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太子有没有在开始的时候就想过华庭雩可能这么做呢?也许。但是即使薛循死了,还有很多人会跟进这个事情。而且孩子在石凝身边就不会有事(要是华庭雩可以杀了孩子或者伤害孩子,这事儿也不会跟他牵扯上)。他们送孩子去定风寺那段其实薛家已经安排得很周密了,华庭雩几乎没有机会下手。
然后,古代应该是很看重血缘关系的。就象小华怎么可能轻易去怀疑自己的爹不是亲爹一样,别人也不会怀疑。美男子眉目如画长得有点相似蛮正常。更重要的是,华庭雩是重沣一党,谁会想到他会干出这么一件事情?还有,这是一个三连环的调包记啊,谁又会想到太子还没被废之前就把自己的孩子送走了,他身边那个孩子不是他亲生的,那么多人都见过之前的太子的孩子呢。这个事情的确是因为作者的变态心理而复杂得不象一件正常事儿。
最后,其实大家仔细看,两颗珠子的使用其实是有很多约束的。应该不是始皇帝不想随心所欲最大限度挥两颗珠子的功能,而是凡人要驾驭圣物实在太难了。比如之前就提过,皇帝是不能用观影琉璃珠问自身事情的。再比如,得世之珠一定要再定世之珠蒙尘时才能出现,小华迟早要把得世之珠还回去的。圣僧和观影琉璃珠之间,也是有约定有束缚的,这个后面会提到。但是有一点也许有的读者已经想到了,圣僧其实是要被培养的不能看自己的命运的,看自己命运的人怎么会是出家人四大皆空啊。其实也没必要,他都出家了命运还能是啥。只是偶然的,无悟通过迟迟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因为他俩的命运是纠缠的。他身为华庭雩的孩子,而不是正经由严格程式挑出来的小圣僧这个事实,其实注定了,他要跟尘世纠缠比别的圣僧都多。
作者多说一句,其实,也只有我们统观了全局之后才能看出一个事情有多少破绽。身在局中的人,只能根据自己的信息来尽量的最优化。既然是人,错误疏漏都是难免的,哪怕是最聪明的人,更何况还有感情因素在里面。没有人可以象作者一样,在信息完备的条件下,把所有人可以做的选择一二三列表,推敲,推敲,再推敲(饶是这样,作者也犯了很多小错误。)。大家对命运你犯一点我犯一点自以为是的错误,最后反而成为命运不可更改的推动力。我想写这些错误疏漏,更想写人的坚持。这里面的人都多多少少因为这个坚持而痛苦和矛盾,也许可笑或者幼稚,但是也有些可敬之处。还有,有时哪怕明知道是有问题有错误的,也必须这么做,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啊。
我的想法的确太多太乱太复杂,也难免有疏漏,对一个来说,给读者造成了困难,不是个好事儿,抱歉抱歉。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人物心理状态动机做长篇大论的解释(我觉得我这么做的确挺没品的:p),读者还是觉得难以接受的话就尽情拍吧。
一些您可能忽略的细节:
;奶娘曾经想跟迟迟他们走,被拒绝了。
;华煅少年锋芒毕露,为华庭雩招来猜忌:“挽弓决”第一章。
;隐龙仙曾在“流云乱”第一章出现过,当时也是唯逍不再相信无悟而转向隐龙仙让他祈雨。
;迟迟因为无悟生病,就是后来奶娘提到的无意中说到了锦绣的墓在什么地方。
;“踏烽险”第一章结束,华煅当时就有除掉承平的心了。
番外-簌簌无风花自落
云山明到锦安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了。锦安果然不辜负天下第一城的美称,繁华富庶到了令人惊异的地步。他只在饭馆后面转了两圈,就有和蔼可亲的店老板出来,见他身量虽高,却是一脸掩不住的稚气,眼神清澈,带着些羞涩,便摸摸他的脑袋,塞了两个馒头给他。
山明吃饱了有力气,就开始打听自己要去的地方在哪里。
“居成公的府邸啊,那不是你可以去的地方。”每个人都摇头,还是把路指给他看。他天生迷糊,绕了好多条冤枉路,问了好多人,才看见那雄伟的府邸。
那么高那么长的围墙,隐约可见里面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山明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却有成对的军士巡逻而过,走过来呼喝道:“走走走,一边去,乱看什么?”
