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知道我让外镑出钱买菜的话,我会成为亲戚朋友的笑柄的。”玲子 说。
“而且我是个小盎婆哪。所以放心好了。怎么说也不会身无分文的跑出 来。”
回到家里,玲子洗米烧饭,我拉长橡皮管,在套廊上准备吃火锅。准 备完毕时,玲子从吉他箱子拿出自己的吉他,坐在微暗的套廊上,调好音后, 慢慢弹起巴哈的赋格由来。细腻的部分故意慢慢弹、或快快弹、或粗野地弹、 或伤感地弹,对于各种声音怜爱地倾听。弹看吉他的玲子,若起来就像在注 视自己心爱的裙子的十七、八岁少女一般,双眼发亮、唇色紧撮,偶尔露出 笑影。弹完后,她靠在柱子上望天想心事。
“我可以跟你说话吗?”我问。
“好哇。我只是觉得肚子好饿罢了。”玲子说。
“你不去见见你先生和女儿么?他们住在东京吧。”
“在横滨。但我不去。上次不是说了吗?他们不和我发生联系的好。他 们拥有他们的新生活。如果见到我会恨痛苦。最好不见。”
她把抽完了的七星烟盒揉成一团扔掉,从皮包拿出-包新的。撕开后叨 了一支,但没点火。
“我是个已经过去的人。在你眼前这个只不过是过去的我的残存记忆而 已。在我里头最重要的东西早已死去。我只是随从那个记忆行动而已。”
“但我非常欣赏现在的你。不管你是残存记忆或什么。也许那个根本不 重要。你肯穿直子的衣服。我很高兴。”
玲子笑一笑,用打火机点火。“你的年纪不大,很懂得如何讨女人喜欢 哪。”
我有点脸红。“我只是坦白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的话而已。”
“我知道。”玲子笑看说。不久饭煮好了,我在锅里抹油,开始准备下锅。
“这不是梦吧|.”玲于抽著鼻闻味道。
“根据我的经验。这是百分百现实的火锅。”我说。我们没有再谈什么, 只是默默地吃火锅、喝啤酒、然后吃饭。“海雕”闻到香味跑来,我把肉分 给他。吃饱以后,我们靠在套廊的柱子上看月亮。
“这样子心满意足了吧|.”我问。
“没得挑剔了。”玲子彷佛很辛苦似地说。“我第一次吃那么多。”
“待会打算怎样?”
“休息一下,我想去澡堂。头发乱七八糟的,我想洗一洗。”
“好的。澡堂就在附近。”我说。
“对了,渡边,若是方便,请告诉我,你和那位阿绿小姐已经睡过了吗?” 玲子
“你是说有没有**?没有。在许多事情没弄清楚以前,我们决定不做"”
“现在不是都弄清楚了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懂。“你的意思是直子死了,一切尘埃落定?”
“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在直子死去之前就作出决定,不会跟阿绿分开 了么?这件事跟直子是活是死都无关,对不?你拣选阿绿。直于拣选了死。 你已经是大人了,必须对自己所选择的负起责任。否则不是一塌糊涂吗?”
“但我忘不了她。”我说。“我对直子说过,我会永远等她。可是我没有。 结果来说,我还是放开她了。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我本身的问题。 也许我纵然半路不放开她,结果还是一样,直于毕竟还是拣选死亡。但我觉 得我就是不能原谅自己。虽然你认马那是一种自然的心灵活动,无可奈何, 然而我和直子的关系并不如此单纯。想起来,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在生死的交 界线上互相结合在一起的。”
“若是件对直子有某种哀痛的感觉的话,你就带看那种哀痛度过往后的 人生好了。若是从中能够学到什么,你就学吧。不过,那是另一回事,你应 该和阿绿共创幸福。你的哀痛和阿绿是扯不上关系的。若是你再伤害它的话, 将会做成无法挽回的局面。虽然痛苦,你还是要坚强起来,你要长大成熟。 我是为了向你说这句话,特意离开阿美宿舍,长途跋涉地搭那种棺材以的火 车老远跑来这里的。”
“我很了解你所说的。”我说。“但我还没作好准备。你不觉得吗?那个 丧礼实在太寂寞了。人不应该那样子死去的。”
玲子伸手摸摸我的头。“总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那样子死去的,包 括你和我。”
我们沿看河边走五分钟到澡堂。洗完后带看爽朗的心情回到家。然后 拔掉酒瓶盖,坐在套廊喝。
“渡边,再拿一个玻璃杯来好吗?”
“好哇。你想做什么?”
“我们来为直子办丧礼。”玲子说。“一个不寂寞的丧礼。”
我把玻璃杯拿来后,玲子在杯里斟满葡萄酒,摆在院子的石灯笼上。 然后坐在套廊,抱看吉他靠在柱子抽烟。
“如果有火柴的话,拿给我好吗?愈多愈好。”
我从厨房拿了一大包火柴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我弹-首,你就在那里排一根火柴,好不好?从现在起,我把我会弹的 都弹出来。”
她先弹了亨利曼西尼的“亲爱的心”,弹得优美而祥和。“这张唱片是 件送给直子的吧”.”
“是的。前年的圣诞节。因为她很喜欢这首曲子。”
“我也喜欢。非常优美。”她又弹了几段“亲爱的心”的旋律,辍一口酒。 “在我喝醉之前,不知能弹几首?哎。这样的丧礼应该不会寂寞了吧!”
