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碳烤鸡屁股!」米多多眼睛发亮,忙抢了过来。「难怪我说什么味道那么香?原来软软偷偷帮我烤了鸡屁股。」
安居乐很努力地扒饭,笑道:「多多爱吃鸡屁股,全让你吃了。」
「舅,我要!」安心心还抓着鸡退,仰起小圆脸。
「心心不能跟舅抢。」米多多忙吃下一块。「不然你鸡退给舅吃。」
安心心觑了盘里的小块鸡屁股,又瞧着手里的大鸡退,大眼滴溜溜一转,立刻做出一个「明智」的抉择,继续抱住鸡退啃起来。
「哥,你也和心心计较?以后不弄给你吃了。」米软软娇笑道。
「软软,别嘛!」米多多大眼一挤,哀求着。「你哥哥我很辛苦的,每天帮上千人煮饭,却没人帮我烧饭,害我总是吃不饱、穿不暖,唯一的好妹妹又一心急着出嫁,要去为陈大人做菜缝衣……」
「哥呀!你扯到哪儿去了?」米软软骤然红了脸。
「姊、姊夫,不是吗?」米多多比划来比划去。「每晚软软就等在帘子后头偷看,等到陈大人从那边大门进来了……」他一双手比到半掩的大门上,惊喜地站起身道:「哎哟,说曹躁,曹躁到!」
安居乐忙放下碗筷,高兴地上前迎接。
「陈大人,一起进来吃消夜吧。」
米多多也打开了大门,笑道:「陈大人,莫不是晚餐没吃饱,又来叫软软为你煮一顿了?」
「我找软软。」陈敖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安居乐和米多多对看一眼,又不约而同回头看米软软。
「软软,去吧。」米甜甜推推她。
「姨爹大人!」安心心笑呵呵地爬下椅子。
「心心。」米甜甜拉回了女儿,将她抱进臂弯里。「大人和姨谈事情,你乖乖的不能吵喔。」
安心心眨眨长睫毛,不解地抬头看娘亲,米甜甜只是忧心地瞧向神色不对的陈敖。
米多多和安居乐识趣地退回屋内,仍旧半掩起大门。
「大人?」米软软跨出大门,冷冽的空气令她一凛。
「软软,我们到一边说话。」陈敖声音闷闷的。
夜里的石板路已无行人,显得空旷,冷风卷起枯叶,泼洒似的横过对街,屋檐下的灯笼迎风摆荡,有如人们不安的心情。
他踱出几步,突然站定了脚步,一转身,深深地凝视米软软。
米软软不由自主地迎向他的目光,一向有着星星光芒的瞳眸,在此刻却显得黯淡无光,仿佛蒙上一层黑幕。
「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她慌了。
「软软!」他大手一揽,拥她入怀。
怀里温香软玉,令人心醉,冒着寒风匆匆赶路至此,原来就是想求得她的慰藉,只有她才能给予他最真实贴心的温暖,安抚他慌乱的心情啊。
他从来不知道,他一个大老爷、大男人,在最无助的时刻,竟是如此渴求软软的甜蜜与温柔。
可是从今而后,他还能奢求这份温柔吗?
「大人?」他抱得好紧,抱得她似乎要挤入他的身体了。
「软软,让我抱抱,让我抱着,我需要你……」
他以脸颊摩挲她的发顶,亲吻着,柔抚着,沿着她的额缓缓移下,柔情地吻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一再地轻叹,一再地记忆她娇美的脸孔,最后覆上那柔软甜美的唇瓣。
轻轻,如春风再起,重重深吻,像是吻进了心底深处,烙下一个又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软软,你真美、真好……」陈敖不舍地移开她的软唇。
米软软抬眼望他,眼神如醉,轻露柔笑。「你巴巴地跑来,就是要亲人家?」
「软软……我……」她的笑容是如此美丽,想到日后天涯万里,陈敖突觉心中一酸,不禁红了眼眶,话也说不下去了。
「大人!?」米软软大吃一惊,心全纠成一团,急得泪珠儿在眼眶打转。「到底发生什么事?」
陈敖缓缓地放开她的身子,仍是深深地、紧紧地凝视。
「软软,我今晚来,是跟你道别。」
「道别?!」米软软如雷轰顶,泪水哗地流出,他说走就走,不娶她了吗?
