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第四章 奇特的邂逅(上)(2/2)
于是我到公共电话亭去拨了电话。
“喂!小林书店。”是个男人的声音。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阿绿在吗?”我问道。
“不在,她现在不在家。”对方说道。
“请问是不是到学校去了?”
“嗯……大概是去医院吧!请问您贵姓?”
我并没有报上姓名,只道了声谢就把电话挂了。医院?难道她受伤或 生病了?
可是从男人的声音中感觉不出有什么异常的紧张。嗯……大概是去医 院吧!那口气听起来彷佛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似的。说来相当轻松,就好比 说去鱼店买鱼一样。
我只想了一会,就觉得太累了,不想再往下想。便回宿舍去瘫在床上 把那本向永泽借的约瑟夫。康拉德的“纪姆伯爵”看完。之后就拿去还他。
永泽正要起身去吃饭,我也就跟着到餐厅去了。
我问他外交部的考试考得如何。第二次外交部特级考试在八月中举行。
“普通啦!”永泽若无其事地答道。“那种题目随便考考就过了。什么团 体讨论、面试的,跟向女人求爱没两样。”
“那就太简单了嘛!”我说。“什么时候会放榜呀?”
“十月初。如果考上了,就请你吃大餐。”
“喂!第二次外交部特级考试是怎么回事呀?都是像你这样的人去考的 吗?”
“那儿话?大都是些呆子。不是呆子就是变态的。想做官的人百分之九 十五都是垃圾。
我可没骗你唷!他们连字都不太认得呢!”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交都?”
“有很多原因。”永泽说道。“像我喜欢被派到国外去呀!还有很多,不 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既然要试,当然就要到最大的场 面去试罗!那也就是国家机关,我想试试在这么一个既蠢又大的政府机关里, 自己究竟能爬到多高,能握有多大的权力。懂吗?”
“听起来好像是游戏。”
“是啊!是像游戏没错。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权力欲、物质欲的。我是说 真的。我也许是既没用又任性,但也并不严重。可以说是无私无欲的人。有 的只是一点好奇心。想在这个大而冷酷的世界上试一试自己的能力而已。”
“这么说你也没有理想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不需要有理想,需要的是行动规范。”
“可是,也有很多人的人生并不是这样子的。”我说。
“你不喜欢我这种人生吗?”
“少来了!”我说。“没什么喜不喜欢的。你看!我又不念东大,又不能 随心所欲地和女人睡觉,口才又不好。既没有人会看重我,又没有女朋友。 念那种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将来也没有什么前途可言。我还能说些什 么?”
“那你羡慕我的人生吗?”
“不羡慕。”我说。“因为我太习惯当我自己了。而且老实说,我对东大、 对外交部都没兴趣。我只羡慕你有一个像初美那么好的女朋友。”
沈默了一会,他继续把饭吃完。
“喂!渡边!”饭后,永泽对我说道。“我总觉得再过十年或二十年以后, 我们还会在某个地方碰上的。而且会以某种形式互相牵连。”
“你说得好像狄更斯的一样。”我笑道。
“是吗?”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通常很准唷!”
吃过饭后,我和永泽又到附近的酒吧去喝酒。在那儿喝到九点多。
“喂!永泽!你所谓的人生的行动规范,指的到底是什么呀?”我问道。
“你一定会笑的。”他说。
“不会啦!”我说。
“就是当个绅士。”
我虽然没笑出来,但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所谓绅士,就是平常所说的绅士吗?”
“是呀!正是那种绅士。”他说。
“什么叫做当个绅士呢?能不能告诉我它的定义呀?”
“绅士就是做自己该做的,而不是做自己想做的。”
“我还不曾见过像你这么怪的人哩!”我说。
“我也不曾见过像你这么严肃的人哩!”说罢,他便付了全部的帐。
过了一个礼拜,“戏剧史第二部”的教室里依然不见小林绿的人影。我 迅速地环视教室一周,确定她没来以后,便在第一排的老位子坐下,赶在教 授到来之前给直子写信。我写了些暑假旅行的事。写我走过的路、经过的城 镇、邂逅的人们。我告诉她,一到晚上我就非常想她。自从不能相见之后, 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需要她。我说“尽管学校的课极其无聊,但我仍旧秉着 自我训练的心情照常上课读书。自从你走了,我不管做什么都觉得兴味索然。 我只希望能再见你一面,再慢慢地谈。可能的话,我想到你现在住的疗养院 去找你,能和你聚在一块越久越好。但不知是否可能?能够的话,我更希望 能像从前一样,两个人并肩散步。
这么说也许太麻烦你了,但真的希望你能回信给我,不论是多短的信 都好。”
光写这些,就写了四张信纸。我将它叠得漂漂亮亮的,然后装进准备 好的信封里,再写上直子老家的地址。
随后,一个一脸忧郁的小个头教授走进教室,开始点名,跟着又用手 帕拭去额头的汗。
他的脚不大好,总是拄着一支金属制的手杖。“戏剧史第二部”这堂课 虽不挺有趣,但总算教得还不错,颇有听的价值。照旧说过天气很热的招呼 话后,他便谈起在由里皮底斯的剧本中,戴伍斯。艾克斯。马奇那这个角色 来了。接着他又谈到由里皮底斯所写的神和艾斯鸠罗斯、索佛克列斯的不同 之处。过了十五分钟,教室的门板被打开,阿绿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深蓝 色的运动衫和一条乳白的棉裤,戴着和上回一样的太阳眼镜。她向教授微微 一笑,表示歉意之后,便在我身旁坐下。然后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递还给 我。笔记本里还夹着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星期三真对不起,你生气了吗?”
