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似有所触动,寻思道:“你这般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些携旨前来处死你父母家人的钦差言行古怪,举措确实教本官至今仍多不解。”欧阳华敏眼前一亮,急问:“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可曾通报名头?有何费解之举?”
“你且听我详细说来。”王大人梳理了一下头绪,神色凝重道:“实际在那胡耆堂来到县衙,借稽核户口丁额为由暗查你家的籍册之前,三名朝廷来的钦差却巧已先一日抵达县衙,向本官机密传达先帝的圣旨,可惜当时本官以为他们两路人手十之八九同是一趟事儿,没敢多加过问。尤其那三名钦差始终躲人眼目,刻意避开胡耆堂,且勒令本官千万不得向胡耆堂泄露圣旨和他们三人的行踪,本官即知其等双方相互认识,更是不敢多嘴嚼舌。尽管私下里觉得莫明其妙,但想朝廷为防事有差池疏漏,兵分两路也是常有之策。故而若不是适才听你说到那胡耆堂为开罪之辩,本官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现下想来,那当儿此节确已相当可疑,真该马上警醒才对。”
欧阳华敏迫切欲知那三名钦差的姓名,耐不住插话质问。王大人不无顾忌道:“为首的那位钦差——姓王名章,是当今太后至为宠幸的内官,在朝中左右逢缘,也极得先帝信任。另两位钦差,是陪同王章大人前来的武士,你应该早就认得他们二人。在你父母家人被杀之后,本官听说你一直在四处查找真凶,以为那两位武士性情张狂,蛮横跋扈,迟早要露出马脚,至时你当不难从其二人口中逼问出真相。殊不知直到今日,你还是不清不楚,要来找本官的麻烦。”
欧阳华敏不管王大人有何苦衷,直问:“那两位武士究竟是谁,敢请明告。”王大人约略迟疑,答道:“他们俩一个叫施明,一个叫吴光。”欧阳华敏断没料到为首的钦差会是王章,但听到施明、吴光之名,登时深信不疑。想起年长月久奔波折腾,终于确知对自己的父母家人痛下毒手的恶徒,积压胸臆的愤怒登时爆发,哪理会什么皇命圣旨,只恨不得立拿施明、吴光碎尸万段!甚至还要拿胡耆堂分明庇护养儿、有包瞒之嫌是问。
但眼见王大人供出施明、吴光时隐然不安,暂且强抑压下火气,探问:“大人对那施明、吴光心存畏惧?”王大人哀叹道:“他们二人心狠手辣,假若获知是本官向你言明事实,肯定要将本官斩于剑下。不过也罢,本官亦算是戴罪之人,死何可惧!”欧阳华敏悲愤填膺道:“大人尽管放心,在下回头就去寻那施明、吴光算账,保管他们二人再也动不了大人的一根毫毛。”
王大人微微舒怀,忽似另有所虑道:“你不恨本官么?”欧阳华敏奇道:“在下与大人无冤无仇,恨从何来?”王大人不无负疚道:“本官虽没动手杀害你的父母家人,但整件事情都在当场,几与帮凶无异。过后常常想着、梦见你的父母家人惨死之状,魂魄难安,自责至深。唉,都怪皇命不可违,抑或本官太过迂腐愚忠,没敢出手阻挠,至后经受不住良心笞谴,总算拼了老命勉强保住你的幼弟欧阳歙,否则此刻哪有面目和你相对!”
