝人寰,你身为赵家唯一后人,不思为冤死的先人雪恨,却想着一个女人,你还是人吗?你对得起那血淋淋冤死刀下的先人吗?”
程武目光凝视天空,仿佛看见云层中走来三百多个血肉模糊的人……
程武眨了眨眼睛,狠狠地说道:“赵武在此指天发誓,若不将屠岸贾碎尸万段,天打雷劈!”
这边,程婴给屠岸贾把脉,说道:“大人这是伤风,我给你开几服药就好。”
屠岸贾忧虑地问:“武儿怎么了?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程婴忙道:“武儿自从上次陪主公狩猎,回来后神色恍惚,心慌气躁。”
“武儿莫不是和主公狩猎时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屠岸贾问道。
程婴答道:“改日我会让一个巫医来好好看看武儿,大人,我先出去看看武儿。”
“好!”屠岸贾说完,闭上眼睛。
顾侯走到屠岸贾的身边,悄声问道:“大人是不是做噩梦了?”
屠岸贾不答,睁开眼睛时,顾侯看他就像个弥留的人,眼里满是疲惫,也不好再说,问候几声,便悄然退下。
程婴找了好久,才在校场里看到程武。
其时,已是深秋,校场上北风凛冽。程武跪在地上,唇边还有血迹。
“武儿,你怎么了?”
程武没说话,眼睛盯着前方不远处,那里有一片树林,在风中怒摆。程婴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觉得这孩子彻底变了。
“孩子,你到底怎么了?”程婴恳切地问道。
程武没说话,站起身,向树林走去。程婴紧跟在后面,不敢拉住他。
树林中间有几座坟墓,程武用剑指着坟墓问:“人死之后还剩下什么?”
程婴叹了口气,说道:“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剩下。孩子,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既然每个人都会死,为什么有的人要杀死别人?”
程婴不知如何回答,只说:“只要有人,就会有自相残杀。”
“为什么?”
“有人为了权力,有人为了富贵,有人因为恐惧,杀人者都有自己的目的。”
程武目光奇怪地看着秋叶在林中飘,说道:“杀人者皆有目的,那么天为何要杀人呢?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秋冬来临,树木凋零,冻死的生灵不计其数,这又是为什么?”
“生老病死乃是常理,若无死,便无生。”
“那么说人杀人也是天经地义了?”
程婴不知如何回答,忽然草丛中出现响动,只见程武飞身掠起,兔起鹘落,一条蛇已经被斩成了四段。程武指着这条蛇说:“爹爹,我杀此蛇全无目的,这又怎么说?”
程婴颤抖道:“只因你心中有杀气。”
程武一脚把蛇踢开,冷冷说道:“爹爹,屠岸贾是一定要死的,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像他灭我全家一样灭他全家。”
程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若是我们也赶尽杀绝,岂不和屠岸贾一模一样,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爹爹,”程武归剑入鞘,说道,“开始我也是那样想的,但是我担心将来有一天屠岸贾的亲属后人会复仇,所以决定将他满门杀尽、斩草除根,以免赵氏孤儿的事情在将来发生,遗祸后人啊!当初公公就是没听穿叔公的话,留下了屠岸贾的命,才导致我赵家满门遭戮。如今,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程婴张着嘴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是爹爹,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
程婴蹙眉道:“什么问题?”
“屠岸贾如此凶残的一个人,为何对孩儿恩爱有加?他到底是一个残忍的恶魔,还是一个仁慈的父亲?”
程婴眼睛有些模糊,叹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屠岸贾虽然恶事做尽,却也有天伦之情。”
“义父对我的天伦之爱,我会永远放在心里。”程武皱眉道,眼睛里全是虚无缥缈之气。
程武忽然警惕地喊道:“什么人?”
程婴大惊。回头一看,只见树林后有个人匆匆地往外跑。程武几个跳跃过去,已挡在他的身前,冷道:“原来是顾先生啊!”
顾侯伸着手指颤抖道:“你……你……你果然……是……赵氏孤儿。”
“是的,可惜你知道的太迟了。”
程婴刚准备阻止:“不要!”
顾侯的脑袋已经被程武砍了下来,程武提起血淋淋脑袋,对程婴说:“爹爹,我不能不杀他。”
程婴长叹一声:“冤孽啊!”