两人痴痴对望,陈敖举起手,想为她拭泪,却又无力地垂下。
「我要去北京,要去很远的地方……」
好一会儿,米软软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大人要升官了?」
「不。」陈敖低下头,勉强笑道:「被摘官了,还要押解到都察院候审。」
「我不信,不可能的!」
「张龙的表哥在巡抚衙门当差,傍晚时吏部和总督衙门的公文送到,接任的新大人也秘密到来了,就待明天一早发令执行。」
「为什么?」米软软心如刀割,泪如泉涌。「是因为我吗?是因为你不娶九小姐吗?」
「软软,不关你的事。你知道牛青云那件案子吧?」
「我知道,他是粮行牛老板的弟弟,你不是放了他吗?」
「上头要我抓他,我不抓,他们便在这件案子做文章,说我判案有问题,大逆不道。呵!这顶大帽子一压下来,就先砸死人了。」
「大逆不道?这不是……」米软软更心惊。
「不是死罪就是流刑,北京那些大官开恩的话,我大概去宁古塔牧羊了。」
「我不要!」米软软猛地握住那双大手。「我不要你去什么塔的,我要你留在这里当大人,我……」说着说着,她已泣不成声。
原已在望的姻缘,怎么一夕之间风云变色?甚至他还有性命之虞呢?
他是一个百姓爱戴的好官,那些恶官怎能这样害他呢?
如果他走了,她可该怎么办?她是这么喜欢他,想要跟他过一辈子呀!
「软软呵!」陈敖不忍她的哭泣,仍是拥住了她。
「是我不好,我害了你……你该听总督大人的话,去娶九……」
「软软,怎又把事情揽到你身上了?」他抚摸着她的背,细细地柔着她的长辫子。「不给总督面子,拒绝九小姐的婚事,只是其中一届原因,我这几年老是和上头唱反调,他们收编我不成,乾脆拔除我这颗眼中钉。」
「那也不要找这种大逆不道的罪名害你呀?他们怎能这么坏?」
「我向来为官清廉,没什么库银帐目的问题,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正好看到牛青云的,就设了这个圈套,让我跳下去。」
「那你还跳?」米软软抬起泪眼。
「我能不跳吗?还是昧着良心,为了一本游记判牛青云刑狱?我不容许我爹娘冤死的情形再发生。」
「可他们拿了你,牛青云一样也逃不了呀。」
「上回审讯过后,我已私下叫他离开了。」
「你就承担这一切?」
「到了北京,我会好好向左都御史辩白清楚,文字这种东西,写者无心,观者有意,是非曲直,全存判官的一念之间,唉!只是左都御史和总督是同年进士……」陈敖苦笑着。「宁古塔可冷了。」
为了正义良心,他义无反顾,明知是个火坑,他还是栽了进去,如今烈火上身,他只能远远避开身边的人,不让他们波及。
米软软明了了这一切,这是她喜爱的陈敖,也是吴县百姓敬爱的大人,为了原则,他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甚至得罪权贵也在所不惜。
他是那么坚毅,却又显得孤单,官场这条路,坎坷而艰险,绝非市井小民所能想像,他一路踽踽独行,走的是如此辛苦!
「敖哥哥,我跟你走。」她的水眸清澈。
「你喊我了?!」陈敖欣喜若狂,这么一声软腻腻的「敖哥哥」,教他所有的烦忧全忘了。「软软,再喊我!」
「敖哥哥。」她寒泪带笑,红着脸踮起脚尖,柔柔地在他唇瓣上一吻。
「我的软软呀!」他发狂地吻她。这么一个可人儿,他又是如何舍下啊?
