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的怨恨痛悔在不知不觉中减少。好像她又跋涉在从前走过的路上,她躺在树下,对着星空问了无数的问题,然后遇到他,木鱼声带领她飞向广袤无垠的地方,又看得见世间最微小的细节。她终于开始相信,生了的是真的生了,无论她做什么也不能挽回。
“爹,你真的不在了啊。”她轻轻的说。他不着一字的抚慰让她意识到剧痛过后的疲惫,眼皮终于沉重起来,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到床边倒下去,很快就睡熟过去。隐约中她竟是盼望睡着的,那样,就能再见到父亲。
无悟伸手替她将窗户关上,悄然转身离去。
同一个夜晚,华家别院中另一个人也难以入眠。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池塘上闪烁的碎光。华庭雩自墙上取下一盏灯笼,刚推开门,就被持剑的侍卫沉默拦住。
他并没有坚持,回去扶膝而坐。冷不防看到桌上铜镜中一张老态龙钟的脸,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听到外面守卫换班时的低语,嘿嘿的笑了起来:“真是老了啊。”路瑞从朴等人并未多做考虑,就对华煅死心塌地。那日血洗锦安,竟跟随薛真毫不手软的布局,杀戮。他一生心血,终究抵不过所谓天命。
墙上石凝的肖像仍是脉脉含情,巧笑嫣然,仿佛随时会从画卷上走下来。他不敢转头去看,嘴里却喃喃:“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何必当初。”
外面突然响起了木鱼声,他坐直了身子,一动不动的聆听着。那声音平和沉稳的敲打在他心上。他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和佩剑叮当敲击腰带的声音,不免有些着急。可是很快的,一切就安静了下来。木鱼声还在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越来越近。他起身推开房门,对上无悟澄静的眼眸,一时做声不得。
无悟念了一声佛号,微微一笑:“施主。”
华庭雩转开目光,负手注视着黑夜,嘴上道:“大师为何到此?”
无悟道:“不知施主可愿离开这里,从此隐居山林?”
华庭雩笑起来:“不必了。”
无悟一愣,道:“要离开锦安,并非难事。那位姓薛的施主,未必肯放过你。”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意,身子也不由一僵。落到华庭雩眼中,他却笑意温和:“凡事有始有终,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无悟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喃喃道:“施主成全了自己,可是,宫里那位女施主又该如何?”
华庭雩默然良久,终于道:“有煅儿照顾她,我放心得很。”
无悟胸口一痛,竟劝不下去,此时不用观影琉璃珠他也能预知,固守庙堂还是退隐山林,对眼前这位老者的结局已无分别。
华庭雩久久的注视他,突然转身走到屋子里,把灯火挑亮,道:“大师请进。”
无悟走进去,墙上正中挂着一副画,上面的女子秋水一般的眼睛正盈盈注视着他。仿佛当头一声棒喝,他突觉万箭穿心,跪倒下去,再也忍不住喊了一声“娘”,不由自主的叩下头去。
华庭雩注视他点着香疤的头顶,多少次在明央宫和他擦肩而过,都需要极力自持才能不动声色,不知道这个孩子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恍惚中思绪回到那个清晨,他最后一次抱着孩子,石凝走上来偎在他身边,微笑着抬起头来。
一切终不可追。
华庭雩眼角渐渐湿润,喟然长叹:“痴儿,痴儿,定风塔上十五载,你早该忘情。”
泪水在额头一次次撞到地面时溅落。袖中观影琉璃珠光华骤亮,若干年前夜夜锥心的思念此刻他感同身受。
无悟伏在地上无声的哭了起来。
华庭雩终于转过身去,老泪纵横,沾湿衣襟,哽咽失声:“也好,你生下来就拜过佛,拜过师父,却从来没有一次行过这世俗之礼。你好好拜拜你娘吧,她想你,想实在太久了啊。”
中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无悟站在院中,看着房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掩上,华庭雩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走吧。不要再来见我,也不要再回定风塔。”
淅沥的秋雨又开始落下。僧袍被渐渐打湿,他合上眼,长长念了声佛号,又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去。
沉黑的夜色中他披一身光华,若星斗入凡,渐行渐远,终不可见。
自此历千山万水,洞察先机,解人困厄,世称“圣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