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话还没有说完,易宝财突然放声大哭,他趴在那矮矮的土桌子上,哭得“山摇地动”,声音嘶哑,不象人在悲泣,倒象什么野兽在吼叫,好瘆人!我第一次听到男生那么痛心地哭.....
他的痛哭终于使老师的语调缓和下来:“你们都这么大了,应该懂事了,一辈子能做一回同学多不容易,有什么冤仇值得这样的打打闹闹的!将来你们走入社会时就能理解同学的感情了,现在的时间多么宝贵......”老师又趁机做了一次复习鼓动。
我俩的“火拼”已经刺激了同学们的神经,老师的一番“苦口婆心”又使大家受到了一次深深的震动,这样“苦”去“甜”来的折腾,终于让许多人“百感交集”,连李风美那样开朗的人也哭了,汤小玲更是伤心欲绝,教室里一片抽泣......
只有我不仅没有掉一滴泪,还使劲地握着那个短棍在切齿:一定要报复李玉年,似乎不打死他,就难解我的心头恨,哪里还想自己做得有多过分......
放学路上,汤小玲一直嘤嘤的哭着,任凭白井芬怎么劝慰都不管用;我也一直生着闷气,低着头不说话;韩美霞平时就话少,也许正在为自己的考试犯愁,四个人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各自揣着满腹的郁闷回到了小村里。
我无精打采地推开家门,见妈妈正从锅里往舀玉米粥:“回来了,快趁热吃一碗!”妈妈好心的去拿碗,“凉了就不香了!”
我随手去接,也许是心神不宁的缘故,滚热的玉米粥从碗里溢出来,把我的手烫得火烧了一般。我简直气晕了,不知道自己那天是遇到了什么鬼祟,怎么倒霉的事都碰到了一起,赌气跑回屋大哭,其实是顺势发泄着在学校受到的委屈......
尽管外婆和妈妈都说没什么大事,妈妈还给我的烫伤处抹了大酱,可是我还是哭,并且使劲地哭,就觉得哭才痛快,弄得她们莫名其妙,只好任我发泄......
漆黑的夜下,躺在被窝里,感觉浑身都在酸痛,我慢慢的揉着被易宝财打得已经有些肿胀的肩,突然想起了李慧明,还有他给我倒的那杯沉着水果糖的热水,无声的泪便再次将我淹没......我又一次梦回故乡!
第二天,汤小玲没有来上学,望着她那个空位子,我忐忑不安,总觉得象要发生什么灾祸!
上完一节课后,我的预料果然应验。大家正坐在教室里谈论着考试的事,一个高个子男人,突然怒气冲冲地踢开了本来就很破的教室门:“谁他妈叫易宝财?”
韩美霞立刻用胳膊碰了碰我:“那是汤小玲的三哥,一定是来打易宝财的!”
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和易宝财那样的撕打,我都没有一点的恐惧,而且还满心要打死他,可是现在看到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来找易宝财,我的心却怦怦地急跳起来,紧张极了......
虽然没有人说话,可是从大家的眼神里,那个人已经看出了谁是他要找的人,他几步就窜到易宝财的跟前:“是你打了我妹妹?你他妈活腻了?”
没等易宝财解释,那人就狠很的揪住了他的前胸,象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他提了起来,并很轻松地拎出了教室......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了,尽管我已吓得腿都在打颤,但还是随着大家跟了出去!
只见那人放开手的同时,一脚就踢了过去,随后又弯下腰要去抓已经倒在地上的易宝财......
“老三,你这是干什么?小孩子打架大人怎么能帮着打呢?”那个矮个子的校长急忙去掰那男人的大手,易宝财终于从那男人的手里解脱出来。
“什么小孩?他多大了?我妹妹回家都说了,就开个玩笑,什么大不了的,他就照着胸脯给打,这小子也太霸道了!今天我非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那人又飞起一脚,虽然隔着校长,踹到了易宝财的腰上......
“老三,你这就不对了,打坏人对谁也不好!”校长急忙示意易宝财躲开。
我紧张害怕得心都要跳出了喉咙,恨不得去拉易宝财,可是他仿佛傻了一样,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浑身冒汗,腿也软了,再也没有了报复易宝财的念头,只是希望他快跑......
“就是,咱不能有理的反变成了没理的,你不许动手!”汤小玲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也挤进了人群,接过校长的话,劝阻着她的儿子,“我去找他家大人说理!这小孩太可恶了,有娘养没娘教的!”
“是啊,老三,看我面吧,都是小孩,知道什么叫开玩笑啊,也没个深浅的!好在谁也没打坏谁,还是消消气吧,毕竟大家都是一个大队的!”
“今天不是看着校长的面子,我他妈把你蛋黄子踢出来......”那人缓和了语气,矮小的校长也放开了拽着他的手,我的心终于又回到了胸膛里......
“都进屋上课去,有什么好看的!”校长晃动着手里的摇铃,把汤小玲的哥哥和妈妈都拉到了他的办公室......
可怜的易宝财,没有了昨日的“嚣张”,挨了打,却没有哭,默默地呆坐在那灰凸凸的泥凳上,揉着自己的前胸发怔......他的神态让我好心酸!
易宝财的脸上,脖子上,甚至眼皮上,还留着我昨天用尖尖的长指甲抓过的伤痕,今天他又挨了这样的痛打......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是由我而起?我不敢往下想了!
酸楚,愤怒,难过.....很多说不清的感觉一起向我袭来,我恨自己,也恨汤小玲,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制造这样的灾难!
