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受了“明君”二字的鼓舞吧,赵光义抡起冰斧在雪花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接着,他便把冰斧揣入了怀中。厚厚的棉衣内,恰是隐藏冰斧的好去处。
赵普忙问道:“王爷这就入宫?”
赵光义按了按冰斧:“赵兄,你就在此恭候佳音吧!”
説完,赵光义就甩开大步走了。雪花落地虽然悄无声息,但赵光义的脚步践踏地雪花上,却发出了瘆人的“咯嚓”声。
发出瘆人之声的还有赵普。赵普一边看着赵光义离去的背影,一边狞笑道:“皇上,你对我不仁,就别怪我对你不义!”
赵光义渐行渐远了,浓密的雪花隔断了赵普的视线。但赵普却清晰地看见,那赵光义僵硬的身躯,已经走进了大宋皇宫。
赵光义刚入宫,那王继恩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迎接。他告诉赵光义:皇上仍然在寝殿里休息,陪伴皇上的是宋皇后和花蕊夫人。
赵光义只对王继恩説了四个字:“你且带路!”
王继恩在前,赵光义随后,二人默默地向前走着。这时候,大雪突然停了。虽然飘雪的时间并不长,但地面上也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厚厚的雪压着皇宫的道路,使得大宋皇宫是那样的寂静,寂静得似乎只有赵光义和王继恩的脚步声。
来到赵匡胤的寝殿前,王继恩让赵光义稍候,自己先入内禀报。很快,王继恩复出,説皇上叫晋王爷进殿。赵光义不自觉地又摸了摸胸口:那把冰斧硬硬的,还在。
王继恩悄悄地离去了。他也没有离得很远,只在寝殿的周围转悠,像是一个哨兵。赵光义急促地喘息了几口,然后一步步地、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寝殿。
有点出乎赵光义意料的是,他本以为赵匡胤是躺在床上的,而实际上,赵匡胤是盘坐在地面的一张席上,正在宋皇后和花蕊夫人的侍候下饮着酒。殿内红烛闪耀,氛围倒是暖融融的。
赵匡胤看见了赵光义,忙着招呼道:“光义,快坐下!王继恩説你特来看朕,朕很高兴,你快坐下陪朕饮上几杯!”
赵光义慢慢地坐在了赵匡胤的对面。宋皇后拿过一盏杯,花蕊夫人给杯里斟上了酒。赵光义慢腾腾地问道:“皇兄,听説你龙体有恙,又如何这般饮酒?”
赵匡胤“哈哈”一笑道:“光义,朕只是着了点凉发了点烧,又何恙之有?纵然有恙,朕也不会辜负这良辰美景啊!”
“皇兄説得对,”赵光义附和道,“如此大雪,正是饮酒的好天气!”
殿门敞开着,可以观看殿外皑皑的雪景。对雪品酒,不啻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只是赵光义怀中的那把冰斧,实与这种乐趣不相匹配。
对饮了几杯之后,赵匡胤忽问道:“光义,那赵普可还在你府中?”
赵光义小心翼翼地言道:“赵普尚在。他本想明日离开,可这一场大雪……皇兄此时如何想起赵普来?”
赵匡胤回道:“赵普在京城时,朕常去他家吃狗肉。有时,也逢着这样的大雪,朕与他一边吃狗肉一边饮酒,一边随意交谈……现在想来,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啊!”
赵光义强笑道:“皇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臣弟也是看在过去的交情上,才容赵普在府中玩乐的。”
“好吧,”赵匡胤举起杯子,“我们不提赵普了,喝酒!”
赵光义本不想多喝酒的,可又怕酒喝少了会心虚。那赵普不是説过,只要多喝些酒就什么顾虑也没有了吗?这么想着,赵光义就放开嗓子,与赵匡胤一杯一杯地对饮起来。对赵光义而言,一边偷觑着花蕊夫人的脸色,一边喝着她亲手斟的酒,也的确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赵光义如此敞开嗓门吞酒,赵匡胤就有些困难了。虽然赵匡胤的酒量比赵光义大得多,但在赵光义到来之前,赵匡胤就已经喝了不短时间的酒了,又何况,赵匡胤的酒杯至少比赵光义的酒杯大一倍。这样一来,赵匡胤纵有海量,也难敌赵光义了。
赵光义似乎看出了这一点,就不停地找借口与赵匡胤碰杯。赵匡胤呢,还不想在弟弟的面前认输言败,只管硬着头皮往口里倒酒。
宋皇后有些担心,便低声劝説赵匡胤。谁知,赵匡胤对宋皇后言道:“你且回宫歇息,有花妃在此斟酒也就是了!”