山明被唬了一跳,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嗫嚅着想分辩,想想还是老实的走开了。
那天夜晚他象一阵轻烟一般飘过,站在屋顶上冲下面的侍卫做了个老大的鬼脸,才足尖一点往里面而去。
公府果然大得惊人,山明绕了几圈都没有找对地方,悻悻然而垂头丧气。下面有马儿嘶鸣的声音,他好奇的探头,却现自己到了公府的马厩,一个衣着鲜明的人得意洋洋的道:“今日回来得晚了,却是一路盘查。”马夫小厮们都露出羡慕好奇的神色凑过去,那人装模作样的四下看了看道:“我在外面等夫人的时候听他们说,里面出了刺客。”
好像油锅炸了,所有人都哎哟的叫,七嘴八舌的问:“怎么回事?”“刺客什么样?”“有没有得手?”
那人轻蔑的切了一声:“得手了我还能这样跟你们好好说话?”旁边有个小厮噗哧一笑,轻声道:“不就是个赶车的么?”那人没听清楚,瞪着眼睛道:“小八,你嘟囔什么呢?”那小厮忙赔笑道:“我这不是眼红罗大叔知道这许多事情么?”
山明耳力极好,隔得虽远,那句话却是听清楚了,心里纳罕道:“原来这个神气活现的人是给公府赶车的,赶车的也这般打扮,公府当真气派。”
山明打小的玩伴中有一个酷爱马,山明耳濡目染,也对马匹甚有兴趣。见这公府马厩中似乎有不少好马,便趁人都走了,夜半的时候跳下去,一会摸摸马儿的耳朵,一会蹲下去看马蹄。
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他立刻全身绷紧,握着腰间弯刀转身,触上一双清冷的眼睛,不由一怔。
马厩角落里站着一个少女,一张小脸下巴尖尖的,眼睛啊鼻头啊,包括嘴唇却是圆圆的。少女看清他腰间的弯刀,眼神骤冷。山明听得细碎的破空之声传来,想也不想就是凌空跃起,暗器擦着他的脚底飞过。他落到地上,甚是着恼,摆着双手低声道:“你想干嘛?”那少女再没想到他有如此身手,气急攻心,竟双眼一闭往后倒了去。
山明一惊,上前去扶她,却被扣住了手腕命门。少女森然睁开眼,勾了勾嘴角,眼中全是警告之意。山明苦笑,低声道:“我不管你的事,你让我走。”那少女也知道此人是偷偷潜入,刚才自己假装晕倒这少年也确有好心来扶自己,所以哼了一声,道:“带我走。”
山明呆了呆,少女瞪着他:“你轻功这么高,带个把人没有问题。”山明无可奈何,抱起她纵身一跃上了屋顶。
出了公府走了很远,山明将少女往地上一放,沉着个脸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趁着月光清楚看到自己手上有几点血,吓了一跳,又折返回去,见少女还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忙去探她鼻息。她呼吸微弱,山明瞧清楚她背上有好几个伤口,不知怎的,原先没有流血,现在忽的涌了出来,染红了她的背。
山明从没见过这情形,一时慌了手脚,绕着少女团团转了几圈,才想到抱起她去找大夫。哪知少女醒转过来,冷冷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找大夫。”山明磕磕巴巴的回答。
星光下少年焦急的神色纯真自然,少女叹了口气:“你带我到一个地方去,那里有药,我自己会给自己止血。”说着咬紧牙关,似在运功,山明感到她流血的地方又止住了。见山明诧异,她倨傲道:“凝血术,你不懂。”
山明带着少女到她的住所,竟是锦安城里一座僻静的小院。一进院子,少女就用力跳下地,推开山明,挣扎着扑进屋去。山明在院子里愣了一会,挠挠头,转身想走,却听到里面一声巨响。他连忙推门而入,见少女衣裳半褪伏在地上,刹那间觉得血往上涌,喉头干,双脚软。过了好久,他才定下心神上前去看,原来少女强行要给自己敷药,如何够得着,反而将伤口拉得更厉害。
烛火微微摇晃,光影下少女的背如羊脂玉一般晶莹柔腻。山明一颗心砰砰直跳,几乎想立刻转身逃跑,却还是伸手将少女手里的伤药敷在她背上,又撕下自己一幅衣襟替她包扎好,然后将她抱到床上。
过了许久,少女醒转过来,觉自己趴在床上,便用手一撑起身,背上一片清凉,疼痛也减少了许多。她转过头,看见那个长得高高人却憨憨的少年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她脸色一红,想脾气,却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又趴了下去。
少年在睡梦中隐约听到动静,手忙脚乱的跳起来:“啊,啊,你怎么了?疼么?”看到少女安静的趴在床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奇大望着自己,自己就不好意思起来,涨红了脸:“你醒了啊,我,我给你上了药。你,我,我走了。”
少女却唤住他:“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少年挠头:“随便找个地方一躺不就行了么?”嘴上说着,肚子却出咕咕的声音。
少女哼了一声,道:“你帮我敷药,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山明再笨也听得出这话是反的,吓得连忙摆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流了好多血。”身子就往后退。
少女低喝:“不准跑。”山明愣住,真的乖乖的站在那里。少女突然笑了,柔声道:“我真的是想谢谢你。你瞧,我受了伤,行动也不便,要不麻烦你照顾我几天,我有银子,你帮我去买吃的好了。”
山明听到吃的两个字,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少女招手:“过来,这些银子你拿着,明天一早巷口有人卖面,你自己吃一碗,替我带一碗。”
山明点头:“好,我去帮你买,不过,我不用你的钱。”
少女奇道:“你身上有钱么?有的话怎么会饿得要到公府作贼?”
