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马观花,粗粗打量了一番这条街道。街不长,但是支路很多,希灵余光扫视的时候,从亮堂的大街往里看,一个个黑咕隆咚的透风的大洞伫立在那儿,吞吐进进出出的人们,隐隐从里面流淌出来的喧嚣声围住了这条街,好似那是另一个世界。
不到十分钟,他们就走完了这条街,来到尽头,希灵轻扯缰绳让马儿掉了个头。
“里面是什么地方?”希灵问温莎。
温莎知道殿下问的是什么:“那是文薪城的鱼市。”
“鱼市?”希灵眉尖微拢,微微笑起,品味这个词,“为什么这样叫?”
“很久以前,文薪城和文薪港还没有建立起来,这里也还不叫丹漉,当地居民靠河吃河,以捕鱼为生,”温莎微微低头,认真向小殿下解释,“渔民们每天捕捉到新鲜的大鱼,就带到这儿来交易,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鱼市。文薪港建立起来之后,慢慢渔民们消失不见,但是鱼市却保流了下来,成为了文薪城最大的民间交易市场,这是名称沿袭之故。”
希灵攥着缰绳,整条街尽收眼底,他又问:“鱼市有多大?”
“从街头到街尾,”温莎说,“西至摩棱街,东到鲁曼街。”
“不小呢,”希灵对左右说,“我们下马,去看看。”
将马匹托管给街头的停车场,诸人进了一条最近的巷道。
从外往里看,巷子又黑又小,进了里面才知道别有洞天,巷道幽深,蜿蜒向前蔓延。这里人人尽皆步行,走道宽度不到三米,两边的建筑也没有五米高。
一线天光从头顶漏下来,宛如一条光亮的经络,延绵到不知名的深处,突兀生起一个念头:他们好像进入了什么怪物的肚子里。生出这个想法的人觉得又滑稽又可笑,呵呵笑话起自己。
两边的屋檐下,一个个摊位里形形色色的物品正在售卖,说是民间交易市场,这里并不是民间常见的东西——用北地猛兽骨头泡制的药酒、雪白的牙齿做的骨雕艺术品;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老东西,信誓旦旦说是值钱的古董;从巫师高地流出来的基础魔法书籍,在星空城只要一百块就能买到的东西在这儿涨到了一万;还有葛多安森林里美丽的月光花做成的花环,采摘下来后百年不腐,深受女人们的喜爱。
最令希灵哭笑不得的是,他发现居然还有丹漉神甫学院学生的课堂笔记,标明了是自愿售出、摊主代售,上面留有那位学生的神力标记。
希灵摇摇头,没有在意。假如是自愿,也无可指摘,只是这样的行为难免让人可气。标价十万,教廷负担神甫和骑士两类学院的全部费用,哪里需要这么大一笔钱呢?但也无须苛责,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希灵挤过争相竞购的人,继续向前走。
嘈杂、混乱、热火朝天,在这里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是常态,唯有高明的眼力和出众的口才才能让买家们满意而归。很有趣,希灵想,隐隐的他察觉到,鱼市的卖家们分为了四类,其中三类互相拆台抢客,最后一类明显是才来鱼市的新手,少数不敏感的根本没察觉到其中的暗流涌动。
希灵问温莎:“这里是谁在主持?”
温莎的答案让希灵惊讶:“这里没人主持。”
“怎么会?”希灵讶然笑起来,温莎当然不会骗他,“都没成功么?”