宋皇后无奈,只得起身。离去前,她又奉劝赵光义道:“晋王爷,皇上已经不胜酒力了,你不能再与他对饮了……”
赵匡胤却喷着酒气道:“光义,你别听皇后的,朕今夜要与你一醉方休!”
赵光义马上道:“臣弟听皇兄的!臣弟虽无酒量,但今夜也要舍命陪皇兄!”
宋皇后默默地离去了。她似乎有一种预感,预感到今夜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所以,她走到殿门处的时候,又回过头来,深深地向殿内看了一眼。
宋皇后走了,饮酒仍在继续。早已喝得头昏脑胀的赵匡胤,突然吟诵起一首小词来,虽然吟诵得有些口齿不清,但却吟得情深意切。词云:“人生愁恨何能免?**独我情无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吟罢,赵匡胤笑问赵光义道:“你可知朕适才所吟出自何人之手?”
赵光义摇头:“臣弟不知。”
赵匡胤醉眼朦胧地言道:“朕适才所吟,乃李煜所填《子夜歌》。李煜真不愧是一位才子啊,将亡国之痛、亡国之哀抒发得这等动人!朕真的有些怜悯他了……”
“怜悯”二字还在赵光义的耳边飘荡呢,赵匡胤忽又转向花蕊夫人道:“爱妃,那小周后数日前曾拿过李煜所填的一道《浪淘沙》入宫,朕记得你颇为欣赏。你吟来为朕与光义佐酒,如何?”
花蕊夫人有些迟疑道:“皇上,那曲《浪淘沙》虽然美妙,但情调过于低沉,皇上与晋王爷酒兴正浓,臣妾吟这曲《浪淘沙》恐不太合适……”
赵光义抢在赵匡胤之前言道:“花妃娘娘此言差矣!只要是花妃娘娘所吟,本王都会觉得合适!”
赵光义有讲酒话之嫌了,而赵匡胤好像没有听出来,他醉眼惺忪地看着花蕊夫人言道:“爱妃啊,人生不可能都是花好月圆啊!在尽情欢乐的时候,听上一曲忧伤的小调,岂不也是人生的快事?朕记得,那曹孟德曾有诗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赵匡胤竟然一路背了起来。看他那架式,他似乎要把曹操的那首《短歌行》一直背诵下去。赵光义有点不耐烦了,急忙打断道:“皇兄,且听花妃娘娘吟诵如何?”
赵匡胤一怔,不觉看了看赵光义,然后又看着花蕊夫人道:“爱妃,光义有点迫不及待了,你就快些吟诵吧。”
赵匡胤的“迫不及待”一词用得真是精当。花蕊夫人袅袅娜娜地起身,先道了声“臣妾遵旨”,然后便声情并茂地吟诵起李煜的那首《浪淘沙》来。词云:“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再看花蕊夫人,脸上早已是泪痕斑斑。这首《浪淘沙》虽为李煜所填,但词中所透发出来的无限哀思,谁又敢説不是花蕊夫人的代言?从本质上去看,花蕊夫人与李煜何其相似。花蕊夫人吟诵李煜的词,极易产生情感上的强烈共鸣。而如果李煜得以一睹花蕊夫人回答赵匡胤的那首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恐李煜也会不禁汗颜。
花蕊夫人吟诵毕,赵光义也被深深地感动了。只不过,赵光义的这种感动,似乎并非源于《浪淘沙》一词本身,而大半源于花蕊夫人那珠泪涟涟的模样。那模样,在赵光义看来,是多么地惹人怜爱啊!
一股很难道出的滋味,从赵光义的心头向嗓口涌来。赵光义硬是压住了这股滋味,然后端起酒杯,眯缝着双眼朝赵匡胤道:“皇兄,我与你干杯。”
但赵匡胤没有回应。赵光义连忙张大眼睛,却见赵匡胤已经垂头而睡了。赵光义以为赵匡胤是假装的,就用手推了推,言道:“皇兄,臣弟还没喝好呢,你不能就此罢休!”
然而赵匡胤没有假装。赵光义那么一推,他就颓然地倒在了席子上,虽然嘴里“叽哩咕噜”地説了一通,但双眼并没有睁开。赵光义这回明白了:赵匡胤真的喝醉了。
赵光义得意起来,不禁发出一阵“嘿嘿嘿”的笑声。这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是那样的令人毛骨悚然,连一直沉浸在《浪淘沙》那悲凉的情境中不能自拔的花蕊夫人,也被赵光义的这种笑声惊得回过了神。
这一回过神,花蕊夫人就发现了倒在席上的赵匡胤。她赶紧屈膝哈腰、蹲在赵匡胤的身边低呼道:“皇上,你怎么了?快醒醒……”
赵光义发话了:“花妃娘娘不必惊讶!他只是喝多了而已。你日日夜夜侍候在他的身边,如何会不知他这贪杯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