山明这才知道她误会了,也不解释,只道:“反正你自己好好养伤,别管我。”走过去将她手上的银子接过。
“你叫什么名字?”
“云山明。你呢?”
“王簌簌。”
“你多大了?”
“十四。”
“你比我弟弟还小呢。不过你比他可爱多啦,他死倔,从不听我的话。”簌簌笑起来,眼角有种特别的天真。
“原来你比我大啊。”山明感叹。
簌簌呸了一声:“我比你大好多岁呢。”说着有些扭捏,“只不过,别人都看不出来罢了。”
山明笑笑,一点也不惊奇:“我婶婶也是。人家都当她是我姐姐。”又问,“你是不是去杀了人?”
簌簌脸色微变:“谁告诉你的?”
山明道:“我听见他们说什么刺客的。你躲在马车里出来的吧?别人都以为你受了重伤必然有血迹,却不知道你会那个什么凝血术,被你瞒过去。”
簌簌有些吃惊,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道该不该灭了这个聪明少年的口,可是一看到他的眼睛,就不由心软了,道:“是啊,薛夫人的马车一般人哪敢仔细搜?又没有血迹,他们就让我们出来了。”
山明正色道:“杀人是不好的。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
簌簌凝视他,过了许久,神情渐渐凄然温柔:“放心吧。我没得手。”
山明见她伤心,忍不住劝慰:“你别难过,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
簌簌轻声笑起来:“我,我本来该难过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开心。”
山明不明所以,奇怪的看着她,她微微一笑:“隔壁那个屋子没有人,你去那里歇息吧。”
自那以后,山明便在小院中照顾簌簌,替她买来吃的。两人到底害羞,簌簌也没有再叫他帮自己敷药,至于她自己怎么做的,山明就不便操心了。
山明白日去饭馆老板那里打零工,他手脚麻利人又勤快,每天挣十枚铜钱,足够他把自己喂饱,还能偶尔给簌簌也带些好吃的。
到了夜晚簌簌睡熟了,他就偷偷的溜到公府去。半个月下来,公府被他摸得有五六分熟了。
“你在公府找到你要找的人了么?”簌簌有天突然问。
山明正在埋头吃饭,听见此话,吓了一跳,手里的馒头落到地上,又忙着拣起来心疼的吹吹,还没等簌簌阻止就又喂到了嘴里。
簌簌忍着笑道:“做什么啊。我就随便问问么。”
山明道:“你怎么知道我去找人?”
簌簌哼了一声:“你每天半夜溜出去,打量我不知道么?你要是作贼,又何必白天去做工。”
山明讷讷道:“你又怎么知道我去的是公府?”
簌簌狡黠一笑:“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山明这才晓得她方才不过是诈自己,气得翻了个白眼不肯理她。
簌簌见他恼了,又笑道:“你要找谁告诉我啊,也许我能帮你。”
山明不说话,慢慢的放下手中的馒头,呆看着桌上的菜,过了一会才说:“我不是要找人,我只想远远的看看那个人是什么样。”
簌簌见他黯然神伤,不由恻然,柔声道:“莫非,你要看的人,是居成公薛大人?”
少年打了个激灵,抬头飞快的扫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吃了饭,簌簌靠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星星。
“你养好伤以后要做什么?”这个问题憋在山明心里好几天了。
“我不知道。那你知道,你看到居成公以后要做什么么?”
山明的眸子黯淡下去:“不知道。”
簌簌叹了口气,却听山明道:“不管怎么样,你不要再想着去杀人了好不好?”