温莎稳稳护着殿下,用巧劲推开人流,小声说:“没人愿意这里被别人统治。四万年来延续的土著家族认为这是他们先祖建立起来的基业,响应教廷号召来到文薪城的外来贵族势大财大,也没办法突破土著势力。两边僵持着,还有些人敲边鼓,慢慢这形势固定下来,也就再也不能打破了。如今是曜宫接管了鱼市的治安,却不管这里面的交易,只要不违法,所有人都可以申请个摊位卖东西。”
希灵笑叹:“没想到是这样。”所有的结果都有原因,怪不得会有三股势力在此绞缠。
鱼市像一串排骨,被柯尔妮大街这条木签串着,走完一个型,希灵他们又回到了柯尔妮大街。他们到达街对面,从对应的巷子里窜进去,就这样来回参观这串排骨鱼市。希灵遇到不少有趣的事情,比如说一位旅人,他手里有一件自认为很珍奇的东西,引得众人也啧啧称奇。据他所说,这是门特莱曼大师的“杰出之作!”,他低沉的嗓音斩钉截铁。
希灵凑过去看热闹,只见旅人手里拿着一把小刀——真的是很小的刀,尚且不到希灵的手掌长短。
旅人捏着小刀的刀背,流溢的冷锐光彩从刀锋弯曲的弧线滑到刀刃,一指长的刀柄上细致雕刻了一个老头打瞌睡的场景。“这肯定就是门特莱曼大师!”旅人不接受不同意见。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这个判断。
“这刀这么短,还是弯的,能干什么用啊?”变声期的嗓音嘎嘎响起,惹得大家笑起来。
旅人看过去,十五六的少年呱唧乱叫,他斥道:“你这小孩子,不懂就不要乱说话!刀短——刀短这是精品!刀弯,那是有特殊用意!瞧这做工!瞧这雕刻!不是精品——哪里来这种用心呢!”
“是啊是啊!”又是一阵附和。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把毋庸置疑的好刀。
不过,这到底是做什么用呢?大家也都在琢磨。
“那他为什么要雕打瞌睡!”少年不服气,“我听说门特莱曼都是雕英雄斗恶魔的!”
旅人一时语塞,他望着众人,干巴巴说:“……可这是门特莱曼的作品……”
小小的.D在刀柄底部熠熠生辉。
“刀又短又弯是因为它是指甲刀,”有人闷声笑着说,“这是门特莱曼的生活用品,包括一把剃须刀,这两把刀取名叫‘邋遢老头的闲情’,他给自己用,刻上自己的肖像不是很正常么?虽然是指甲刀——但的确是杰出之作,用来修指甲肯定不赖,老板你可以试试!”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说话的人已经不见了。
希灵笑得不能自已,大踏步往前走,他十分快活,冲梅布尔笑嘻嘻问:“你猜之后会怎么样?”
梅布尔弯起唇角,配合小殿下的恶趣味:“大概,大家都争着抢着要试试这把指甲刀吧?”
希灵闻言哈哈大笑。
走走逛逛,小龙还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好玩的,好在他有一枚次元戒指,轻轻松松带走了。希灵和梅布尔谈笑着,周围没人能挨着他,被身边三个人阻挡在外。
“差不多了,”他决定结束这里的参观了,“待会儿我们就……”
梅布尔认真倾听着,唇角含笑,感知却在警惕四周。
“小心!”他突然小声说,手指微动,瞬间给希灵套上了防护罩。
“嗯?”希灵也注意到身后传来的动静,转身看过去,两位圣骑士已经隐隐包围住了这个闯入者。
“哎呀,抱歉,抱歉!”更远一点传来微喘的焦急声音,他又说,“多谢、多谢!”
又是抱歉又是多谢的,小龙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地上倒了一个戴着黑兜帽的人,委顿不起。
是不小心撞上了?梅布尔不信。有谁能突破他和兰农以及的温莎的保护差点撞上殿下?