程武提着脑袋的时候感觉这确实是一个脑袋,跟以前在集市上提回来的猪脑袋没什么分别,只是轻了些。他忽然觉得有时候杀人跟踩死一只蚂蚁没有多大的区别。
程武挖了个坑,将脑袋扔进去,又拖着躯体丢了进去。填完土,用脚踩实,便扶着飘飘倒倒的父亲回去了。
回到家里,程武亲自为父亲熬汤,捶背,服侍得无微不至。他知道爹爹今天受惊不小。但不管程武表现得多孝顺,程婴看着这儿子,心里一片陌生。
“爹爹,我再去炒个鹿肉,再为爹爹温一碗烧酒,爹爹今天受惊了。”程武笑着说。
程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着儿子笑的样子,他简直想哭,儿子全变了。他几乎不认识这个人了,都怪自己,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一天之内就全告诉他呢,想到这里,程婴心里自责得更重。武儿本来是一个热情阳光的大男孩,一夜之间好像变成了个怪物。又做错事了,程婴在心里叹息,只求武儿早点报仇,自己一死了之。
“爹爹,您不高兴吗?”程武端上鹿肉问道。
“高兴高兴……”
“嗯,好香啊,爹尝一片试试。”程武夹了一块肉送到父亲嘴里。
程婴咽下,鹿肉确实很香,程婴却只觉得有股苦味。
程婴又想,这孩子的身世这么凄惨,将来就算功名富贵,估计也是不会幸福的。是啊,有些人注定是没法幸福的,何况他还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晚上,神巫托人转告程婴,明日午时带着程武去宫里密会主公。
当程婴把这个消息告诉儿子,程武一点高兴的样子也没有,只是说道:“好啊!”
程婴看他这样子,忧心地说:“孩子,爹知道你心里苦,心里苦就说出来吧!”
程武笑道:“没有啊,爹,马上就可以报大仇,孩儿高兴还来不及呢!”
“孩子,你是不是恨爹啊!”
“爹对孩儿这么好,孩儿恨爹干嘛呢?”
程婴泣道:“你是不是恨爹让你做屠岸贾的干儿子啊?”
“爹想多了,爹这么做也是为了孩儿好,让孩儿接近仇人。”
“武儿……”
“爹,早点睡吧!”
这晚,程婴又是无眠。
他确实悲剧,以前盼着复仇,现在程武真正要复仇的时候,他又感觉很不踏实。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程婴虽然为人慈软,却也不是愚昧无知之辈。当年,庄姬公主翘首等待景公前来救孤的时候,程婴就一语点破:真正要灭赵家的是景公。
怎么,赵氏孤儿长大成人之后,程婴却闭口不提景公在此事中应负的责任,而把罪恶全部推给屠岸贾?
综合起来,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保护赵氏孤儿。当时奉行的是寡头政治,景公虽然不是天子,但作为诸侯国的国君事实上就是一个寡头,一旦与高高在上的君主为敌,通常的下场是很悲惨的。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才能取而代之——这就不仅仅是复仇了,而是改朝换代,会引起社会的剧烈变革。程婴既不希望赵氏孤儿与君主为敌,更不希望晋国血雨腥风,全面考量之下,这个黑锅肯定要由屠岸贾背到底。
二、政治潜规则。现在人们经常讨论行业潜规则,其实中国的潜规则古已有之,潜规则的最早发源地应该是权力场。中国自古就是一个**社会,其潜规则自然是:权力最大的人永远是对的,即使错了,也是下面办事不力。这种潜规则在当时没有人能打破,它给人们施加的心理威压远胜过明目张胆的威胁。
三、屠岸贾确实是个凶残的屠夫,由他受过并不冤枉。人心都要一个发泄,尤其是公理遭到践踏的时候,最好的发泄对象就是屠岸贾、秦桧这些人。
四、类似的政治奥秘只有自己才能深刻体会,程婴相信赵氏孤儿将来定能自己看透这点。赵氏孤儿身在权力场,事实证明他是很懂政治的,大有祖先之风。赵氏孤儿执政后,偃武修文,加强与诸侯盟国的外交往来,在当时是个有威望有名气的和事佬。
这一节写到赵氏孤儿精神的变化,这种变化在他身上不会持续太久,他有赵家的基因,不可能像哈姆雷特一样精神分裂,赵氏孤儿是一个不够纯粹的人。但确实,这诸多经历会对他的人生起到一定的影响,他后来疲倦厌世跟这些经历大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