课上到一半,正当教授在黑板上白描希腊剧的舞台装置的图案时,门 再一次被打开,两个戴着头盔的学生走了进来。彷佛两人一组的相声似的, 一个长得瘦瘦高高、肤色白皙,另一个则矮矮胖胖、肤色黝黑,还蓄着不挺 相配的胡子。高个子抱着一堆传单,矮个儿则走到教授那儿,告诉他说剩下 来的时间希望能让大夥儿讨论,因为还有比希腊悲剧更严重的问题已经蔓延 到全世界了。那根本就不是要求,只是通告而已。教授于是回答说,他不知 道眼前的社会还存在着比希腊悲剧更严重的问题,不过反正多说无益,就随 便他们好了。说着便抓住桌缘放下脚,然后拿起手杖,一跛一跛地踱出教室。
当高个子在分发传单时,矮个子就立在讲台上发表演说。传单上用一 种能将所有事物单纯化的简洁字体写着:“粉碎虚假的校长选举”“集结全力 支持第二次全校罢课”“痛斥日帝=工学协同路线”,立论是相当冠冕堂皇, 内容也没有什么问题,但就是里头的文章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既没有令人折 服的地方,也没有煽动性。矮个子的演说也好不到哪儿去,根本是老调重弹。 旋律不变,变的只是歌词罢了。我觉得这夥人真正的敌人其实并不是国家权 力,而是缺乏想像力。
“我们走吧!”阿绿说道。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两人便一同走出教室,就要踏出去时,矮个子 对我说了些话,但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阿绿则向他挥挥手,道了声再 见。
“喂!我们算不算反革命呀?”走出教室,阿绿对我说。“如果革命成功 的话,我们会不会被吊在电线上呢?”
“在吊死之前我想先吃午饭。”我说。
“对了。我要带你去一家餐厅,虽然有点远,可能要花一点时间,要不 要紧?”
“好哇!反正下午两点才上课嘛!”
阿绿于是领着我搭上巴士,直驱四谷。这家店位于四谷靠里侧的地方, 是一家便餐店。
我们坐下后,还来不及开口聊些什么,用朱红漆的方盒装着的当日便 餐和热汤就送过来了。
这家店的确值得专程大老远搭巴士来吃。
“蛮好吃的!”
“是呀!而且又很便宜。上高中时,我常到这儿来吃中饭哩!对了,我 的学校就在这附近。学校管得很严,我们可都是偷偷来的。一旦被抓到在外 头吃饭,就会被退学呢!”
一摘下太阳眼镜,阿绿的眼睛看起来比前些天困多了。她一会儿抚弄 左手腕上的一只细细的银手环,一会儿又用小指指尖搔眼尾。
“困了?”我说。
“有点儿。昨晚没睡饱。忙这个忙那个的,不过不要紧,别在意。”她说。
“前几天真不好意思,因为突然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办,而且是当天一早 才发生的,我也无可奈何。本来是想打电话到餐厅去的,可是又把店名给忘 了,也不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
你等了很久吧?”
“没关系啦!我反正闲得很。”
“这么闲呀?”
“闲到可以分给你一些时间,让你好好地睡一觉哩!”
阿绿托着腮,一边盯着我,一边笑了起来。“你真的很亲切呢!”
“不是亲切,只是很闲而已,”我说道。“不过那天我也打了电话到你家, 你家人说你到医院去了。到底怎么回事呀?”
“打到我家去?”她微微地蹙着眉说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家的电话号 码?”
“当然是到学生课去查的呀!谁都查得到嘛!”
她点了点头,随即转去抚弄手环。“是呀!我怎么没想到?也可以到那 儿查你家的电话号码嘛!唉!下次再告诉你医院的事好了,今天我不想说。 对不起啦!”