高胖的体型挤过人流,出声的中年人就要过来带走这个“冒失鬼”。梅布尔含笑看着,眼神微冷——让这个“冒失鬼”被带走,就是最好的惩罚了。
迫近的危险让地上的人动了动,他终于有了动作,抬起了戴着兜帽的头。
兜帽下的脸庞只能看清一半,尖细的下巴,直挺的鼻梁,黝黑的肤色。梅布尔神色莫名,他想到什么,眼神微沉。这个人站起来,梅布尔护着希灵退了半步。
他站直了,高胖的老板也气喘吁吁来到,希灵看清楚了兜帽下的那双眼。
幽魅的深紫色,瞳孔里浮现两枚纯黑的六芒星。这图案一闪而逝,再看过去,又是正常的黑眼珠了。
他挑衅一笑。
“把这两个人都带走。”梅布尔的身后,冰冷的声音说。
梅布尔轻声应是。
高胖的老板警惕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带着好不容易抓到的紧俏“商品”准备去估价转手,没想到这个东西居然从魅惑术里清醒了过来,给他惹了个大麻烦。这个年轻人不好得罪,他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
“这是你要卖的吧?”梅布尔微微一笑,左右都是人流,他凑近了压低声音说,“你从哪儿抓到的?你要卖给谁?你知道他是什么么?”高胖老板的瞳孔一缩,梅布尔心中了然。
“你想把他卖多少钱,我都给你,”梅布尔笑容可亲,“我要问你点事。”
高胖老板犹豫了一下,但是看到年轻人脸上加深的笑容和意味深长的眼神,他糊了一把眼皮上的汗水,点点头,顺从地被这群人包围着走了。
“买卖堕落者,你清楚这是教廷明令禁止的么?”在一家安静安全的包间里,半径六米的小型防窃听法术被施放,梅布尔严厉问胡德·杰拉德。
胡德·杰拉德,也就是高胖老板,他期期艾艾“嗯”了一声。
他现在还有些恍惚——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啊?我买卖堕落者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啊?为什么我要这么听话回答问题?见鬼了!可是这个人比主教给他的威严更甚……胡德哆嗦了一下,思绪滑向另一个方向——这可是我抓住的堕落者,就是卖了他又怎么样!我还为教廷做贡献了呢!他不服气地想。
梅布尔看他一眼就把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梅布尔舒缓了表情,对面的人也随之松了口气,梅布尔轻轻一笑,他又颤了颤。只听梅布尔循循善诱说:“胡德,你也是老江湖了,你有听说过什么成功交易堕落着的例子么?几万年了!教廷不允许做的就没人能做成。倘若你抓住他,将他交给曜宫,难道曜宫不会奖励你么?可是你却选择了交易堕落者……”
他惋惜地摇摇头。胡德脑门上冷汗霎时就流了下来,他哗啦一声醒悟过来,白了嘴唇。
“……你知道,整个文薪城都在曜宫的注视下,何况鱼市呢?是谁告诉你让你去鱼市交易的?那么多的人,那样的人山人海——倘若他真的有心买下你的东西,怎么会选这个地方呢?现在想想,你还不明白么?”梅布尔一步步将真相剥出来。
胡德随着这段话眼睛越睁越大,直直注视着梅布尔,楞楞了半多分钟,突然打了个冷颤,颤巍巍一拍桌子骂道:“见鬼了!我被人……”
最后三个字吐不出来,他涨红了脸又青了脸。
“你该庆幸遇到了我,”梅布尔脸上笑容不变,点了点桌子,“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胡德低头不语,小心拿眼觑梅布尔,看他神色开始不善,犹犹豫豫后咬牙道:“是在昨天凌晨……”
在房间另一角,希灵脸上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看着褪下黑斗篷的堕落者,斗篷下没有衣服,全身都是黑漆漆的痂,与光洁的脸不同,他的身体被削去了所有肌肉,恐怖而又诡异。堕落者的手上脖子上还紧紧箍着禁锢环,因为太紧,铁环弄破了痂,血液丝丝流出来。
希灵看一眼那残留着微弱神力的锈蚀铁环,点点血花和铁锈混合。难为现在还能找到这些留下来的老古董了。
禁锢环是每一位神官都能做的器具,把刻上禁纹阵的五个环用神力浸润,就可以克制堕落者体内流淌的魔鬼的力量。制作禁锢环不拘于什么材料,铁质最多。现在民间还残留的禁锢环就是第三次侵略战争之前用来禁锢堕落者奴隶的铁质禁锢环,也就是眼前的堕落者戴着的这三个。
那是两万多年前的事了,如果不是有神力保护,恐怕现在这三个环也早就氧化地无影无踪了。
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凄惨可怖的状态没让希灵心软,问他:“你是看准了撞过来的?”
