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钟鼓初长夜:忽岁晚(三)(2/2)
迟迟受伤甚重,骆何将她负在背上,在山林间穿梭。停云岭早就被禁军清过人,岭上空无一人。骆何站在山顶一望,心中便有分晓。唯逍虽然走了,可是早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布下天罗地网,决不让迟迟逃脱。
他微一沉吟,就负着女儿奔向锦安城,沿着城外尽枫河一路走去。河畔多为杂草灌木和树,极少有人行走,他却轻车熟路,身形快如飞箭。唯逍生怕迟迟逃走,重兵多布于城外,等想起来迟迟可能会冒险回到锦安,也已布置得晚了。果然被骆何钻了空子,入城的河口只有三两个官兵把守,他轻易就晃了过去。
骆何并未过河,一直沿着西岸行走,然后站定。对面隐约可见骆府旧址。他在周围十丈内进退挪移,脚步经过之处,繁复机关一一开启,地上不知何时露出一个洞来,他背着迟迟跳下去。大洞很快掩上,仿佛从来没有人到过那片树林。
不知过了多久,迟迟悠悠醒转。烛火摇晃,她看见父亲怔怔的对着一口薄薄的棺木呆,仿佛瞬间老了许多。她挣扎着要坐起来,骆何已经转头,温暖的手按住她:“乖乖的,别动。”
迟迟强笑道:“爹,你已经出去过了啊?”骆何一笑:“是啊,还抓了药。等会不许叫苦。”
迟迟愁眉苦脸的喝了药,靠在骆何肩头歇了半晌,才轻声道:“爹,我们一家三口又在一起了。”骆何微笑,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迟迟心中安适,撑不住沉沉睡去。
迟迟睡着的时候嘴巴会微微的鼓着,象一个受了委屈的孩童。骆何瞧着她,又瞧瞧锦绣的棺木,喃喃自语:“是啊,终于又在一起了。”
许多年前,锦绣托着下巴冥思苦想许久,突然眼睛一亮,拍手笑道:“要是胆子大点呢,咱们不如把藏宝密室就建在河底。”骆何一愣,觉得这主意前所未闻,实在有趣极了,便凑上去亲亲她,笑着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锦绣胸有成竹道:“放心吧,有我呢。”
之后的好多个日日夜夜,他们耳鬓厮磨,把这河底密室当作天下最有趣的事情来做,竟然,也真的被他们盖了起来。
一桌一椅一石,都仿佛还有她的气息在上面。他垂下头去,闭上眼,心痛如绞。
迟迟伤得极重,功力几乎尽失,连走路都有些困难。有时骆何出去,她便自己手撑着墙壁往外走,另一边的通道出口处由晶石建成。可以看到头顶微弱的水光。她对着那水光默默的想心事,把事情前前后后都梳理一遍,想到有的地方,愤怒得微微抖,有的地方,又失声痛哭。
骆何总当作没看到她哭肿的眼睛,笑呵呵的带着她回去,把密室里的宝藏拿出来,一件一件的讲给她听。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沉浸其中,要不是体力不支之时,就总是去把玩那些宝物,回想与之相关的传奇,有时会轻轻叹气:“爹,你说将来会不会有人,也说起我骆迟迟的传奇呢?”
