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大餐嘛!”阿绿背对着我说。“我昨天太忙,没时间去买菜, 只就着冰箱里现有的东西凑着做而已。所以呀,你千万别客气。真的!而且 我们家喜欢请客。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一家族的人基本上都很喜欢请客。 喜欢得要命哩!倒不是说我们家的人与众不同,特别的亲切;也不是想藉此 赢得大家的好评,反正只要有客人来,就一定非请不可。不知道是幸或不幸, 全家人刚巧都是这种个性。像我父亲自己几乎是滴酒不沾,可是我们家里放 了好多酒,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为了请客嘛!所以啤酒尽管喝好了,别客 气!”
“谢谢!”我说。
这时,我突然想起放在楼下的水仙花。记得刚才脱鞋的时候就顺手搁 在一旁了。我于是又下楼将躺在一片微之中的水仙花拿上来。阿绿从碗柜中 拿出一个瘦长的玻璃瓶,把水仙花放进去。
“我最喜欢水仙花了。”阿绿说道。“上高中时有一回参加文化祭,我还 唱了七朵水仙呢!你听过吗?七朵水仙?”
“当然听过呀!”
“从前在民歌俱乐部时唱过的。还弹吉他伴奏呢!”
说着,她便一面哼着“七朵水仙”,一面把菜倒进盘子里去。
阿绿的菜远比我想像的要丰盛得多了。醋渍竹荚鱼、厚片蛋皮、一个 自己做的鱼西京渍、再加上煮茄子、菜汤、玉蕈饭,饭上头还遍撒了芝麻和 黄萝卜干。
完全是关西式的清淡口味。
“真好吃!”我佩服极了。
“渡边,老实说你有点意外吧?看起来并不怎么样?对不?”
“可以这么说。”我实话实说。
“你是关西人,应该蛮喜欢清淡的口味吧?”
“为了我才特别做的呀?”
“才不呢!再怎么样,我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呀!是因为我们一直吃的 就是这种口味啦!”
“你父亲或母亲是关西人吗?”
“不是,我父亲是东京人,母亲是福岛人。我们家族里没有一个关西人。 都是东京和北关东一带的。”
“你这么说我就不懂了。”我说。“那你怎么会做这么有模有样又正统的 关西菜呢?有人教你的?”
“唉!说来话长罗!”她咬了口蛋皮。跟着说道:“我母亲非常厌恶做家 事,凡是叫家事的,她一概不做,也几乎不烧饭吃。而且我们又是做生意的, 一忙起来就随便吃,今天从外头叫菜进来吃,明天到肉店去买现成的炸肉饼 吃。从小我就非常不喜欢这样,但不喜欢归不喜欢,我还是无可奈何。所以 只好一次做三天份的咖哩放着每天吃了,直到有一天,那时我念初中三年级 吧?我就下定决心要好好地做菜吃,我于是到新宿的纪伊国屋去把最高级料 理的烹饪书给买了回来,一字不差地完全照着做。包括选砧板、磨菜刀、杀 鱼、削木鱼等等所有的一切。因为写书的人是关西人,所以我的菜也全都是 关西菜了。”
“那今天做的这些菜,都是从书上学来的?”我惊道。
“后来我存钱,去吃了几次正统的怀石料理,就把味道给记住了。我的 直觉很灵的。尽管没什么逻辑概念。”
“你真的很行呢!无师自通。”
“当时很苦哩!”阿绿叹道。“因为家里的人对做菜是既不了解也不关心。 根本不给钱买一把好菜刀或是锅子什么的,说是现有的就很不错了。开什么 玩笑嘛!那种又薄又钝的刀子能杀鱼吗?我这么一说,他们又答说那就别 杀嘛!我有什么办法?只好赶紧存钱买利刀、锅子、杓子了。喂!你相信 吗?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会拼死命一点一滴地存钱买杓子、磨刀石、锅子。 而我身边的朋友有了钱就可以去买漂亮的衣服、鞋子什么的。很可怜吧?”
一面喝汤,我一面点头。
“高一的时候,我好想要有一个煎蛋锅。就是那种细细长长、可以做蛋 皮的铜锅。结果我便拿原本打算用来买胸罩的钱买了锅子。可真够惨的,害 得我连续三个月都戴同一个胸罩哩!你相信吗?晚上洗一洗,然后拚命地弄 干它,早上再戴出门去。没干的话可真是可怜哪!这世上再没有比戴一件还 有些冷的胸罩更可怜的了。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呢!而且想起来都是为了那个 锅子。”
“说的也是。”我笑道。
“所以当我母亲过世时,我还真松了口气!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她,可 是从此以后,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花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了。现在我做菜的 道具可说是一应俱全!因为我父亲从不过问家里的支出状况。”
“你母亲什么时候过世的?”
