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时变了色,一眨不眨地望着自个面前的人儿,心内,百感交集。上前数步,才要扑过去抱住他的袍袖,走到咫尺间,硬是生生地停住。
隋蘅已然伸出手臂,却接了个空,再看一眼我的身后,良久,始黯然道:“十四,是一个人来的么?圣上呢?”
十四,涨红了小脸,悄悄向后退了半步,低道:“小隋太医,一向可好么?”
隋蘅苦笑一下:“十四今后……能直呼隋蘅的名讳么?隋蘅,早就不再入侍了。”
我眼泪不争气地盈落,含泪道:“小隋太……隋蘅,钱镠,果真放了你?!十四,真怕他会……”话未讲完,十四,已泣不成声。
这许多年,十四与他一别,中间,十四经历了数次生死,此刻再见故人,怎不叫十四心内柔肠寸断。娘亲殁了,云鸢被君王遣回了乡,墨荷不知所踪,凌波师傅更似闲云野鹤一般,十四的身边,如此孤寂。
我含着眼泪,看着自个面前玉树一般的男子,当日他对十四的一番痴心,十四今生无以回报,却差点害他失了性命,还让他在宗正寺的大牢内受尽了煎熬,十四心内,一直愧疚不已。
隋蘅手中尚执了一支花灯,是小小的荷叶形状,青色的油纸,扎成荷叶田田的圆形,荷叶之上,是一盏小小的红烛,仿似含苞的芙蕖。
见我打量他手内的花灯,隋蘅即刻伸出手,将自个手内的花灯递于我,柔声道:“十四,喜欢么?”
我轻轻点头,接过。自打他向十四吐露心迹后,就再不曾尊称十四为“小主”或“娘娘”,十四,何尝看不出他喜欢这盏花灯的初衷,不觉再一次红了眼眶,低下头。
隋蘅哑声道:“十四,这些年过得好么?隋蘅听说圣上封了十四为皇后,隋蘅心内……着实为十四高兴……”才说一半,忽然,又似想起什么,急问道:“十四的虫毒好了么?去尽了么?快让隋蘅看看。”话音未落,就来握我的小手。
十四感动不已,竟忘了避忌,只呆呆地任他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扣着我的脉息处,珠泪,如断线的珍珠般不断坠落。眼前,竟再一次浮现当日他在芍香殿冒死跳出为十四作证的场景,他为了替十四解围,甘愿冒着被杀头的风险,甘愿将其与婉容的私情公布人前,承担被人耻笑的羞辱,而每一次,十四病了,他都比十四自个还要上心。
深宫寂寞,君王即便待十四再情浓,尚有那么多嫔妃小主需要他怜惜,十四心内的孤寂,又有何人能懂得,十四,甚至不敢再提一句自个心内尚有孤寂,更遑论抱怨。
隋蘅听了半日,点头笑道:“十四的虫毒,竟去尽了?!真是太好了,隋蘅,再也毋须为此事挂怀了!”忽然,他手指复加重了力道,眼中,绽出惊喜的光芒:“十四,十四……又要做人家娘亲了,十四自个知道么?”
我不答,只痴痴地望着他。如若十四当日早一步遇见的是他,这个俊秀清雅的男儿,十四的一生,会不会能另有一种转圜?可惜,一切都不能重来,十四的身后,有霸道铁血的君王,而他的身后,也已有了婉容。除了婉容,还有君王因着私心赐予他的姬妾。
见我不答,隋蘅略红了脸,手松了我,轻道:“陛,陛下知道了么?”
我也不觉红了小脸,颔一颔首。虽然尚不足月,但十四自个就是医者,怎会不知?君王向来信不过十四自个的诊断,太医院的太医没有一日不来给十四请平安脉,生怕十四死了一样,他又怎会不知?
