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第九章 (上上)(2/2)
我以前向你解释过,这里不是专科医院。虽然也有专科医生进行有效 治疗,但不容易进行集中性治疗。这里的设备,目的在于为病人型造自我治 疗约有效环境,并不包括医学上的治疗。因此,万一直子的病情恶化下去, 只好把她转去其他有医疗设备的医院了,我也觉得很不好受,可是逼不得已。 当然,这样做等于为了治疗而暂时“出差”,再回来这里也是可能的。如果 顺利的话,说不定因此完全治好而出院。无论如何,我们会尽全力,直子也 是。
请你为它的康复祈祷,而且照过去那样写信给她。
石田玲子
三月三十一日”
看完信后,我继续坐在套廊上,注视完全春意盎然的院子。院子里有 一棵老樱树,樱花开得十分茂盛。风很柔和,阳光转成蒙陇不清的奇异色调。 过了一会,
“海鹤”不知从哪儿跑出来,在套廊的木板上咯吱咯吱地挠了一阵子, 然后在我身边很慷意似地伸伸懒腰睡觉。
我知道必须想一想,但不晓得应该想什么才好。说实在的,我什么也 不愿一的自想。虽然不得不想的时候很快就会来到,到时才慢慢想好了。起 码现在我什么都不愿意想。
我在套廊上抚摸看“海鹤”,靠看柱子看庭院看了一整天。彷佛全身气 力用尽了的感觉。终于夜幕低垂。微蓝的黑夜包围庭辟。“海鹤”早已不知 去向,而我还在眺望樱花。在我眼中的樱花,彷佛是从皮肤迸裂出来的烂肉 一般。庭院里充满许多烂肉的腐臭味。然后我想起直子的恫体。直子那美丽 的恫体横卧在黑暗中。从她的皮肤冒出无数植物的芽,那些绿色的芽儿被不 明来历的风吹动而轻微颤抖。为何那么美丽的身体会生病呢?为何他们不能 该直子安静一下呢?
我走进房间拉起窗帘,室内也弥漫看春的香气。虽然春天的香气充满 了地表,叮是现在只有令我联想到腐臭而已。我在拉紧窗帘的室内强烈地憎 恨起春天来。我恨春天带给我的一切。也恨它唤醒了在我体内深处的痛楚。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次如此强烈的憎恨某种东西。
此后三天,我过的是宛加在海底漫步的奇妙日子。有人对我说话,我 听不清楚,我对某人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明白。就像自己的周围贴了一层薄 膜的感觉,使我无法顺利地接触外界,同时他们也无法碰到我的肌肤。我本 身软弱无力,他们对我也是这样。
我靠看墙壁茫茫然注视天花扳,肚子饿了就抓现有的东西来吃,悲哀 起来就喝威士忌睡觉。不洗澡也不刮胡子,轨这样过了三天。
四月六日,阿绿寄来一封信。她说四月十日选课登记,提议那天我们 在大学中庭碰头,一起吃午饭。又说它是故意延迟回信的,就这样打成平局, 和好如初吧!因为见不到我,她也很寂寞。阿绿的信这样说。我把她的信重 看了四遍,依然不太了解她的意思。到底这封信的意义何在?我的脑袋十分 含糊,无法找到句子和句子之间连接的接触点。为何“选课登记”那天见她 就“打成平局”了?为何她要和我一起吃“午饭”呢?我觉得自己的脑筋也 开始不正常起来,意识迟缓,像黑暗植物的恨一般无力。我模模糊糊地想, 不能这样下去了。
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必须做点什么。然后突然想起永泽的话:“不要同 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的人做的事。”
呜呼,永泽,你真了不起。于是我叹一口气,站起来。