玲子改弹披头四的“挪威的森休”、“昨天”、“米雪兜”、“某事”、“太 阳出来了”、“山上的傻叭”。我排了七根火柴。
“七首了。”玲子说看,喝一口酒,喷一口烟。“这些人的确很了解人生 的悲哀和优雅。”
她口中的“那些人”,当然是指约翰连侬、保罗麦卡尼以及乔治哈里森 了。
她叹一口气,揉熄香烟,又拿起吉他来弹“小巷”、“黑马”、“朱莉亚”、 “当我六十四岁时”、“人在何处”、“我爱她”和“喃,朱蒂”。
“现在几首了?”
“十四首。”我说。
“唔。”她叹息。“你也可以弹一首什么吧!”
“我弹不好。”
“不好也没关系嘛。”
我把自己的吉他拿来,战战兢兢地弹了一首“屋顶上”。玲子趁那时稍 微休息,抽抽烟喝喝酒。我弹完后,她鼓掌。
然后,玲子弹了改编为吉他由约拉维尔的“献给公主的安魂曲”和德 比西的“月光”,弹得细腻而优美。
“这两首曲子是直子死去以后才弹得好的。”玲子说。“她喜欢音乐的地 步,直到最后都脱离不了伤感的境地。”
按著她演奏了几首巴卡拉殊的曲子:“靠近你”、“雨不断滴在我头 上”、“圭在你身边”和“结婚钟声的怨曲”。
三十首了。”我说。
“我好像是自动点唱机”玲子开心地说。“音乐大学的老师看到这种场 面,大概吓昏了。”
她喝看葡萄酒,一边抽烟,一边一首接一首地弹。弹了十首巴萨洛华, 包括罗杰.哈特及高素恩的曲子。以及鲍伙伦、雷查尔斯、凯勒克、海边男 孩、史提威汪达等人的音乐。
“蓝色天鹅绒”、“青青草原”,所有一切的曲子都弹了。偶尔闭起眼睛轻 轻摇头,配合旋律哼歌。
葡萄酒喝完了,我们改喝威士忌。我把院子哀的葡萄酒侥在石灯笼上, 另外斟满一杯威士忌。
“现在几首了?”
“四十八首。”我说。
第四十九首,玲子弹了“伊莉娜”,第五十首又是“挪威的森林”。弹 完五十首后,她停下来,喝了一口威士忌。
“弹了这么多,应该够了。”
“够了。”我说。“了不起。”
“懂吗?渡边,把寂寞丧礼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吧!.”玲子盯看我的眼睛 说。“只要记住这个丧礼就可以了。是不是很美妙?”
我点点头。
“赠品。”玲子说。第五十首是她最爱弹的巴哈的赋格曲。
“渡边,跟我做那个吧:”弹完后,玲子小小声说。
“不可思议。”我说。“我也在想同样的事。”
在拉上窗帘的黑暗房间里,我和玲子极其理所当然似地相拥,互相需 要对方的身体。我帮她脱下衬衫、长裤和内裤。
“我度过一段相当曲折的人生,做梦地想不到会一个小我十九岁的男 孩脱内裤。”玲子说。
“要不要自己来?”我说。
“没关系,你来好了。”她说。“我满身是皱纹,你别失望才好。”
“我喜欢你的皱纹。”
“我会哭的。”玲子轻声说。
……
“谁知道明天如何?”我说。
我建议玲子搭飞机去,又快又舒适,但她坚持要搭火车。
“我喜欢青函联络船,不想坐飞机。”她说。于是我送她到上好车站。她 提看吉他箱子,我抬著旅行箱,我们并肩坐在月台的长椅上等火车。她跟来 东京那一天一样,穿看斜纹呢夹克和白长裤。
“旭川真的不错?”玲子间。
“很好的城市。”我说。“过些时候,我会去看你。”
“真的?”
我点点头。“我写信给你。”
“我喜欢你的信。可是直子全都烧掉了。那么好的信。”
“信只是普通的纸。”我说。“纵使烧了,留在心中的东西依然会留下, 不能留下的留看也没用。”
“老实说,我好怕。一个人孤苦零丁的去旭川,好可怕呀。所以,记得 写信给我。看了你的信,我会觉得你就在我身边。”
“你喜欢的话,我就天天写给你。没问题的。无论走到天涯海角,石田 玲子都能活得很好。”
“我总觉得自己体内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堵住似的,难道是错觉?”
“那是残存的记忆。”我说看笑起来。玲子也笑了。
“不要忘了我。”她说。
“永远不忘记你。”我说。
“也许以后没机会再见到你了,不过,无论丢到那里,我都会永远记得 你和直子。”
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哭了。我禁不住吻了她。虽然周围经过的人频频 盯看我们看,但我已经不在意了。我们活看,只须考虑怎样活下去就够了。
“祝你幸福。”分手之际,玲子对我说。“我能向你忠告的全都说完了, 再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祝你幸福。让我和直子那一份的幸福都给予你。”
我们握手告别。
我打电话给阿绿,说无论如何都要跟她谈一谈。我说我有很多话要说, 必须对她说。在这个世界上,除她以外别无所求。我想见她,一切的一切从 头开始来过。
阿绿在电话的另一端,沈默了好久。彷佛全世界的细雨下在全世界的 青草地上似的,沈默无声。那段时间,我闭起眼睛,额头一直压在玻璃窗上, 终于阿绿开口了。她用平静的声音说:“现在你在哪里?”
我现在在哪里?
我继续握住听筒台起脸来,看看电话亭的四周。如今我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猜不看。到底这里是那里?映入我眼帘的只是不 知何处去的人蔓,行色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去。而我只能站在那个不知名的 地方,不停地呼唤阿绿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