一吻再吻,心里辗转过千百个念头,最后凝聚成他今晚前来的目的:若是爱她,就不该拖累了她,他必须告别。
「软软,你知道的,我不能娶你了……」
「敖哥哥,我也跟你上北京,去那座塔。」
「软软,我知道你的心。」他微笑拂拭她的红唇。「宁古塔不是塔,它在很远的东北,比北京还远,比乾隆爷的东北老家还远,朝廷抓了一些不听话的官员,就送到那儿去垦荒、养牲口。」
「我可以陪你……」
「傻软软,我这一趟北行非同小可,我是带罪之身,有差人押送,还得戴枷,到了北京,投入刑部大狱,也不知审到何年何月才能定案,然后又要走好长的一段路去那座塔,到了那边,胡子也长得这么长了。」
陈敖说着还在胸前比了一下,但那轻松的语气并不能减少米软软的惊惧,她愈听愈心惊动魄,泪水滚滚不竭,他这一去是受苦受难呀!
「我跟你一起去!」
他温柔地捧起她的小脸,为她抚拭泪珠。「软软,你绝对不能同行。我以前说过,我不要你为我担心受怕,再说我失去自由,不能保护你,若你一人在外头,我也是很担心呀。」
「我不会让你担心的,我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要你留在苏州,跟你的姊姊、姊夫、哥哥在一起,让我放心,好吗?」
「可是……可是……」她淌下泪水,流到了他的掌心。
「我这一路去,要思考很多事,忙着写辩白状子,我没办法顾及你,甚至怕你会因我遭受牵连。软软,为了我,你要听我的话,留下来。」
「你会孤单的……」
他轻笑道:「放心,我有差役和牢头照顾,很爇闹,也不怕没饭吃。」
「我不许你开玩笑!」她气得掉泪,小拳头捶上他的胸膛。
「软软是大姑娘了,你很懂事的,姊姊快生了,店里也需要你的帮忙,你乖乖听敖哥哥的话,知道吗?」
「唔……」
「再说我就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北京的刑部或都察院大官也许会听我的解释,届时我一两个月就回来了。」
「真的?」
望着她纯然信赖的眸光,陈敖再怎么没信心,也用力点头,让她安心。
「真的!你在家等我,好不好?」
米软软轻咬下唇,很不情愿地点了头,泪水还是悄然滑下。
她知道敖哥哥在骗她,若只是一两个月的北京之行,吏部何需摘了他的官?他又何需愁眉苦脸与她话别?
他总是哄她,为她着想,令她安心,一肩扛下所有重担,除了家人外,再无人能如此呵护疼爱她。然而他有了困难,她除了流泪之外,竟是无法帮他!
她可该怎么办啊?
见她泪下如雨,陈敖的心都缩成一团了,拉起她的手,十指紧紧交握。
此去凶多吉少,若无机会回来,他会写一封信告诉她,要她另觅良缘,寻个好人嫁了……
一念及此,他又是心如锥刺,但他何尝忍心让软软陪他受苦?
思前顾后,原来他天性顽固,放荡不羁,即使他继续当官,但他折不下腰,低不了头,拼命得罪人,软软若嫁给她,又要让她承受多少担心和恐惧?
她是合该让人疼爱的,他不该害了她。
他很慢地、很柔地放开她的手,轻拢了她微乱的发丝,微笑道:「软软,很晚了,我还要回去整理一些公文,你也该休息了。」
「敖哥哥,我去陪你。」
「我要忙呢,软软乖乖的,回去睡觉。」他不敢再对她有任何亲密举动,怕自己控制不了,又要深深地吻她。
星光稀微,冷风沙沙刮过屋顶,他轻扶她的肩膀,回头走回大门边。
安居乐扶着米甜甜,米多多抱着安心心,全部等在大门边,面有忧色。
陈敖微微一笑。也好,他们都听到了,他也不必多费唇舌解释。
看看这一家人,多么幸福美满,他曾经奢想成为其中一份子,和他们一起吃饭祝祷,喊他们姊姊、姊夫、哥哥……
眼睛突然模糊起来,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那股爇流还是往眼里冲。
猛然转身,他低声道:「我走了。」
黑暗中,他的身影渐去渐远,愈走愈快,终至消失在石板路的转角处。
米软软痴心注目他孤单的背影,眼前漫上了重重泪雾。
看不见他了,今晚,他独自面对未知的前途,将是多么难捱呀!
「软软……」米甜甜握住她的手。
「姊啊!」米软软再也不能自已,倚到姊姊肩上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