我很久没有洗衣服了,现在又开始洗衣服、去澡堂洗澡、刮胡子、清 扫房间、购物、做了一顿像样的饭、喂“海雕”吃东西、不喝啤酒以外的酒、 做了三十分钟体操。刮胡子时照镜子,这才知道自己的脸骤然消瘦。眼睛大 得很难看,好像是别人的脸似的。
翌晨我骑单车稍微走远一点,回到家里吃过午饭后,再度重读玲子的 信。然后沈下心来思考今后应该怎样办是好。玲子的信之所以带给我莫大的 冲击,最大理由是我以前乐观地预测直于曾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预测完全 相反的缘故。
直子本身说过它的病谤很深,玲子也表示她不晓得还会发生什么事。 但我见过直子两次,给我的印象是她逐渐好转,唯一的问题是怎样使她恢复 勇气,回到现实社会罢了,我以为只要她恢复勇气,我们同心合力,一定可 以处理所有问题。然而我那建筑在脆弱假设上的幻想之城,却因玲子的信而 骤然崩溃。其后留下的只是无感觉的平面而已。我必须重新打起精神。直子 再度康复,大概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纵使康复了,她会比以前更衰弱,更 加失去信心。我必须让自己适应那种新状况。当然我很清楚,我的坚强不能 解决一切问题,不管怎样,我所能做的只是提高自己的士气,然后继续等待 她的复原而已。
我想到木月。木月啊,我和你不同,我决定活下去,而且照我的方式 好好活下去。你一定很痛苦,我也一样痛苦。真的。这都是件留下直子而死 去的关系。不过,我绝不会抛弃她不理的。因为我爱上了她,而且我比她坚 强的缘故。我会活得比现在更坚强,然后成熟。我将成为大人,我必须这样 做。过去我希望永远停留在十七或十八岁,如今不这么想了。我已经不是十 几岁的少年了。我感觉到什么叫责任了。木月,我已不是当年跟你在一块的 我了。
我已经二十岁啦。为了生存下去,我不得不好好的付出代价啊!
“你怎么啦?渡边。”阿绿说。“怎么瘦得那么厉害?.”
“是吗?”我说。
“是不是跟别人的妻子做太多了?.”我笑看摇摇头。“从去年十月起, 我就没跟女人睡过。”阿绿吹了一下嘶哑的口哨。“你已经半年没干那回事 了?真的?”
“是呀。”
“那你为何瘦成这个样子?”
“因为长大了嘛。”我说。阿绿抓住我的肩膀,一直凝视我的眼睛。眉头 皱了片刻,终于灿然一笑。
“真的。跟以前一比,好像的确有点不同了。”
“因为长大了嘛。”
“你真棒,竟然有这种想法。”阿绿钦佩地说。“吃饭去吧:我饿了:”我 们决定去文学院后面的小餐厅吃饭。我叫了当天的定食套餐,她也要了一
“渡边,你在生气?”阿绿说。
“气什么:”
“气我为了报复而不肯回信的事呀。你认为我不应该是吗?因为你已好 好道歉了。”
“是我不对,没办法。”我说。
“但是这样子报复,是不是消气了?”
“姐姐说我不应该那样,说我不够宽容大量,太过孩子气。”
“嗯。”
“那就好了。”
“你真是宽容大量。”阿绿说。“喂,渡边,真的已经半年没**了“.”
“没有。”我说。
“上次哄我睡觉时,其实很想跟我干一斡的,对不?”
“也许吧。”
“但你没干吧:”
“因你是我现在最重要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的关系。”我说。
“当时如果你硬来,大概我无法抗拒的。当时我真的软弱到极!.”
“但我那个又大又硬呀。”
她笑一笑,轻轻碰一碰我的手腕。“在那之前,我就决定相信你了。百 分之百相信。所以当时我很安心地呼呼入睡。我知道跟你在一起没问题,可 以放心。我是不是睡得很熟?”