其实汤小玲没有我和易宝财打得激烈,她也没有我挨的拳脚重,可是人家是个娇女,有人给她出气,撑腰,我却只能象孤鬼一样,在这荒凉的异域里游荡!我揉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肩头,再次感到了空前的孤独和无助,也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有哥哥真好!
虽然我也有妈妈,但是经过了“李老虎事件”以后,我就决定以后再不给她“添乱“,因为我已经看出,粗鲁的妈妈,只能让我更加的被动,何况从我记事起,外婆就反复的教导我,做人绝对不可寻是非!这件事千真万确是因我而起,我没有任何脸面对家人说,再大的痛苦也只能自己承受!
也许,文明有文明的法则,野蛮有野蛮的规矩,角斗场里,能征服观众的是孔武有力——和易宝财的交锋,让我在同学的眼里重塑了形象,那些曾经叫我为“洋人”的男孩子,也不再因为我连篮球都不敢接,墙也不去蹭而鄙视我,就是那个一向很随意的李风美,也似乎调整了和我的“放肆”,很长时间连女同学都不接近我了,我也只能和同村的三个女孩同来同去......
他们对我的敬畏和疏远,让我很难过,也很清醒:要在这里生存下去,仅仅靠“孤注一掷”的拼命是不智慧的,如果同学都嫌弃我,讨厌我,不会再有“音乐老师”出现了,我会非常孤立和无聊!那个易宝财虽然学习不好,可是人缘非常的好,我找他的麻烦是不明智的!何况他待人也真的很大气,很热心肠,曾经主动要教我打篮球,被我不屑的拒绝后,还让汤小玲劝我......可是我突然叫了人家“老黑猫”!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反复的问自己:你有必要因为自己的一点点所谓的“见识和资历”就“君临”他们吗?是他们把你请来的吗?人家能够包容你,已经很大度......你却贪图一时的口舌之快,把人家弄得“面目全非”——这是一种多么没有教养的行为,是我十五年所受的教育所不能允许的!
我再不能够原谅自己!
当时虽然我碍着面子没给易宝财道歉,但是直到今天,只要走进那段生活,我仍然感到万分的愧疚,也许他早已忘却,但是对我来说,那是我对黑土地的失敬!也是我人生的一个严重的过失——后来那个憨厚的易宝财,果然没有继续读书,是不是去拣粪了我不知道,但是他真的回家务农了:二十年后的菜市场里,我埋头挑拣着又圆又大的土豆,把挑好的几个放到秤盘上,抬头看那个卖者,立刻愣住了,分明是易宝财,他已经看了我好久......
“你?我,我......”尴尬中,我买也不是,不买也不是,不知道说什么恰当!
“怎么了?老同学,不认识了吗?”他虽然老了许多,可是那憨厚的笑没有改变。
“怎么会!” 我好感动,也好自责,他居然还叫我老同学,“你还好吗?还住在那里吗?”我嘲笑自己的白痴,为什么要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是啊,我能上哪里去,还在咱那种地呢!怎么总也看不到你回家啊!”他一边笑着一边把土豆从秤盘上拿了下来,“还称什么,你要能拿得动,我干脆给你装一丝袋子算了!
“也回的,就是没碰上你!”他的爽朗和亲近让我更加的尴尬,“不用不用,那怎么行,你也好辛苦的!”
“自家种的,什么好东西!值几个钱......”他很熟练的把我的布袋装满了,又稳稳地帮我放到了自行车的前筐里,“快走吧,我知道你忙!再回家欢迎你到我那儿啊!”
“好的,好的!那谢谢你了!”我想让他到我的家里做客,我还想提提那次的“失误”,然而终于没有张开口,终于语无伦次的落荒而逃,但我的心却在流泪......为自己当年的幼稚和无知?还是为今天的冷漠与虚假?
我多么感谢易宝财,他不仅让我真切的走进了“黑土地”,也逐渐的成熟起来。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的靠在那棵已经“无人问津”的老榆树上时,我就非常的难过和愧怍,就带着悔过的心态从新调整了自己的学习生活!
由于基础过差,同学们很难当堂听懂老师的讲课。特别是数理化,很多知识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是盲点!他们连水的分子式都写不上,更不要说什么化学方程式的配平,杠杆的原理,句子的主谓宾......可是问老师,往往仍是听不懂,还碍着面子不敢反复问,有时不会也违心地点头!虽然我在吉林也没有学会什么,不过是个中等生,但是毕竟比他们强一些,于是只要我会的,就热情的帮助他们。有时一道题要讲好多遍,他们才能勉强弄明白,每天我都要给他们讲好多的习题,临近考试时,我还给好多人写了作文,以备他们带进考场......春风化雨,真诚暖心,同学们终于接受了我的“个性”,渐渐的他们不仅不嘲笑我的口音,甚至还崇拜起我的“另类”,连我的穿着打扮,很多女孩也效仿起来,我梳什么样的辫子,她们也照样梳,那个肖云霞还把我请到了家里,她们的母亲竟象招待贵客一样的给我做好吃的......
善良的黑土地,让我再次的感悟到,“粗俗”真的不是他们的错!虽然就是现在他们的好多习惯我仍然不是很欣然的接受,但是我已经能读懂他们,北大荒那一幅幅热情,开朗,乐观,豁达的图画,定格在我年轻的相册里,沉淀了我永恒的“辉煌”—— 失去的尽管珍贵,可是时间久了,痛惜也就减弱了,就象那旧时的疮疤,虽然仍旧留有痕迹,但是只要你不去揭,他就不会流血如注!
我的烂漫而美好的童年啊!终于被黑土地那强劲的夏风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