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怀清清嗓子:“我和你妈商量好了,我们——打算复婚。”
霹雳动作定格,人物与苹果凝固成静态,长达十秒。
杨尔补充:“这是我们两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李博怀:“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杨尔呼唤:“霹雳?”
霹雳被唤醒,恢复动态,然后全神贯注埋首苹果,一直啃、一直啃。
扔进去一块石头,水半天不起波澜、没回响,气氛瘆人,夫妻俩号不准女儿脉。
霹雳把苹果啃得只剩个核,才抬头审问父母:“你们是为我复婚吗?”
夫妻俩一起点头,步调一致。
“完全为我?”
夫妻俩又一起点头,李博怀终于能步步踩上杨尔点了。
面对如此盛况,霹雳依然连连摇头:“不完满,还不完满。”
李博怀:“怎么不完满?”
杨尔:“你还想怎么完满?”
“这段时间不光你们反思,我也琢磨明白一个道理。过去,我一直觉得是你们把意愿强加给我,但反过来想,我千方百计阻挠你俩离婚、再婚,也是把自己意愿强加给你们。其实,父母和孩子都有权利追求个人意愿、实现个人价值,我们谁也做不了谁的主,双方都不该过分干涉对方,即使在离婚这么重大的问题上,我也该尊重你们本人意愿,这样的家庭关系才健康。总结中心思想:如果二位单纯为我、而不是出于自己意愿决定复婚,那就别勉强了,我放了你俩,让你们自己做主!当然,如果你们双方经过思考,认为还有感情、还有共同生活的愿望,那我非常高兴看到你们破镜重圆。下面提问,这段时间,你俩相处愉快吗?”
李博怀:“挺好。”
杨尔:“还行。”
“如果婚姻一直维持这种状态,你们还会离婚吗?”
两人一起摇头。
“如果复婚,你们能把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吗?”
两人又一起摇头:“不敢保证。”
李博怀:“我没问题,主要看你妈。”
杨尔:“我对自己没信心,不敢打包票。”
“鉴于这种模棱两可的状况,我建议你们——试复婚!”
“复婚还能试?”
“当然!爸,你搬回家住,恢复三口之家,共同生活一段时间,结合实际情况,慎重做出最终决定,这就是试的作用。到时候不管复还是分,我尊重你们意愿。”
杨尔、李博怀交换眼神,全盘接受:“靠谱!”
霹雳终于不必再把聪明才智浪费在背后搞阴谋诡计、当幕后黑手上,也终于抵达雷蕾所说的那种“与爹妈相忘于江湖”的理想境界,她和父母互相放对方一马,互相成全对方在自我实现的道路上一骑绝尘。
当赵青楚和李霹雳业已抵达幸福的彼岸,钱小样还在不幸的汪洋里遨游。
她有一个大路通天、可以抵达的幸福彼岸不去,偏偏在此路不通的阴沟里踽踽独行,她学会了对现实有妥协、对自己有自知、对家庭有责任、对职业有态度,但她死活学不会对感情说放弃。
坚持者都孤独,因为他们到最后,就是自己和自己对抗。小样也像跟自己过不去似的,在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路上埋头独行。她卖掉方奶奶房子,把方宇衣物、杂物浓缩成几只旅行袋;接着把卖房款浓缩成一本20万存折,替方宇还给周晋;然后每天勤奋工作、照顾父亲,单调充实地把自己填满。
其余时间,全部用来等待。
半年时间,有人可以创造出一部家喻户晓、永被铭记的作品,有人可以结束一段感情、再开始另外一段,有人可以孕育一条小生命从无到有,还有人可以在股票指数上激流勇进、来回过山车。半年时间,犹如老太太的裹脚布,足够冗长,人人分秒必用、只争朝夕,可钱小样只做了一件事。
方宇迈出监狱,不知所往,外面没有他家,没有他亲人,他把自己剥夺得赤条条一无所有。随即惊讶看见挎子停在路边,这个没有呼吸、体温的机器好歹还属于他,可它自己是怎么溜达到这儿来的?
他走过去,见挎斗里装着几只旅行袋,耳边响起魂牵梦系的呵斥。
“出来啦混蛋?”
方宇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他不能看、也不敢看,要遮掩眼里洪水肆虐:“出来了。”
“打算去哪儿呀你?”