“嗯。的确是的。”我说。
“还有,若是反过来,你对我说:“阿绿,跟我**吧?一切都会顺顺利 利的。”我想我多半会跟你做。虽然我这样说,你可别以为我在引诱你,或 者开玩笑刺激你哦。我只是想把自己的感受老老实实地转告你而已。”
“我懂。”我说。
我们一边吃午餐,一边把选科登记十拿给对方看.发现我们有两堂课 是相同的。即是我每星期可以见她两次。然后她谈起自己的生活。她说她和 姐姐起初不能适应公寓生活。因为跟过去的生活比起来,现在太过轻松的缘 故。阿绿说,她们习惯了轮流照顾病人,帮忙做生意,每天忙进忙出的日子。
“不过,最近开始觉得这样生活不错了。”阿绿说。“这是为了我们本身 幸福吉您的生活,因此不必顾虑任何人。喜欢怎样就怎样。可是心情无法平 静下来呀,好像身体离地两三公分飘在空中的感觉。觉得这不是真的,如此 轻松的人生在现实里是不可能存在的,于是我们很紧张。唯恐突然完全颠倒 过来。”
“劳碌命的姐妹花!”我笑看说。
“过去实在太艰苦了嘛。”阿绿说。“不过没关系,今后我们会完全赎回 所失去的一切的:”
“我相信你们办得到。”我说。“你姐姐每天做些什么?”
“她的朋友最近在表参道附近开了一间饰物店,她每星期去帮忙三天。 此外就是学学烹饪,跟末婚夫约会,看看电影,或者发发呆,总之她在享受 人生。”
阿线问我的新生活状况,我把房子的布置、大庭院、叫“海鹤”的猫 和屋主的事说了出来。
“愉不愉快?”
“还不坏。”我说。
“可是,你看起来无精打采的。”阿绿说。
“可是,春天了。”我说。
“可是件穿看她为你织的好看毛衣啊。”
我吓了一跳,望望自己穿在身上的葡萄色毛衣。“你怎知道是她织 的?”
“你可真够坦白。那是瞎猜的,还用说。”阿绿彷佛吃了一惊,“但你真 的没精神哦。”
“我正在设法提起精神来。”
“不妨把人生当作饼干罐好了。”
我柠柠头,望看阿绿的脸。“大概我的头脑不好吧,有时我不了解你在 说什么。”
“饼干罐里不是塞满各种饼干,包括喜欢的和不太喜欢的么?若是先把 喜欢的吃掉,剩下的全景不太喜欢的了。当我觉得难受时,总是这样想。目 前虽不太如意,但往后就好了,先苦后甜啊。人生就像饼干罐一样。”.
“这也算是一种哲学吧:”
“确实是的。我是从经验学来的嘛。”阿绿说。
喝咖啡时,两个像是阿绿班上同学的女孩走进店内,跟阿绿交换选课 登记卡,谈起去年的德文成绩如何,怎么件在内闹时受伤啦,那双好看的鞋 子在哪儿真的等等不看边际的话题。我心不在焉地听看,感觉那些话题好像 是从地球的另一端传来似的。我喝看咖啡眺望窗外的风景。一如往常的大学 春天景色。天空云雾芜羁,樱花盛开,看似新生的抱看新课本在路上走看, 望看望看,我又觉得茫然起来。我想到今年仍然不能复学的直子。这家店的 窗旁摆看一只插了银莲花的小玻璃瓶。
女孩们说声再见,回到自己的桌子后,我和阿绿走出咖啡室,在街上 散步,到旧书店绕一绕,买了几本书,又走进咖啡室喝咖啡,然后到游戏中 心玩弹珠,跟看坐在公园的板凳上聊天。大部分时间是阿绿在说,而我嗯嗯 声应她。阿绿说她口渴,我就到附近的糖果店员了两瓶可乐。在那期间,她 用原子笔在报告用纸上写。我问她写什么,她说没什么。
三点半,她说她要走了,因她和姐姐约好在银座碰头。我们走路到地 铁站,在那里分手。分手之际,阿绿把一张折成四析的报告用纸塞进我的外 套口袋里,叫我回家才看。我在电车上就打开来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