骆何摸着胡子笑:“也许吧。可是你自己听不见了也没什么意思。这辈子活痛快了才是要紧。”
迟迟有些讪讪:“爹你尽讲大道理。”
骆何注视她许久,咳嗽一声,突然板下脸:“迟迟,你到你娘棺前跪下。”迟迟被唬了一跳,眨了眨眼睛,见骆何不像说笑,便乖乖的下床,老老实实的跪在锦绣棺前,却听父亲缓缓道:“你在你娘棺前个誓,要一辈子开开心心的过下去,绝不委曲求全,也绝不冲动鲁莽。”
迟迟懊恼的叫了一声爹,眼神里全是求饶,骆何却置之不理,肃穆道:“说吧。”
迟迟无可奈何,在锦绣棺前郑重起誓。
骆何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将迟迟扶到床上道:“现在爹给你疗伤。”内力温暖如旭阳,源源不断的传入迟迟体内,安抚她五脏六腑的疼痛。她闭起眼睛,平缓的呼吸着,却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挣扎,生怕乱动反让骆何受伤。
一个多时辰过后,骆何终于收手,脸色有些白。迟迟抓着他的袖子,险些哭了出来:“爹,你怎么输这么多功力给我。”骆何笑眯眯的看着她:“不要以为爹给你疗伤了你就很快能活蹦乱跳,要好好养伤。你要全好,没几个月是不成的。”
迟迟低声嘟囔:“人家已经起誓了啊,就算能活蹦乱跳,也不会再去惹是生非了。”
骆何笑起来,摸着她的头顶道:“其实是爹冤枉你了,你长大了许多,早就不让爹操心了。”
迟迟抬头:“我自然不会再让你操心啦。等我伤好了,我们一家三口去星海定居好不好?”
骆何哈哈一笑:“咦?怎么少了一个人?”
迟迟涨红了脸,恨恨转头对着棺木道:“娘,爹就会取笑我。”
骆何给了她一个爆栗,手却未停,骤然封住她的**道,令她动弹不得。
迟迟大惊,忙抗议道:“爹,你要罚我也不至于这样。”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有了预感,眼泪簌簌而下。
骆何替她擦去泪水,微微笑道:“乖,大姑娘了,好好听爹说几句。”
迟迟忍住了泪,一眨不眨的看着骆何,听他低缓道:“皇帝将锦安围得跟铁桶一样。不知出动了多少禁军,缉拿一切非锦安人士或者可疑之人。且召告天下,争秋之举扰乱天下,罪不可赦,自此严禁。定要严惩牵涉之人,但凡曾有偷盗行为者,轻则终身为苦役,重则凌迟处死。”
迟迟浑身抖,说不出话。骆何怜惜的看着她:“只有一条,盗王乃天下众盗贼之领,罪孽最深。若有人肯出,将盗王缉拿归案,其余人众一概赦免。”他停了停,从怀中掏出一个簪子,替迟迟插在上:“爹当你是大人,所以把一切告诉你。你该知道,有些事身不由己,非做不可。这簪子是你娘最心爱的物事,你戴着它,不要觉得孤单,爹和娘总是最疼你的,无论在哪里。”
迟迟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不住摇头,眼中全是哀恳之色。骆何把她搂到怀里,疼爱的拍拍她的背:“傻孩子,爹要去见你娘了,欢喜得很。迟迟,世间事并无圆满,有得必有舍,有舍也才有得。”他松开女儿,让她躺好,然后走过去抱起锦绣的棺木,最后一次微笑着看了迟迟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迟迟的手指开始轻轻的动了一动,**道终于自解。她坐起来,挣扎着下地,跪倒下去。
门外一片黑漆漆的,隐约可以听到通道那头传来的河水哗啦啦的声音。她努力的回想骆何走的时候的样子,想把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都记在心里,只是,她当时泪眼模糊,竟然没能瞧清。
她心里总还有个小小的侥幸,总觉得方才只是做了一场梦。因为他去的那么平静,好像完全没有征兆。她当然不肯相信,骆何会再不回来,再不会在她额头上敲爆栗,再不会在她做错了事情的时候板着脸罚她,再不会在她所有疑惑困苦的时候摸着胡子笑眯眯看着她。
她以为她可以和所有人分离,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再见不到骆何。这是不是说,从今往后,哪一时哪一刻,不管她多么用力的想去找,骆何都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跑到星海去没有用,寻到雪山里去没有用。
这真是件奇妙的事情。他活生生的在她的记忆里,养育她,爱护她,陪伴她。她明明肯定的知道他就在某个地方,可是她找不到他了。
迟迟听见笑声,也听见哭声。她不知道那是她自己,只是固执的瞪着眼看着门外期盼着,眼睛里有血落下也不自知。
她缓缓的磕下头去,这十九年的每个日夜都值得她叩谢。
她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她是如风如云的骆迟迟,也是胸口有个疮疤,再也补不起来的骆迟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