“不知道。”
“身上有钱吗?”
“没有。”
“还躲我吗?”
“这会儿真躲不了。”
小样抖出一张银行卡:“房子帮你卖得了,太旧,价钱没你想得那么高,20万还周晋,这里还剩5万,拿去够你花一阵的。旧家具估计你不要,我跟房子一块儿处理了,有用东西都敛在这几只袋里,是你全部家当。”
“辛苦你。”
“交代完毕,走人。”小样扬长而去。
“小样!”
“怎么着?”
“半年没见……”
“有那么长吗?”
“182天,你还好吗?”
“哪方面?你想问感情吧?”
她冲远处一招手,他顺她视线一看——高齐朝他们走来,笑容可掬。
高齐热情招呼:“聊得怎么样你们俩?”
小样:“聊完了。”
“这么快就聊完了?”高齐伸手握住方宇,“方宇,祝贺你重获自由。”
方宇不明状况,百爪挠心:“我正问小样,她……你们好吗?”
高齐:“很好哇。”
小样一挽高齐胳膊:“我和高齐打算下个月结婚。”
方宇顷刻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是……吗?”
高齐:“到时候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们婚礼。”
小样步步紧逼:“你能来吗?”
方宇:“争取。”
小样:“那等我们给你发帖子吧。高齐,咱走!”
方宇目睹小样身边原来专属自己的位置只用182天就被高齐成功篡位,残酷镇压了心底悲伤,告诉自己愿赌服输。可当故地重游,在方奶奶家周围逡巡一圈后,他找到正当的悲伤理由,在怀念老人旗号的遮掩下,找个背人地儿,方宇仰天长哭、水漫金山。正哭到**,一张纸巾覆盖住他脸,瞬间泪透。方宇掀开纸巾,发现一切被高齐尽收眼底。
“知道这会儿你心里肯定不好受,所以过来陪你聊聊。”
对方居高临下、猫哭老鼠的体恤、赈济状,触动了方宇化悲痛为愤怒的电门,他一下就蹿了。
“我和你有什么好聊的?!赢就赢了,还虚情假意来享受胜利者的快感?虚伪!假惺惺说什么和我公平竞争,坚决不许自己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你他娘的最虚伪了!”
高齐十分无辜:“不是你让我抓紧,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吗?”
“我让你劫你还真劫呀?”
“你怎么出尔反尔?到底什么意思?”
“最腻歪你这副嘴脸,装高尚、扮超脱!好像你这辈子不自私、不嫉妒、不吃醋、不在背后拿小针扎情敌似的!”
“方宇你得跟我去趟医院。”
“干吗?”
“你现在精神状态出了问题。”
“没有!我告诉你:正常人都我这种精神状态,五谷杂粮、拉屎放屁,高兴了就笑,痛苦了就哭……”
话头儿被人接过去:“失恋就嫉妒吃醋外加恼羞成怒上蹿下跳。”气死人不偿命的钱小样闪亮登场,奋将余勇追穷寇,杀方宇个片甲不留,“你不亲口说过吗?我要真觉得高齐好,和他在一起更幸福,你就豁出去,含泪把我交到他手上,为我唱《只要你过得比我好》,那现在交吧。”
小样把手伸到方宇面前,要求他完成亲手把爱人交到情敌手上的壮举。
方宇一动不动,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催他登场。
小样一声开场锣鼓:“唱呀你倒是!”
方宇咬住后槽牙:“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什么事都难不倒,快乐在你身边围绕……”哽咽与歌曲共出,涕和泪齐下,亲手把小样手塞进高齐手里,掉头离去。
被高齐一把拽住,左手小样、右手方宇,再把他俩合并一处:“还是我唱《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吧,下月婚礼,我是伴郎,你是新郎。” 抽身而退。
其实另外有首歌更契合此刻高齐的心情:
“请你一定要比我幸福,才不枉费我狼狈退出,再痛也不说苦,爱不用抱歉来弥补,至少我能成全你的追逐;请记得你要比我幸福,才值得我对自己残酷,我默默地倒数,最后再把你看清楚,看你眼里的我好模糊,慢慢被放逐。”
大悲之后就是大喜,方宇升回天堂,他接触到小样杀死人的眼神,随即遭到劈头盖脸的暴打。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幸福?我就认不清现实,就一条道走到黑了,坚守一样东西容易吗?让你拆我台,我打死你!打死你!”