欧阳华敏听出其话中的一些端倪,立问:“在下幼弟欧阳歙是因大人挺身相救,才得侥幸活下来?在下的父母家人遭害之时,大人也到了在下的家中?”王大人黯然道:“正是。其情其景历历在目,刻刻教人不堪回想。本来依照常理,三名钦差在胡耆堂找上县衙之前就可执行圣旨,但他们三人非要等得胡耆堂到来,且躲着直至胡耆堂赶往巴山越墅,才在当夜要本官领着直奔你家而去。到了距巴山越墅里许,已是深更半夜,王章大人却命一行把坐骑藏起来,不让惊动邻里。四人改作步行,由本官负责引路,悄悄前去村墅摸到你家的大门口。当时此等行径,已非比寻常,怎奈本官真个颟顸糊涂,丝毫没有多留一分心眼。
“王章大人轻轻叩开你家大门,你父亲探头出来看见有本官在场,尽管满脸惊讶诧异,还是恭恭敬敬的将我等不速之客迎入家中。其时你家一众已被惊醒,听见有客意外到来,皆点燃火烛而起,只有幼弟欧阳歙尚在襁褓中熟睡。王章大人开口便问你父亲,日间是不是有位叫胡耆堂的胡人来过。你父亲似恍然大悟的回答,那胡耆堂的确来了,还因子虚乌有之事闹得不欢而去。他肯定以为我们四个是在找那胡番,老实巴交想将我等打发走人。王章大人却报上名头,吩咐吴光把大门闩上,要你父亲将家人全都叫到厅堂当中,然后当着本官和你的众多家人之面,就烛宣读圣旨,责令你的父母家人一齐自尽。
“你的母亲惶恐骇然,张口欲辩,你的父亲却冷静摇头,制止道:‘吾家祖上留下的祸根,不可遗害乡里。’随即叩乞三位钦差,全家之罪由其一死担当,切望能放过无辜家眷。王章大人坚决不允,你母亲跟着哀恳:‘奴家也以死顶罪,只求宽饶众无知孩儿,可否?’王章大人铁石心肠,仍是无动于衷。你的双亲绝望至极,可是哪甘携上众多孩儿同赴黄泉。王章大人冷笑道:‘你们若敢不遵圣旨,本大人只好亲自动手了。’言毕,一剑就将你父亲当胸刺死。你的两位大弟和姊妹悲痛失声,三位钦差似怕他们叫喊,起手出剑,刹那也将他们一一杀害。你的母亲紧紧抱着你那在襁褓中兀自未醒的幼弟,无论如何不肯领他受死,苦苦央浼留他一命。
“本官实在看不下去,顾不得冒犯违逆圣旨,以你幼弟嗷嗷待哺于罪无知为由,壮胆力劝三位钦差网开一面。王章大人皱眉想了片刻,好像甚给本官面子,忽地改变主意,指着你的幼弟向你母亲道:‘要想此儿活命,你且在襁褓后背写上六个字:仇因勾眉剑谱。以便他长大后晓得曾死罪赦免,皇恩浩荡。’本官听了,立要帮你的母亲去取笔墨。她却谢止本官,直接咬破指头血书,完后将你的幼弟托付给本官,索剑刺腹而亡。其时若细加斟酌王章大人要你母亲写下的六个字,实确耐人寻味,但你母亲为能救下你的幼弟,自是顾不及多想。本官在情急之下,也不便瞎猜。直至今日,才晓得那六个字的潜在用意,竟是要嫁祸给那胡耆堂。唉,作恶之人,处心积虑至斯,教我等耿善之辈何其难知!何其难防!
