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从林少聪惊愕的面容中看出了端倪,萧思君伸手探了探陈宁的鼻息,眼中滚出泪来:“陈大哥……怎么会……我答应郡主要带你回去的……”
陈宁死了,他面北而立,用自己的身体化为了偃月最后的城墙。
他死了,他挺立而亡,手持金枪,纵死未让敌人跨越雷池一步。
柳文忍住泪水,大声道:“元帅为国捐躯,虽死不倒,是我偃月的大英雄,咱们一起来拜他一拜,也好让元帅安息。”
众人回一声好,这两万多人便在居庸关中,在大雪地里齐齐下跪,向着陈宁挺立不倒的尸身三跪九叩。
叩拜已毕,陈宁仍旧面不改色,挺身不动,众人也未曾起身。
柳文猜测陈宁有什么心愿未平,想想他这样的英雄,担心的一定是国家安危,于是朗声道:“禀报元帅,敌军已退,唯独小股敌军追入关内,已被我们尽数击杀。如今国家危难已除,请元帅放心!”
两万人齐声喊道:“请元帅放心!”
那声音震撼山河,但唯独撼不动陈宁的身体——他依旧如常,全然未动。
柳文看着陈宁的面容,怕他担心兄弟,于是道:“元帅放心,林、宋三位兄弟安好,其余兄弟,下官定然带回好生安葬,绝不让他们有一人埋骨他乡。”
柳文话语恳切,但陈宁的身体还是一动未动。
萧思君缓一口气,眼中流出泪来,他明白陈宁担心的是什么。
他跪立拱手,说道:“陈大哥,阿文来的时候,郡主正好生产,虽然胎位不正,但好在有惊无险,生下一位千金,如今她二人都在京城,母女平安。”
那“安”字落下时,忽然“扑通”一声传来,陈宁已仰面躺倒在大雪之中。
萧思君、雨潇和柳文等人离他最近,见他此时眼已合上,嘴角似乎还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见此情景,雨潇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一代英雄为国身死,心中挂念的却尽是儿女情长,谁说英雄便短了情爱,谁说侠骨便少了柔情?
一众大军,对着陈宁的尸身叩拜良久。雨潇亲自上前,为陈宁擦去脸上血污,重新束好发冠。
宋子明带着十几人来到一间仓库,从里面搬出了一口金丝楠的棺木。
那是陈宁出征前,特意跟皇上讨来的,他跟皇上说道:“倘若此战退敌,臣便用这棺材装着敌军主将送给陛下;若此战身死,就用这棺材收敛臣的尸身。”
如今他果然退了敌,但那棺木却只能用来收敛他的尸身了。
众人在关中准备了一日,最终经过商议,将十万兵马留在关中防守,让带兵的将领在此指挥善后。
各路豪杰,两宋一林三位将军和柳文带着一支千人部队押送陈宁及诸位将士尸骨回京,无论如何要在头七之前将他们送回,让他们入土为安。
翌日午时,一切准备停当,萧思君、雨潇、宋宜然、宋子明、林少聪各自护在装有陈宁棺木的大车左右,各路英豪跟在大车之后,再后面是装在数辆大车上的阵亡将士。
柳文站在最前面,他看着身后头戴白巾的众人,又看看天上太阳,随后纵身上马,握紧缰绳,深吸一口气,朗声喊道:“天下兵马大元帅、特进、开府仪同三司、太尉、枢密院副使陈公讳宁,班师还朝!”随即催动马匹,缓缓而行。
众人跟着催马,扶灵缓出居庸关。甫一出关,萧思君朗声唱起屈原的《招魂》来,他这段《招魂》唱得悲壮雄浑,他每唱得一句,身后众人便跟着唱一句,可任他歌声嘹亮,任屈原妙笔生花,终究也召不回陈宁的魂魄了。
唱到后来,萧思君哭了出来,他怕陈宁的魂魄真去了屈原所说的这些悲苦地狱,再也逃不出来,不禁又连唱了几遍“魂兮归来!”
众人一路策马,怕惊扰诸将忠魂,不敢走得太快,饶是如此也比起来时步行快上不少。
行到第二日午后,人马已到了真定府地界。
人马顺着大路而行,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歌声:
“二八从军去,归来两鬓霜。离家三千里,遥望不见乡。
征胡冬复夏,累累遍体伤。袍泽一一去,同乡前日亡。
寒尸遗满地,热血撒四方。老父葬儿女,幼子哭爹娘。
葬身无棺木,果腹少汤浆。而今饶性命,展颜过山岗。
南行数月久,西向路茫茫。到家春秋替,房前草木长。
高声推扉入,徒壁对空床。屋后坟茔畔,细柳随风扬。
东市典老马,西街当我璜。数银不过两,就此别北邙。
一步三咳血,旧病入膏盲。抬首北疆望,赤血伴残阳。
战火复燃起,捉兵再执缰。报国数十载,忠魂何彷徨。”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小童骑着青牛而来。那小童见到大路上大队的人马,知道是官爷经过,赶紧叫停了青牛,让在一旁等着众人过去。
柳文却停下脚步,紧紧盯着那小童,口中喃喃念着:“报国数十载,忠魂何彷徨。”
雨潇轻叹一声:“这一句说尽了多少将士的辛酸。”
柳文问那小童道:“你这歌唱得真好,是谁教你唱的?”
那小童眨眨眼睛,怯生生道:“前几个月也有很多人从这路过,这歌是个好威风的将军唱的,我就记下来了。”
想来他只是觉得这歌好听,对于歌中所提的内容却全无所知。柳文点了点头,对那小童道:“你先过去吧,我们人多,一时走不完。”
那小童开心一笑:“谢谢军爷。”然后催着青牛横过大路,消失在了草丛树木之间。
众人感叹一阵,又再起行,再过一日接近大名府,距离京城至多也不过两日的路程了。
人马正走着,忽见得前面一骑绝尘而来,众人正自戒备,那人忽然喊道:“你们怎么回来了?我正要去找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