簌簌呆了呆,看着他诚恳的神情,心中突然一酸,一颗晶莹的泪珠滑了下来。
山明慌了手脚:“簌簌,你别哭,别哭。我……”他搓着手,又不能说好吧那你还是继续去杀人吧,只急得一张脸通红。
簌簌笑出声来,指指自己身边的椅子:“山明,过来这里坐。”
山明走过去坐下,同她一起抬头仰望天空。天上星子真多,离得又近,好像一伸手能抓下一大把来放在口袋叮咚作响。
簌簌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很清淡,象是一声叹息。可是这声叹息偏就这样钻到山明的心里,让他从来不知烦恼的心也忍不住总是想叹气。
他侧头偷偷的看了簌簌一眼,她的侧脸晶莹细腻,他立刻就想到了那天给她上药时她光洁的背,惊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个不停。
簌簌当然不知道他怎么了,笑着去拍他的背,见他执拗的闪开,不由脸色一沉,揪着他的耳朵道:“你这个臭小子,还不好意思么?我弟弟还比你大两岁呢。”
山明老老实实的任她揪着耳朵。她的手指指尖有薄薄的茧,应该是勤练武的结果,抓着他的耳朵却不觉得粗糙,而是有一股**之感不住传来。
簌簌叹了口气,悠悠道:“我这伤,大约要养一个月。这样吧,我每天给你讲故事,讲完了,也许我就晓得该怎么做了。”
“你说的没错,我进京是为了杀一个人。这个人才智卓绝,当初曾设下一个极大的陷阱,害死了我爹爹。我从小就一直想杀了这个人,恰好也有人肯帮我,送我到锦安来,安排我接近那人。那人虽然不会武功,可是他身边总有数不清的高手,我想下手,也只能慢慢图谋。于是,我渐渐的对那人熟悉了起来。”
“没见那人之前我设想过好多次他是什么样子,应该很凶残,很狡诈吧。”簌簌的声音低了下去。
山明忍不住接口:“那他是不是呢?”
“不是。”簌簌摇头,“他啊,你根本看不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平静得好像井水一样。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他都不说,总是微微的皱着眉头,好像有很多心事。”
簌簌的眼前仿佛又看到那个男子,颀长挺拔的站在台阶上注视远方。他的轮廓俊秀异常,看上去不比自己大多少,鬓角却已经花白了。
“我平日所做的事情,就是等在他的书房外面,如果他要喝茶,就给他沏茶。他怕热,茶也不喜欢喝滚烫的,但是凉的呢,又对身子不好,所以他喝的茶,总是要掌握得冷热刚好才能送到他手里。我不知练了多少次,打翻了多少杯子,烫了多少次手,才被容许去伺候他。”
山明咋舌:“这人好大的气派。他以为他是谁呢。”
簌簌微微一笑:“我经常啊,就站在那里,站一个下午。书房里静悄悄的,我都以为完全没有人了,偷偷的看一眼,却见他专注的低着头。”
他的眉毛漆黑而长,握笔的手漂亮得近乎完美。廊下有风轻轻吹过,树叶的影子斑驳摇晃,簌簌看着他,觉得周围一切都凝固了,漫长的一个下午倏忽就过去。
番外-少年游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本篇送给刘璞和斐捷小同学。这个故事交代了悠王和承泽最后的结局,是正文里没有的。
注:第一节名“饮马渡秋水”出自王昌龄“塞下曲”。第二节名“皆共尘沙老”出自王昌龄“塞上曲”。第三节名“雪上空留马行处”出自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另,有同学建议将来可以整理一个”迟迟:名将集”,有人有兴趣吗?