“接下来王章大人似生顾忌,急着要本官随他先头撤离,施明、吴光则在后放火烧宅。本官劝阻不了,便想将你的幼弟带走。王章大人却非但不许,且不让把你的幼弟转交给邻里乡亲。本官情知起火后你的幼弟十有八九还是活不下来,仓促间只得觅了你家的一个大木盆,装妥你的幼弟放入井内,合上井盖,期许那般能让他逃过劫难。临走之时,意外更看见施明、吴光正着手把你家人的尸首拖到各处,因莫明所以,诚怕其二人不肯放过你的幼弟。岂料他们竟是摆布迷局,刻意要把杀害你父母家人的嫌疑引向胡耆堂。若照今日你所言诸情,可说那时三位钦差的行径就已昭然若揭,遗憾本官端的是死脑筋马虎大意,完全没能察觉其等的一丁点儿恶谋。好在老天开眼,总算保得你的幼弟火后平安获救。每每思忆及此,本官偶得些许心安,但终究对你父母家人有愧,一直不知该如何向你告知事实真相。”说到这里,止不住痛慨万千,悔叹连连。
欧阳华敏听得怒火中烧,仇焰冲天,厉声道:“无论大人有何难处,都不该隐瞒在下,无所作为。”王大人语重心长道:“本官之所以漠然置之,实乃也是为你着想。须知对该案明知故查,公然于众,势必连累你落入圣旨降罪之列,你将何去何从?莫说以戴罪之身寻报大仇横添阻碍,举步维艰,恐怕还要遭官府通缉,教世人唾弃,逼迫本官拿你治罪。而且即便对你坦诚相告,又能如何?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父母家人的是非清白能向何处申冤?你的满门血海深仇到头来该找谁报?就算你把施明、吴光和王章大人杀了,他们三人也不过是弈局的棋子而已,焉能解你雪仇之恨!与其可能致令你和天下为敌,自不如装聋作哑,搁案不理了。”
欧阳华敏耐心听完这番肺腑之言,浑身霎时从头凉到脚后根。暗自推敲,觉得王恽大人所言在情在理,不当有假;而王章昔日是太子刘骜的生母王皇后所宠近侍,应不大可能与谋害太子殿下之众狼狈为奸,那么他伙同施明、吴光潜到巴山越墅杀害自己的父母家人该作何解?难不成其等携来的圣旨真是那时皇上所下?王章只是奉皇命行事,纯系凑巧与谋害太子之众为伴?故其可能不晓得且与胡耆堂猜测之谋并无干系?抑或当中另有秘密,自己未得尽知?一下子诸多迷团纷至沓来,虚实难辨,把真真假假搅成了一团乱麻。
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欧阳华敏定下心神,明白只有找到王章,才有望彻底弄清楚家仇之实,遂谢别王恽大人,打算速返长安京城。但刚走出县衙不远,就听得有掾吏跟后追了上来,把一卷密封好的绢函交到手里。欧阳华敏莫知函中有无机要,谨慎背转身去揭开一看,却是适才那封不忍卒读的圣旨,不禁有些茫惑,遂向那掾吏探问:“王大人将此函转给在下,有何吩咐?”
那掾吏郑重道:“王大人甚为你家人的不幸难过,特地让小的传话,说今后他无缘再和你见面了,要你务必收妥该函,好自为之,勿让落到他人手上。”欧阳华敏暗感王大人的措词有点儿古怪,正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忽然听得县衙内传来惊号悲哭之声,莫名心头一懔,急忙掉头奔回县衙。进了大门却见大小曹掾前抢后赶陆续涌往治事公堂,入内不约而同跪倒,向着堂上主位哀恸叩泣。
欧阳华敏立觉不妙,快步趋向公堂正门。那名送函的掾吏紧随在后,斜刺里瞧见一名差役从公堂侧门出来,慌忙扯住,切询发生了何事。那位同僚惶惶答道:“王大人回到堂上伏案顷刻,不知何故就饮剑自尽了。小的们反应过来,想阻拦都来不及,现下须得尽快去告知王大人的家眷。”欧阳华敏近在咫尺听得真切,登时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堂前门阶,急不可耐往里探看。
只见王恽大人跽坐主官之位,前半身仆倒在公案上,两臂扒垂,喉间血流如注,染透大片襟袍。一柄利剑掉落案下,明晃晃血迹未干。公案桌面光洁处,以浓墨留下一首绝笔,其文铮然曰:昭昭沥肝胆,争奈是糊涂;今且随君去,撇清罪与辜。
欧阳华敏目睹此诗,立明就里,心想王恽大人显然是因承受不住对自己父母家人的愧疚而自刎了断,人死不能复生,如之奈何!顾念其人刚刚还向自己坦怀相告,眨眼间已是阴阳两隔,蓦地悲从中来,止不住苦泪如泉,夺眶而出。
那时县衙的掾吏大多与县大爷非亲即故,个个哭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欧阳华敏僵立堂上,因知自己不宜在场多待,遂向亡躯深拜悼别,作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