隋蘅低头望着我,俊颜上,仍有不能深信的恍惚,良久,才哑声道:“十四,做了人家娘亲,容颜,竟一点都不曾改变,隋蘅,却老了。”
我闻言,看向他的鬓角,果然,那里竟有了几缕早生的华发。
隋蘅见我眼中有泪,却换了正色向我道:“十四莫哭,隋蘅,一直都过得很好。倒是十四自个,要记得时常给自个调养身子,方才的脉息并不好,宫内的太医想必也说了。十四的医术远超过隋蘅,但即便华佗在世,医得了你的病,也医不了你的命。十四,不要太任性了。”
还是那股淡淡的药香,还是那样温柔无私的心性,这些年,他又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才会早生出这多么华发?他不说,十四,也能隐约猜得到,即便当日钱镠不曾下旨,宗正寺的刑狱们又岂会轻易放过他?
十四心内一颤,伸出素手,似想要轻触那些银丝,甫伸出,又慢慢落下。
君王的冷酷,十四不敢僭越,若眼前这副场景让他见了,恐隋蘅再有十条命,也不够他杀的。
隋蘅淡淡一笑,将我的犹豫收入眼底,眸中,掠过一丝柔情,关切地低道:“十四,怎么是一个人?”
十四,也还以笑容,轻声道:“圣上将十四丢了。十四,只好一个人随处走走。”
隋蘅失笑:“可是十四又淘气了?十四做了娘亲,还这般淘气么?”这份宠溺的语气,竟和钱镠十分相像。十四,有一瞬间的恍惚,不觉红了面颊,垂下眼睫。
我低头轻道:“隋蘅,天下间,有很多女子都比十四美丽,十四,有什么好?”
隋蘅低头再看我,半晌,始道:“十四,又伤心了?”他并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却反问了我这一句,原来,他真的懂得十四的心,懂得十四此语背后的隐痛。
十四,点点头。
在他面前,十四毋须辛苦隐瞒,他不似君王那般强势,他不会为此而震怒,或者责罚十四。
隋蘅笑:“十四又忘了当日隋蘅所言?”
我苦笑,摇头道:“十四不敢忘。隋蘅,是不是天下间每个男子都……都如是?”我挣扎良久,终于问出口。
隋蘅点点头,片刻之后,又摇摇头。眸中,俱是强抑的苦涩。
十四心灰无比,脸色,登时黯淡了下去。隋蘅见我难过,指着近处的花灯言他道:“十四,还想要花灯么?”看他的意思,是想为十四再买一只来。我岂会不知他心意,轻轻摇头:“隋蘅,十四出来并未带银两,圣上,岂会不知。”
隋蘅眼中一暗,强笑道:“那隋蘅陪十四去寻圣上可好?”
我再摇头,十四,此刻并不想回去。如果可以,十四多想这夜市,永无尽时,这长街永无止处。
可惜,时辰一到,十四,终归要回去。
十四才要再言,忽见面前的隋蘅翻身跪倒,口中低低道:“隋蘅,见过陛下。”
我一惊,始回过头来,只见,君王背手而立于五十步之外的人群中,俊颜之上,含着若有如无的笑意,只略一点头,示意他起身。
十四心内,却吓得不轻,仔细再看向他的眼眸,想要辨出其内是否隐有怒意。可是,那瞳孔太过深邃,十四,看不透。
我垂下头,绞着自个的衣角。
隋蘅面色略略苍白,起身,弓身而立,却也未劝我离去。我再望望面前的月白色身影,看着他鬓边早生的华发,他为十四所吃的那些辛苦,十四今生,如何才能报答?抑或真是十四太过贪心,不懂得好歹么?
钱镠,立于远处,闲闲地望着我与隋蘅,既不生怒,也不催促我过去,只负手而立,绝世的俊颜之上,只有淡定的笑意。好似,转了性一般。
他,立了有多久了?自何时看见十四与隋蘅的形容?十四方才的举止,他都看见了么?我再疑虑地望向他,一颗心,突然宛如鹿撞,猛地清醒过来。甚至来不及再和隋蘅道别,提着裙裾,一路慌不迭地奔至君王跟前。
钱镠淡淡看我一眼,未及我站稳,左掌,已执起我的小手,用力握于自己掌中,力道之深,似要将十四的手掌捏碎。领着我缓步向前,在离了隋蘅有十步之遥处,伫足。大掌,却不曾松开对我的箝制。
他的身量,远比隋蘅高大精壮许多,其天生的俊美与气势,更是任何人,都难以企及。他低头看着自个面前昔日的臣下,温言道:“隋蘅,隋老太医的身子,还好么?”