饮马渡秋水
刘璞看见自己着了新服去找同村张行。他们俩都刚刚十六岁,莫说没穿过新衣,连不破的衣服都没穿过。入了伍就有新衣,两个人都甚是兴奋,互相拉着左瞧右瞧,夸来赞去。
旁边罗九一不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刘璞一阵恼火,拎起拳头就要开打,张行一把扑住。罗九一也不是吃素的,腾的站起来,挑衅的看着两人:“乡巴佬,没见过世面。”刘璞冷笑:“你见过世面,罗公子。”后面三个字尾音拉得长。罗九一是隔壁村刘家员外的私生子,从了母姓,方圆几十里人人都晓得。刘员外虽惧内不肯认这个儿子,倒也没太亏待母子俩,罗九一吃穿用度自与刘璞张行不同,所以适才极为嚣张,如今被戳了痛处,如何忍得,握了拳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乱打。他身强力壮,被他打了两下,矮小的张行吃痛捂头。刘璞红了眼,跟他缠在一起,新兵们都哄笑着凑过来看热闹。
正脸上身上处处都痛,血气却是不停翻涌下手更狠之时,头顶传来清冽温和的声音:“这是做什么呢?”两人的右手被人抓住,轻松就各自推开。刘璞正在想:“这人好大力。”抬眼却瞧见那年轻男子模样甚是斯文,负手立在那里,一身清朗之气。
周围有人晓得这男子的身份,忙唤:“斐队正。”刘璞吓了一跳,心中懊悔不迭,听说军里管得严死人,自己第一日就打架,只怕要被没收了新衣赶出去。可恨他连军中一顿饭都还没吃过,人人都说军里吃的是白米饭,一人可分得三大碗。
果然那姓斐的队正道:“军中私斗,原是重罪,但念在你俩还不懂规矩,一人只罚二十军棍。”
行刑的士兵下手实在,一军棍打下去背上火辣辣的疼,直烧到四肢去,忍不住微微抽搐。旁边罗九一跟杀猪一样哀嚎起来,刘璞到嘴边的呻吟又吞了回去,咬牙死忍。他打小死了父母,跟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哥哥混,偷鸡摸狗十次里有五次里要被现,侵了成年乞丐的地盘要挨打,兄长心情不好没找到馒头吃也要打他出气,挨打简直成了家常便饭。这军棍虽疼,他硬气起来倒也忍得住,还有闲暇偷偷抬眼去看,只见那姓斐的队正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心中暗恨。
挨完了打只能趴在炕上,自然错过了晚饭。这于刘璞而言才是真正的惩罚。他饥肠辘辘,却见一条人影窜进来,不是张行是谁?张行脸色白,害怕的看看四周,从怀里摸出个用脏布包的团来,低声道:“快吃。”刘璞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喷香的米饭,当下用手抓着狼吞虎咽起来。张行见他吃得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刘璞恍然:张行将自己的米饭偷包回来,又忙着早退,定是没吃饱。刘璞停了手,把剩下的饭递过去:“快吃。”张行急道:“给你的,我刚才吃过一碗了。”刘璞道:“一碗就能饱?快吃。”两人正推来推去,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刘璞吓了一跳,抖,雪白的米饭粒洒了一地。明知是又要被罚,心里却只顾着心疼那些米饭。
姓斐的队正慢条斯理道:“你们俩胆子可真不小。谁许你把饭偷出来的?来人,带下去,罚五军棍。这么不懂规矩,今夜让他跟着值夜,不得换班。”刘璞霍然抬头:“要罚就罚我好了。不关他事。”姓斐的队正似笑非笑:“放心,不会不罚你。”刘璞心里大骂,却不敢露出来,斐队正似乎看穿他,淡淡的说:“记住了,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你骂天骂地也没用。”吩咐再打五棍,且第二日起操练之后刘璞不得歇息,必须去甲库房帮着搬运清点东西。
刘璞死咬着牙不让自己破口大骂。斐队正踱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他。他没有抬头,只觉得那人目光如水,自己头顶被浸得冰凉。过了半晌,斐队正方走。门口那个士兵低声道:“你们俩啊,心里再怎么怨,见到长官也要有礼数。斐队正人好,不同你们计较,是你们的运气。”刘璞在心里狠狠的呸了一声。那老兵是过来人,笑道:“我知道你不服。不过,你挨打不能去用饭,自会有人给你送来,急什么?等会还有军医来给你敷药。军中自有规矩,不是你们在外面混荡的样子。”见刘璞不吭声,笑着摇头离去。
后来刘璞才知道,那队正姓斐名捷,家中原本殷实,所以读过书,后来家道中落,才投了军。刘璞虽然瞧不起他那假斯文的架势,也忍不住好奇,这人不知从哪里学的武艺,那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自己和罗九一分开。问来问去,竟没一个人知道。