用整整半年时间,钱小样才把等待这件单调乏味、缺乏技术含量的事情做完。
爱情失而复得,不,从未失去,但其他方面方宇百废待兴,不管事业还是生活。
小样授命带他来到一家新车行外,方宇看得疑惑:“这不是一家修理行吗?周晋让你带我来这干吗?”
“不知道,我就负责把你带到。”
周晋、青楚一起从里面迎出来:“欢迎来到你的地盘。”
方宇更糊涂了:“我地盘?”
四人走进车行,一切都是新的。
周晋:“方宇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方宇:“当然好!”
周晋:“交给你经营能弄好吗?”
方宇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就去看小样。
小样:“我保证和你一样,也是第一次听说。”
周晋:“我现在自己创业,也涉足地产以外行业,这家车行是我用你还的20万,再追加一点投资盘下来的,我是董事长,任命你为总经理、总技师。”
方宇:“我要是经营不好,赔了呢?”
周晋:“那算我瞎眼,缺乏投资眼光。”
方宇:“谢谢你哥们儿,我会用结果证明你眼光不错。”
有了事业支持,方宇决定将生活问题一举解决。
这天,杨杉推着钱进来的轮椅回到小区,猛然发现栅栏上拉着一条长横幅,红底金字:“阿姨叔叔,请你们把小样嫁给我!”
俩大人看得直傻眼,杨杉推轮椅走过去,钱进来抚摸条幅,忍不住直乐:“有创意!”杨杉动手想解条幅,系得太紧,解不开,于是放弃,推丈夫就走。钱进来抗议:“哎我还想再看看呢!”杨杉置之不理。
眼不见心不烦,躲过一条,第二条又拦住去路:“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对待她!”
杨杉闷头疾行,走到楼门口,这回视而不见解决不了问题,因为绕不开,方宇、小样并肩站在唯一出入口,两手攥得如焊接一般严丝合缝。
方宇:“阿姨叔叔,让我给你们家当包身工吧。”
钱进来喝彩:“方宇你真执著!我没意见,就看你妈了。”
杨杉斜睨丈夫:“你想架空我?”
小样:“妈,我不是不能自己做主,但最盼望得到你支持。”
杨杉负隅顽抗:“我要死活不让,能拦住你们吗?”
俩孩子一起摇头:“拦不住!”
杨杉举手投降:“你们赢了!”
郎心平说,不能改变儿女的结果,就帮他们完善过程。杨杉承认失败,既然母亲无法引领女儿抵达自己规划的幸福彼岸,那她还可以帮助孩子通过羊肠小道寻找幸福,前往幸福的道路各有不同,但也许殊途同归。
两个前混混加倒霉蛋儿,终于携手投身婚姻熔炉,相濡以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锻造为一体。
“我不帅、本事不大、挣钱不多、背一身债、又犯过错,你愿意嫁给我吗?”
“愿意!我不漂亮、会点京剧护理和速记、连累你背一身债、还为我犯错,你愿意娶我吗?”
“愿意!”
周晋大声询问婚礼现场:“在场有人反对他俩结合吗?第一次提问!第二次!第三次!”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全体先把视线聚焦高齐,高齐率先鼓掌,最后又一起看向杨杉,杨杉含笑点头。
周晋一锤定音:“成交!”
小样、方宇互相给对方无名指套上朴实无华、物美无价的纸戒指环,他们的爱情焊接得太死,不需外力捏合,纸环足矣维系。
宾客散去,剩下杨家人内部交流。
家长们一桌:郎心平、杨怡、杨尔、杨杉、钱进来、李博怀。
杨怡:“我说杨尔,你和李博怀俩人试复婚感觉如何?”
李博怀:“不错,还不错。”
杨杉:“打算试到什么时候?”
杨尔:“我们抢在小样、方宇头前一步,绿本换红本了。”
李博怀制止大家:“低调低调,折腾一溜够回到起点,臊得慌,就不再惊动大家了。”
郎心平:“霹雳什么意见?”
杨尔:“人家就一句话:你的黄昏你做主。”
杨杉目光久久流连在高齐身上。
杨怡碰碰她胳膊肘:“还惋惜呢?”
