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与水上,四面全空,宫人都在走廊上,不远不近的看着。苏文苑这才明白为何穆云舒让人推着也要带自己来赏荷,气得几乎手也抖了,心中酸楚难言,一股怒火烧上脑门。原先心中想好的各种歉意温柔,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她脸上面色变化不停,陆毓声音登时化为寒霜,又冷又硬:“委屈?太后说一定要你进宫,我不得不防啊。若不想人误会,就少瓜田李下。原是好好一个女儿家,如今成什么样子。你瞧瞧京中世家贵族女儿,几个还与你交好?只怨别人趋炎附势,从不想想自家做了什么事。若天下人都不喜你,还天下人都错了?一日三省吾身,你一年三省了没?”
苏文苑呼吸急促,声音也尖了:“我真是来道歉的,不过有几句话与表哥说,却是把我当贼防了。”
陆毓冷笑:“比你当年将云舒当贼,滋味如何?”
苏文苑被哽得说不出话来,抖索着:“我,道歉,了……我也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还要陪上自己下半辈子……”
陆毓毫不留情:“廉颇负荆请罪,便是自知不对,请人责罚。你上门道歉,人家不过晾你在亭子就委屈成这样,诚意何在?既是给云舒道歉,又为何非要留着见我,连主人家病着痛着,还要熬着陪你,这就是道歉?”
陆毓看着面红耳赤,愤怒伤心的表妹。眯着眼睛渐渐的,露出一点悲哀:“文苑……怎么会这样呢。”
苏文苑原积蓄着全身力气,被妒忌愤恨烧红了眼,梗着脖子等搏命一击,却突然泄了气,嘤嘤呜呜的哭出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骂我。”
这话已经很不敬,可陆毓并未生气,只是叹着气,看着池中青莲婷婷,“我记得小时候,你总是笑得甜甜的,我爹、娘,苏太君,苏文梅、大长公主、宫里的女官,哪个不喜欢你。可现在看看,谁还如往年待你,文苑,你怎么变成这样子呢?”
“我记得,曹家大郎原对你死心塌地,那年之后,却再没人上苏府给你提亲,你不奇怪么?你是苏府的女郎呀。你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自己不过是年少无知。文苑,你若是打碎杯子,弄错宴席,说错话,都不会这样,一个问津的人都没有。你害人,污蔑。为了一个小小的风头,可以毁灭一个小姑娘一辈子。你想想,若你成功了——你失败了,你还有苏府垫底,有太后撑腰,有苏太君为你解释奔波,你都觉得半辈子毁了。你想想,若你成功了,被你陷害的女孩子,一辈子,都毁了啊。你到底委屈什么?”
“苏文梅是你血亲姐姐呀,小时候带着你玩,手把手教你……”
苏文苑终于捂着脸,颓然坐下:“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表哥,我错了。我,我从那日,我……”无力的坐下,又说不清楚,一句话只是翻来覆去。泪水顺着指缝留下来,打湿在桌子上,显出一点一点的斑点。
陆毓倒有些怜悯了,伸手点点桌子:“文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长长的叹口气:“这话,原是对太后不敬。可是文苑,你,实在是学错人了。你说我什么都不知——你身边除了太后就没其他人提点你,照顾你?苏太君一生操行白璧无瑕,走出京城哪个不尊敬?你大伯母为人端方正派,你爹也克己修身,你叔叔也是……他们都没提点教育过你?你呀……”看着泣不成声的表妹,“文苑,人各有命。”
是啊,人各有命。“文皇帝脾气温和,为人专情。当初太后才入宫,还很是惕惕然,那时文皇帝只是太子,刚刚上手学朝政,空闲也多,脾气又好,又专宠她,什么话不好说?后来太后渐渐娇纵,文皇帝摔坏身子,在家休养,万事都有陛下顶着,空闲多,儿子争气,便是为了儿子的辛苦,也要多对太后好些——太后的荣光,一半儿都是陛下给争出来的呀。要不是有陛下,文皇帝哪来那么悠闲。陛下脾气硬,事务多,便是看他而今这么疼着穆云舒,也不曾如文皇帝和太后一般,见天儿赏花听戏,精细吃穿,陪着玩耍……”这是奶奶也劝过的。
如果自己两三年前,乖乖听奶奶的话,忏悔,修行……而今自己还会不会有点机会,得到表哥的喜爱……
苏文苑泪眼模糊的抬起头来,却不肯完全放下手,半遮着脸:“陛下,我要去绍兴府老家了,奶奶说,我去哪里,也好。”苏文苑已经年岁不小了,陆毓咬着牙不肯娶妃,便是太后翻脸硬塞进去,又能有什么好日子。陆毓心狠的程度比建平帝不差分毫,就算真进宫了,苏文苑冷宫一辈子都算好了。苏太君送她回绍兴府,那里是苏太公的家族,也是苏太君的家族,两边加起来适龄的远房表哥表弟,亲戚邻居一大群。
“我要回绍兴嫁人了,表哥。”苏文苑看着面前英俊的男子,扭曲而模糊的轮廓,“我想问一句,如果,当年,我没有陷害穆云舒,有没有可能,有没有……”
“没有。”陆毓语气非常温和,“文苑,我一直把你当妹妹,从十一二岁,你开始长大,我就开始疏远,你记得吗。我只是你的哥哥。”
我不要你做哥哥……苏文苑哽咽着:“那,如果我不和姨母一样娇纵……”
“许家辞官归乡,因帝不愿见后族势大。我陆家三四代,后族皆只有皇恩,不得干政,不得扩势,柯家怎可能连出两代后族。老太君想必也是早看清了。从一开始,我的爷爷、爹爹,我自己,都从未想过再从柯家血统选太孙嫔。”陆毓没有再说苏文苑当年给自己造成多少困扰,“文苑,从一开始,你就只能是我的妹妹。如果你脾气好些,就是我疼爱的妹妹。你闹腾成这样——也还是我妹妹。”
只是妹妹。
苏文苑仓皇离去,绝望又期望,昏沉又清醒。
陆毓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口气,当年和自己一起爬在端本宫梅树上摘花的小妹妹,看见自己就甜甜笑着迎上来的小妹妹,拿腔拿调隐隐以太孙嫔自居的妹妹,刁蛮横行自以为是的妹妹——终于长大。曾经被太后眼泪和抱怨捆起来的一段孽缘和厌恶,终于也随着莲香随风吹散。
缓步出水客亭,指挥道:“给娘娘摘几朵莲花放屋子里去。”看着忙碌的宫人,陆毓摇摇头笑了,“傻孩子……”宁可惹苏文苑生气,也要带她来水客亭的傻瓜,是吃醋,是防范万一,是妻子的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