斐捷原是火长,前几个月才升了队正。此次负责协助校尉教训操练新兵。高承福来过几次,对进度颇为满意。那日正教如何肉搏,高承福旁观一会,就指着场中一个少年道:“那小子力气可真大。”校尉欧阳准笑道:“那是罗九一,看着狠,却有些娘们儿气,挨个打叫得惊天动地。”高承福又指着另一个说:“那小子也不错,灵活得紧,一个人对七八个人没问题。”说得正是刘璞。欧阳准道:“他叫刘璞,自小打架打惯了。”高承福点头:“这帮小子暴戾得紧,你们几个给我好好收拾。”欧阳准笑道:“刘璞罗九一不久前被斐队正教训过,杀一儆百,目前倒都还老实。”高承福瞄斐捷一眼,记在了心里。
训了一个多月劈刺砍杀,欧阳准方教他们看旗语结阵对敌,又教他们十人为一行小队迎敌。斐捷持了枪在一旁,突然出声喝骂:“罗九一,刘璞,你俩做什么?”原来两人恰好被分在一起,又互相挨着,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明明该替旁边那人掩护,却不肯去做。斐捷命两人出列,缓缓道:“军棍稍后再罚。你俩功夫不错,是吧?那就让别人领教领教。”便命两人为一伙,余下八人为一伙互相进攻。刘璞暗自冷笑:“老子一人就能对付。”哪知在斐捷的号令声中那八人枪盾互相配合,进退有度,刘璞罗九一各自攻击许久竟无法冲破对方队列,倒被打了个鼻青脸肿,要不是枪上没有枪头早受了伤。
刘璞受了军棍后两日有人来传他去见斐捷。到了斐捷帐中,他第一次沉默无语,垂着眼睑和双手。斐捷换了青色便服,容色蔼然,负手上前和他面对面站着,他惊异的现斐捷身上竟无汗息之臭,气味洁净。
“知不知道那日张行偷饭,为何我连你也罚了?”斐捷的声音宛如泉水。
刘璞想了想,道:“这是军中,不能只求自保。同伴若做错了,自身也会被殃及。同那天我们对八个人是一样的,若大家都做对了,就能很厉害,比简单几个人一起打架厉害多了。”
斐捷沉默片刻,低声笑起来:“你果然很聪明,能举一反三。”他拍拍刘璞的肩,“还有一条你要记住,要是不想死,就要信任你身边的人,个人恩怨且放到一旁。”刘璞涨红了脸,却没有为自己分辩。
肩上似乎尚留那人掌上余温。刘璞在黑夜里睁眼,伸手去摸自己左肩,然后慢慢坐起。外面风声凄厉,沙石翻滚之声隐约可闻。他点亮灯,觉得口干,起身拿水囊咕嘟咕嘟的喝了个痛快。
“将军。”外面亲兵低声唤。
他朗声答:“无事。”
太阳**处突突的跳,不得不用手指按住。
夜深忽梦少年事。
案上沙盘的起伏在摇晃的烛火下形成深浅阴影。他走过去低头注视,剑河两百里之外是沃金山。沃金山前大片开阔的原野处被标记了青色的草秆。那是胡姜铁骑所到之处。若沃金山到剑河防线被撕碎,身后陪都埘南必定不保,悠国即将灭亡。
“臣必为圣上守住剑河。”临行前,他按剑跪下,誓言铿然。一头白的伏帝坐在龙椅深深的注视着他,竟然没有说一个字。而很久很久之前,天下都听说过悠王如何口才了得,出征讨伐锦安之前一篇檄文说得壮怀激烈,下面百万悠军莫不振奋。当年刘璞也在下面聆听,他记得自己流下了眼泪,跟众人一起高举手中的长枪,嘶声长啸。
十年弹指,悠王成了伏帝,青丝化为白雪。
他知道伏帝为什么没有说话。
已经没有什么可说。
“臣,必定死守剑河。”他又郑重的补充了一次。满朝文武怆然泪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话不是说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听的。这句话,一定会传到沃金山那人耳朵里。
伏帝最恨哭这个举动,这一次,却只是微微笑着,漠然道:“去吧。”
他用了两个日夜赶到剑河。剑河并不算宽,也不够深,高头大马足可渡河。
河面不时卷起雪白的浪花,又瞬间消失在清澈的波纹里。他有些恍惚,好像看到十年前的某一天,也是深秋初冬的季节,他的战船划开静静的河水,隔着烟雾他远远看见那人立在船头,对自己温和一笑。随后,厮杀声震天而起,那人在箭雨之中落水。
仿佛看穿他的心意,副将上前道:“将军,这不会是苍河之战。”
是啊,苍河一战可以划天下而治,而剑河如今一役,就只有生或者死。
他的手指轻柔的拂过沙盘上的沃金山。没有碰到一粒沙,却好像触摸到一个人的体温。
入伍三月后新兵被分入各旅。刘璞恰好就在欧阳准手下,而他们队的队正也恰好就是斐捷。又过三月,上6尹朝怂恿葛反进犯明关昭关。赵靖点兵伍万进驻明关,与商烈互为犄角。刘璞所在的欧阳准这一旅也在伍万军中。
天不怕地不怕的刘璞第一次吐了,在他亲手砍死一个登上墙垛的敌人之后。可是左边又是一人扑上来,手里的刀明晃晃,他下意识去挡,然后退后一步留出空隙,大刀举到头顶用力砍下。那人脑浆溅了他一身。为着活命,他顾不得自己胆水都要吐出来,只是不断的举刀砍入人体。
那一日战斗结束,他疲惫的靠在那里,看着刀柄上暗色血迹。突然想起一事,他跳将起来四处张望,一路见人就抓着问:“张行呢,你看见张行没有?”