“没关系。我其实不该多问的。”
“哦!没这回事。只是我现在有点累,就像淋了雨的猴子一样。”
“回家睡觉好了!”我建议她。
“我还不想睡。我们去散步吧!”阿绿说道。
阿绿将我领到她的母校去。这所高中距四谷车站步行并不算远。
从四谷车站走过时,我忽然忆起了和直子的那一段漫无目的地踱步的 日子。说起来,一切都是从这儿开始的。我突然觉得,倘若五月的那个星期 天我没有在中央线的电车上遇见直子的话,我的人生将会大大地不同吧!然 而旋即,我又觉得就算不曾遇见她,结果大概也一样吧!我们那时大概是注 定要遇见的,即使不在那儿遇见,也会在别的地方!没有什么理由,我就是 这么觉得。
我和小林绿在公园的长椅子坐下,远眺阿绿母校的建物。上头爬满了 长春藤,屋檐上有几只鸽子歇在那儿。建物看上去古意盎然。院子里也还种 了高大的橡树,树旁有白烟袅袅升起。在夏末的阳光中,白烟更显迷蒙。
“渡边,你知道那是什么烟吗?”阿绿突然问道。
我说我不知道。
“那是烧卫生棉的烟。”
“真的?”我说。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生理用卫生棉、脱脂棉,那一类的东西。”阿绿笑道。“因为是女校嘛! 大家都把那种东西往厕所的垃圾筒丢呀!校工就全收拢过来,放进焚化炉去 烧。烟就是烧出来的。”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看起来倒是挺壮观的。”我说。
“是呀!我从教室望出去时也这么想呢!觉得很是壮观。我们学校的初 中和高中合计,大约将近有一千个女生。去掉还没有来经的女生的话,还有 九百人左右,就算当中只有五分之一的人来经,那也有一百八十个人了。也 就是说,一天当中有一百八十人份的卫生棉被丢进垃圾筒里。”
“大概吧!我也不大会算。”
“吓人吧!一百八十人份唷!将这些东西收进焚化炉去烧,不知道是什 么感觉?”
“不知道。”我说。我怎么会知道?而后,两人盯着那缕白烟好一会儿。
“我其实并不想念这所学校的。”阿绿轻轻地摇头说道。“当初我是想念 普通的公立学校,就是一般人念的那种普通的学校,可以轻松愉快地渡过青 春年华。可是我爸妈为了面子,就要我念这儿。你知道的,只要你小学成绩 好的话,就会有这种事了。老师会说,这小孩成绩很好,该念这儿。所以找 就念了。念了六年,我居然还是不喜欢这儿。每天尽想着要早点毕业离开呢! 不过,我虽然这么厌恶这地方,毕业的时候都还领全勤奖呢!你知道为什么 吗?”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太厌恶这个学校啦!所以我从来不请假。我才不认输哩!当时 觉得自己只要一认输就完了,怕自己只要一认输,便会就此一路输下去。就 算发烧三十九度,我也爬着去学校!老师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还硬着头皮 跟他说不要紧哩!后来我拿到了全勤奖状和一本法文辞典,也因此,上大学 时我便选了德文系。因为我不想欠这所学校人情呀!我说的可是真的唷!”
“你讨厌学校的什么地方呀?”
“你喜欢学校吗?”
“不喜欢也不讨厌呀!我念的是普通的公立高中,并不怎么注意这些。”
“那所学校呀,”阿绿一边用小指搔搔眼尾,一边说道。“全收些优秀的 女学生!收了将近一千个家世好成绩又好的女学生。总之,都是些有钱人家 的女儿。没有钱怎么受得了?学费又高,偶而又要捐钱,见习旅行时又要住 京都的高级旅馆、吃高级的怀石料理,每年又要到大仓大饭店去做一次餐桌 礼仪的讲习,反正很多啦!你知道吗?和我同一年的学生一百六十个人当中, 住丰岛区的就只有我哩!他们住的都是像千代田区三番町啦、港区元麻布啦、 大田区田园调布啦、世田谷区成城那种地方,够吓人了吧?只有一个女孩住 千叶县柏市,我曾试着和她做朋友,她是一个很乖的女孩。她对我说虽然她 家是远了一点,但还是请我去玩,我就真的去了。哇塞!吓了一大跳呢!你 知道吗?光是绕她家一周就要花十五分钟!院子大得不得了,还有两只像小 型汽车一般大小的狗在狼吞虎地吃着牛肉块!可笑的是,在班上这女孩居然 还为了自己住的是千叶县而感到自卑呢!她只要快迟到了,就会有宾士车送 她上学,车子里有司机,司机还戴帽子,戴白手套。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 自卑。真是叫人不敢相信哩!你相信吗?”
我摇摇头。
“学校里找不到第二个跟我一样住丰岛区北大冢的学生。而且父亲的职 业栏上还写着经营书店呢!不过班上同学很照顾我,他们都说可以在我 家尽情地看书,真是不错。开什么玩笑呀?他们全以为我家开的是像纪伊国 屋那种大书店!一提到书店,他们那些人就只能想到那种大的。其实呀!小 得可怜哩!小林书店,可怜的小林书店!哗哗地把门一打开,眼前排的尽是 杂志。其中卖得最好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有最新**技巧及图解四十八种 的那种杂志。附近的太太们会将它买回去,坐在厨房仔细地研究,只等着老 公回来试试看。够厉害了吧?我真不知道这年头的太太们脑子里都想些什 么。再其次卖得不错的就数漫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