隋蘅眼光触及我被钱镠紧握的小手,脸色一白,刚想依礼再跪,才跪了一半,钱镠伸出另一只长臂止住他,淡淡道:“朕今日,只是微服,这些礼一概免了。”
忽然,他眸色一深,十四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隋蘅身后,忽悄悄立了一位粉色衣衫的女子,妩媚不胜之态,不输昔日半分,不是婉容,更系何人?
一双杏眼,望望夫君,再望望面前的君王,视线,竟再难移去。只怔怔地望着后者,似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霸气俊美之人。十四,却看向隋蘅,看他如何自处。隋蘅即刻为妻子引荐道:“婉容,还不拜见圣上?!”语气中,却有了几分严厉与惊恐。
每一个人,见了钱镠,都会忍不住惊恐,就连十四有时,也怕他三分。
婉容先是震惊,身子,却下意识地跪倒,颤声道:“民,民妇,叩见……陛,陛下。”钱镠却笑了,这一笑,宛如春风拂得百花开,几要将人的三魂七魄都夺去。婉容仰头呆呆望着君王的笑容,就跟那些花痴的女子一样,再也不能移目。
隋蘅清咳一声,婉容只当没听见,或者,根本未听见,仍一眨不眨地瞪着君王,一点粉色的唇瓣张着,宛如蓓蕾初放。
十四,却有些恼了,小手不安分地想要挣开,他根本是故意要让十四和隋蘅难过。钱镠看都不看我一眼,只不著痕迹地加重了力道,痛得十四直皱眉。
他仍是温言道:“起来吧,毋须拘礼。”话音甫落,又看向隋蘅,半真半假地打趣道:“隋蘅,你好福气,连朕,都有些羡慕你的艳福呢。”
隋蘅看我一眼,登时涨红了脸,即刻欠身施礼,不敢接腔。
十四心内大痛,用另一只手强行去掰开他钳住我的大掌,想要脱身。他,他竟然当着十四的面,对另一个男人说……他羡慕他的艳福?!他当十四是什么?!
君王脸上的笑意渐浓,手掌松了我,一只铁臂却趁势将十四箍入怀中,低头含笑斥道:“戴十四,你给朕安分点。”
我满面通红,他竟然还当众做戏给隋蘅与婉容看,他真当十四是一根榆木么?可是,隋蘅和婉容分明信了,目瞪口呆地望住我,隋蘅的面色,更是惨白得惊人。十四心内不忍,眼泪,禁不住溢出。
隋蘅咬牙跪倒,低低道:“隋蘅,谢过陛下的不杀之恩。”婉容也似大梦初醒一般,随他一齐跪倒。
两旁的游人,略有些奇怪,不时伫足,盯着我们几个。
十四抬起眼睫,恨恨地望向君王,钱镠低头,含笑看我一眼,只这一眼,十四就不敢再强挣,乖乖任由他抱着。那眼神,虽淡,甚至带着笑,但看得十四毛骨悚然,手脚冰冷。
他,已经饶了隋蘅一死,十四,岂能再僭越?这已是君王最大的让步。这个翻脸犹胜翻书的阎罗,十四,实在怕他即刻再翻了脸,眨眼间就杀了眼前人。
钱镠见我不再挣扎,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俯身向面前两位道:“隋蘅,起来吧,朕,既放了你,就不会再杀你。尔,赶紧去吧,只,别让朕再看见你。”
隋蘅与婉容闻言,赶紧起身,踽踽,在十四面前弓身退去,渐渐消失于熙来攘往的人潮中。临行前,甚至,都不曾再看一眼君王身边的十四。
见他们都去了,钱镠始俯下身,为我擦去泪痕,恼道:“戴十四,你再给朕哭一声试试?”
话音未落,一把扯掉我手中的荷叶花灯,扔了老远,口中咒道:“花痴!”说完,扯着我右手大步向前行,十四被他扯着,脚步踉跄,小脸上尚有泪痕,却不知为何哭泣。
街上,灯如昼,眼前,人如织,身旁,是天神一般俊美的人物。戴十四,此生,尔,还能有何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