“两年前。”她简短地答道。“是瘤。脑瘤。住院住了一年半,吃足了苦 头,后来整个人变得傻傻的,只靠药物维持生命,但仍旧没死,最后几乎可 说是安乐死哩!该怎么说呀!
那算是死得很惨吧!她本人痛苦,大家也跟着累得要死,家里也用尽 所有的积蓄。打一次针要两万块钱,又要帮忙照料这个那个的。我也因为照 顾她,没办法好好看书,才当了重考生,三波四折的。而且……”她欲言又 止,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越说越难过了。怎么会说到这儿来的?”
“从胸罩开始说起的吧!”我说。
“喂!蛋皮呀!你可得吃唷!”阿绿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把自己的一份吃下后,肚子就很撑了。阿绿吃的没有我多。她说一 边做菜,自己也一边跟着饱了起来。吃过饭,她收了碗筷,擦了桌子,不知 从哪儿拿来一包万宝路,用火柴点了一根抽。然后又将插着水仙花的玻璃瓶 捧在手上,端详了好一会儿。
“插在这儿好看吧!”阿绿说道。“好像不需要再移到花瓶里去了。这样 看起来,会让人有种错觉,以为是才刚从河边摘了水仙回来,顺手就插在玻 璃瓶里呢!”
“是从大冢车站前的河边摘来的。”我说。
阿绿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真是个怪人呀!可以板着脸开玩笑。”
阿绿托着腮,将抽剩的半支菸倏地丢进菸灰缸,然后用力地将它捻熄。 被烟给薰了似的,她揉了揉眼睛。
“女孩子捻菸的动作要更高雅才是呀!”我说。“你那样像个樵妇。不要 强去捻熄它,要从旁边慢慢地捻。这样才不会弄得脏兮兮的。像你那样就太 难看了。还有,无论如何,烟不能从鼻子出来。另外,一般女孩子和男人一 块儿吃饭时,大概也不会聊什么三个月都穿同一件胸罩的事吧!”
“我是樵妇呀!”阿绿搔搔鼻子说道。“再怎么样也高尚不起来。有时候 会故意开开玩笑装模作样的,可是骨子里就是学不来。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万宝路也不是女孩子抽的菸。”
“那有什么要紧?反正不管什么牌子都一样不好抽嘛!”她说。跟着就将 万宝路的红色硬纸盒端在手上转着玩。“我上个月才开始抽的。其实我也并 不是真想抽,只是突然想试试看而已。”
“为什么会突然想试?”
阿绿将摆在桌上的两只手掌交叉握着,沈吟了一会儿。“反正就是想试 嘛!你不抽吗?”
“六月时戒掉了。”
“为什么?”
“太麻烦了。到了半夜没菸抽的话很痛苦,所以才戒的。我不喜欢被任 何东西牵制住。”
“你的个性一定相当严谨罗!”
“或许吧!”我说。“所以人缘大概就好不起来了。从以前就是这样。”
“那是因为你看起来也不像挺在乎人缘好不好的呀!所以有一种人日子 会过得不快乐。”她托着腮,低声说道。“可是我很喜欢跟你说话耶。因为你 说话的方式很特别。比如说我不喜欢被任何东西牵制住”。
我帮阿绿洗碗盘。我站在她身旁,用毛巾擦干她洗过的碗盘,放在流 理台上。
“你们家的人今天都上哪儿去了?”我问道。
“我母亲现在在坟墓里头。两年前死的。”
“刚刚已经听说过了。”
“姐姐出去和未婚夫约会了。好像是开车出去兜风吧!她未婚夫在一家 汽车公司上班,所以非常喜欢车子,我并不怎么喜欢。”
接着阿绿就沈默下来,静静地洗盘子,我也静静地擦。
“再来是我父亲啦!”过了一会儿,阿绿说道。
“对!”
“我父亲去年六月到乌拉圭去了,一直都没回来。”
“乌拉圭?”我惊道。“为什么要到乌拉圭去?”
“他想移民到乌拉圭去呀!很可笑吧?当兵时认识的一个朋友在乌拉圭 开农场,问他要不要去,他就一个人搭飞机去了。我们拚命劝他不要去,跟 他说:去那种地方既没事做,语言又不通,何况你连东京以外的地方都难 得去一次但还是没用。我母亲的死大概对他打击太大,他甚至活得有点意 兴阑珊哩!他就是这么爱我母亲。真的唷!”
我无词以对,只张着嘴巴盯着阿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