杨杉:“唉,多好的姑爷,没缘分。”
杨怡:“杨尔,我和三儿没辙了,把高齐留在杨家的艰巨任务就落在你身上了。”
杨尔:“我家霹雳还小。”
杨怡:“二十不小了,趁她还没男朋友,你先下手为强。”
杨尔:“霹雳没谈过恋爱,还很单纯。”
李博怀:“没经过调查分析,不要轻易下结论。”
杨尔:“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霹雳走来撂下一句话,掷地有声:“高齐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傲然离开。
杨尔一口食物噎在嘴里:“啊?”当妈的所知似乎非常有限。
钱进来对杨杉耳语:“媳妇,跟你商量点事。我腿治得差不多了,也不能再继续拖累孩子了,咱是不是该撤了?”
杨杉:“你意思是回宁夏?”
钱进来:“人家没咱指导过得也不错,不在他们眼前,孩子更滋润。”
杨杉点头许可:“我觉得可以。”
年轻人一桌:周晋、青楚、小样、方宇、高齐。
方宇:“高齐,我认为你同时拥有高尚的灵魂和职业,把人性自私压缩到最小、无私放大到最大,你简直不是人。”
高齐:“你还是别表扬我了,夸我比骂我还难受。”
方宇:“我是真诚的。”
小样:“高齐,你必须让我们为你做一件事,只有这样,我们心里才能好受一点。”
高齐:“你们要为我做什么?”
小样:“我们给你介绍个对象,行吗?”
高齐:“我还是自己找吧……”
话音刚落,一声“我来了”。乡村女教师雷蕾身背行囊,风尘仆仆归来,自从她登场,高齐视线就被吸引过去。
雷蕾:“听说这里有热闹,我下火车直接杀过来了。”
霹雳:“这回回来还回去吗?”
雷蕾:“当然,后天就走。”
霹雳:“你还没完了?”
雷蕾:“我在那里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没网络、没电视、没电话,你就是知识信息的源头和指引方向的灯塔,每个孩子都需要你,你每句话都给他们以启示、希望,完全非盈利,个人价值最大化,太充实、太High了!”
高齐主动搭话:“其实每人心里都有一个非盈利性理想,可只有你做到了。”
雷蕾:“我去以前也觉得放不下,其实放下就是一秒钟的事,你要想也可以试试,去了你就会投入其中。”
高齐:“可以想象,在别人精神领域里留下自己的足迹,很多人因你命运从此发生改变,这种人生价值怕是用什么货币也无法等价齐观的。”
雷蕾:“赞同!你绝对有理想主义潜质,去山区吧,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高齐:“被你一煽动,我有种立刻报名参加援建的冲动。”
两人你来我往,另外五人面面相觑。
霹雳识趣起身,让出雷蕾身边宝座:“高齐哥哥,你坐这儿,方便交流。”
高齐也不客气,一屁股挨雷蕾坐下:“你在什么地方支教?”
雷蕾:“贵州大方县。”
高齐:“他们那儿的县医院就是我们定点援建单位。”
雷蕾:“是吗?县城到我教书的村子就三个小时路程。”
高齐:“如果我去了那儿,咱俩可以做邻居。”
雷蕾:“我觉得可以。”
小样对方宇低声宣布:“我看咱俩省了。”
婚后第一天,俩人相拥而眠,相扶而起,相伴洗漱,相携出门,爱情、生活、事业,全方位的崭新一页“刷拉”被掀开。
小样:“新一天开始了,我们要继续努力,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
方宇:“那得看本来什么材料,咱俩就是木杵,顶多磨成牙签。”
“针有针的用处,牙签有牙签的用武之地。”
“对,我们会磨成牙签,会有用的!”
“方宇,你知道蚂蚁的幸福是什么?”
“知道,胃口小,不贪婪。”
“我们知足,别人吃一碗还不饱,咱有一粒就乐半年。”
“走,我们找米去!”
每次行驶在北京环路上,小样都胸怀初次进京的憧憬,每一天都有机会重新开始,每一天都孕育希望,才华横溢的钱小样唱出自编的原创歌曲。
“两只蚂蚁、两只蚂蚁,找米去、找米去,一只找到大米,一只找到小米,真高兴!真高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