尸体被一具一具抬下城头。他一言不的注视着,目光森然,身体却在微微抖。不知哪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扑过去,看见张行右半边肩头到胸口几乎要从身子上掉下。刘璞目呲欲裂,伸手徒劳的想替他把身体合拢。张行呻吟着,目光里带着恳求。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疯狂的用力。
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他转过头,触到斐捷温和的眼:“让他去吧,太痛苦了。”一面竟然递过一把刀。他吐了一口口水到斐捷面上:“滚。”斐捷默默注视他一会,突然抓住他后领将他往后一抛,手起刀落,刺入张行胸膛。
刘璞大吼一声要再扑上去,却被罗九一一把抓住:“他***,老子都看不下去了。你跟他好,就让他死。”
他捧着头号啕大哭。再凶狠暴戾的少年,面对这一刻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去吃饭。”斐捷冷静的命令。他不管不顾的哭着,背上突然一痛,却是斐捷一刀鞘砸下来。斐捷眼里闪动着冷光,同他平时温文尔雅不紧不慢的样子完全不一样:“给我滚去吃饭!否则军法处罚。”少年仇恨的看着斐捷,握紧了拳头,起身离去。
到了第八日刘璞已经习惯了杀戮。眼泪已经流干,只有让你死我才能活。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偶尔抬头看天上的太阳,看见一片血红。
“小心。”突然有人大喊。他凛然抬头,见一块大石对着自己头顶砸来,他往后一退,却现身后已是女墙,退无可退。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大力传来,左侧伸出一只修长漂亮的手,随着一声暴喝,那块大石被那人用手掌生生推了下去。而与此同时,滚烫的鲜血喷在他脖颈。他猛地转身,看见斐捷脸色苍白,嘴角还有鲜血,却依然镇定自若,喝道:“别呆。”
夜间刘璞溜出来,却站在那里犹疑。里面传来清冽的声音:“进来吧。”他硬着头皮走进去,斐捷半靠在那里,见刘璞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不由莞尔:“你要是想谢我,就不必了。你既在我手下,我就不会看着你去送死。”
刘璞挺直腰板:“我不会让你再受伤。”
斐捷玩味的看着他,哦了一声。他的羞耻心被激,扑通跪倒,却一言不。
过了许久,斐捷才试探的问道:“你是不是想我教你武功?”
“是。请队正教我武功,也教我识字。”
斐捷微笑:“若是每个人都这么求我,我怎么忙得过来?”
刘璞急得一头是汗:“那是不同的。”
两人骤然沉默。连迟钝凶狠的少年也知道,那是不同的。并不仅仅因为他在他手下,他才舍命相救。
“你,你给我一刀鞘,很痛,所以你要教我。”少年终于找到说辞,抬头无赖一笑。
斐捷眼中笑意漫溢,不由伸手拍拍他的头顶:“起来吧,我教你。”
十多年后,悠国双雄,为天下名将。
“将军,陈封大军已到五十里之外。”外面亲兵急报。
他瞪住沙盘片刻,嘴角勾起自负沉着的笑容:“吹号!”长枪冰凉握在手中,胸口血液滚烫得咆哮沸腾。
开齐十年秋,刘璞率悠军死守剑河牵制胡姜主力,确保了其后悠军沃金山大捷。那是开齐帝亲征后唯一一次失败。
小甜点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的太忙了。很多次都是天快亮才结束工作。
这个是我之前为我下一个古代系列“耿耿星河欲曙天”的第一个故事“夜渡苍河冷”(够复杂吧?)写的楔子。贴上来算是愧疚又不知道怎么办的作业。“耿耿星河欲曙天”是迟迟的后传,不过将是系列故事,每个都不长,也可以独立看,避免了没有结局的困窘。写完“过去将来”那个现代故事我就会动笔写这个。
真的十分抱歉,不能更新。另外一个糟糕的消息是,据说迟迟又要推到四月才能出版了:(
楔子
荒草连天。月亮已经沉到破败的古寺半腰。
一人突然自地平线上凭空冒出,倏忽就到了寺前,抬头借着月色看那残破的匾额,定风二字依稀可见。
那人抬头凝注半晌,突然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是这里了。”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刀刃比刀背还要暗淡,乍一看似乎不存在,只是月亮下的一抹暗影。他脚步刚动,风声就从四面八方传来,沉睡了若干年的神秘机关启动。
石阶一直通往地下,尽头处是无尽的漆黑,仿佛一道劈开的深渊,让人头晕目眩。沿着石阶走下去,脚步声回荡,震耳欲聋。原来四面八方上下左右都是甬道。风低低的回旋,远处隐隐传来哀号哭泣之声。而鼻端能嗅到湿冷的血腥味和霉味。
在这黑暗迷宫的最底层,一个男子正垂而坐,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对头顶凄厉的声音充耳不闻。
脚步声近了,那股血腥味比任何时候都要浓。
一把干净得好像初春早晨阳光的声音响起:“堂堂居成公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说话的意思讥诮,语气却纯真爽朗。
男子维持那个姿势。
那人走近了,指尖一拈,竟然有火光亮起,活泼温暖的烧在他的掌心。他四下环顾,啧啧羡慕道:“这间牢房原是当年魏长生呆过的。”
男子终于抬头,笑得亲切温和:“本公虽比不上魏长生之威名,当时当代,却也无人能及了吧?”
来的那人一怔,再想不到已成阶下囚的居成公会有如此风范,不觉暗自点头,单凭这份从容,居成公薛真已足可睥睨世间。
男子借火光看清那人容貌,也不由一愣,脱口道:“是你?”却又摇头,“不对不对,年纪不对。”
那人笑道:“我很像薛公故交么?”
薛真一笑:“谈不上故交。”一面伸手拉平自己已经脏到辨不出颜色的衣角,盘膝坐好,淡淡道,“他让你来的?”
“是,圣上要问薛公几件事,小的就代劳了。”
薛真含笑看着他:“你倒真会顺水推舟。那我问你,你身上的血从何而来?”
那人面不改色,笑嘻嘻道:“圣上怕走漏风声,就让我私自前来。若我手上有印信,此事终究不算机密。这些人反正也是要死的。”
薛真缓缓鼓掌,却仍摇头:“天衣无缝。可惜,你不了解他。”
那人眨眼:“世间真有什么人了解什么人?薛公真是自负,莫非从不出错?圣心难测,他既拥有天下,自然要做天下最无情最无所不用其极之人。”
薛真一笑:“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么想。后来慢慢明白了,这世间总有些事情出乎我的意料。做恶人,不但要懂得全天下一切阴毒的计谋,也要懂得那些好人会做什么,不要在关键时让自己大吃一惊,算错了棋步。”
那人凑过来:“薛公肯指教后辈,也出乎我的意料。”
薛真凝视他的眼睛:“我两个儿子都不像我。倒是你,很对我的胃口。”那人脸色刚变,就听他继续又道,“你像我一样厚颜无耻,狡诈狠毒。本公从不嘉许人,今日竟破例了。”
那人瞪着他半晌,突然放声大笑:“你在拖延什么?”笑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手伸过去轻柔的放在薛真肩上,“大人,没有人会来救你了。皇帝也不会。他把你打入这炼狱黑牢里,就打算让你在这里悄无声息的死掉。”
“甚是公平。若我举事成功,他也是这般下场。”薛真微笑颔,脸色却骤然一僵,好像无数把很钝的小刀割在五脏六腑。只片刻,他就全身冷汗,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剧痛却在此时又突然消失。
那人笑眯眯的看着他:“大人,这滋味不好受吧?天底下决没有人能在我手下支撑过半个时辰的,何况大人多年养尊处优。”
“你想要知道什么?我的同谋?”薛真嘲讽的笑了,“放心吧,我全供出来了。我生平最恨我一人承担责任,别人却能脱身。就算我死,也得有人陪着。”
那人好笑的看着他,目光里有些诧异,好像根本不能相信自己居然比不过居成公的无耻。过了一会,他才道:“我来,是向你打听观影琉璃珠的下落。”
薛真一愣:“问我?我如何知晓?”
“两大侍卫的传人,与观影琉璃珠息息相关,薛大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那人慢条斯理的解释。
“你该去真正的定风塔找寻。这里只是旧日圣僧居住之处,新塔建成之后,圣僧和观影琉璃珠也去了那里。你不会不知道吧?”
那人凑近在他耳边低语:“我对定世之珠没兴趣。我要找的,是第三颗观影琉璃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