“没错,”他龇牙笑了笑,“你被两个这么厉害的人物保护着,”他冲兰农和温莎呶了呶嘴,“不撞你撞谁啊。”
希灵并不生气,笑道:“你还挺聪明。”他赞扬说。
“你为什么会跑到丹漉来?”希灵随意问,“别告诉我你是来旅游不小心被抓。”
“如果真是这样呢?”他惫懒一笑。
“那只得让你去冰牢里旅游了。”希灵闲聊似得和他说话,丝毫听不出来是冷冰的警告。
堕落者闻言,顿了顿。“我听说,”他问起了另一个话题,“那次大清理堕落者奴隶,”他自己是堕落者,说起这些居然不生气,“你们把一部分放逐了?”
“你从哪里听说的?”希灵挑了挑眉,他轻描淡写说,“都杀了。”
“你骗我。”他定定看了希灵一会儿,然后说。
“我为什么骗你?”希灵冷笑,“身为人类堕落到去帮助以人为食的魔鬼,收缴上来难道还养着他们么?我们的粮食不是这样浪费的。”
“他们并不全是……!”这个年轻的堕落者愤怒地叫起来,铁环砰砰作响,陡然又像被掐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了。
他的眼神黯然下来。
垂着头,他坐在椅子上,精气神跟着那句话一起被抽走。
希灵不搭理他,冷眼看着这个突兀出现在文薪城的年轻堕落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还被一个明显不怎么样的人类老板给抓住了。再看他坑坑洼洼的身体,一道几乎将他从肩窝劈成两半的巨大疤痕横亘其上——很明显了。
他会说出我想知道的,希灵笃定想。
那边的胡德和梅布尔絮絮叨叨,一会儿横肉直颤,一会儿又愤怒直叫,再一会儿哭哭啼啼,梅布尔丝毫不受影响,看来进展顺利。
希灵收回视线,等待面前人回神。
“好吧……”他疲惫地说,低沉的语气充满失落难受,“我本就是想这样做的。”他喃喃道。
“在那之前,”他抬起脸,近乎黑色的紫眼睛凝视希灵,低语问,“请告诉我,你是谁?”
希灵与他对视,蓦地微微一笑,将额发撩起。
展翼欲飞的翅膀显露人前。
年轻的堕落者怔怔看着那道印记,又怔怔说:“……原来是你啊。”
“……我从萨伦而来,你知道那里么?”年轻的堕落者慢慢讲述,他问道。
“魔鬼划定的三十六城之一,”希灵回答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萨伦,”他回想什么,对希灵说,“其实和你们的城池没什么两样。”
希灵哼笑:“本质上来说都是猴子变的,能有什么不一样?”
年轻的堕落者诧异看他一眼,然后微笑:“的确没什么不一样。”
“最大的不一样,”希灵接下去,讽刺道,“就是你们跪拜了魔鬼。”
“……”他默然不语。
这个话题,就是人类和堕落者之间永恒的天堑。
“也不是……”他嘴唇微动,呢喃的声音十分空茫。
希灵充耳不闻,冷漠以对。似乎有什么委屈?但这不重要。只要一天存在堕落者,他们就一天摆脱不掉是人类敌人的身份。
堕落者的存在,根源就在于一开始就被引诱堕落的人类。魔鬼划分了三十六个城池,让堕落者们在此繁衍后代,人生百十年,堕落者也是一样,魔鬼的力量不能让他们长寿。几万年的时光,一代代的堕落者在魔鬼的统治下成为了魔鬼的爪牙,三十六城也是和西线军团作战的前哨战。
谁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被魔鬼洗脑的这个群体天然就站在人类的对立面。即使他们不堪魔鬼的统治,想要回返联邦,联邦也不可能收容他们。
这就是现实,无关情感。
至于那所谓放逐者……联邦的历史上没有记载这个,它就是不存在的。
所有的堕落者奴隶都被杀死,这就是历史。
“我是伦萨城执政官的儿子,”他打起了精神,“我叫英格索尔·格里芬。魔鬼军团陈兵润津河,以你的身份应该知道了。”
“魔鬼的两个兵团,”他说,“其中混合第二军团有两个师就是来自伦萨城和可曼城,我作为伦萨第一师的师长,一并被应召带走。”
“人质?”希灵弯起唇角,“你爸爸属意你做下一任执政官吧?”
他勉强笑了笑:“没错。”
“泛滥使用却又行之有效的布置,”希灵明白里面的勾当,漫不经心说,“有你在,执政官不会不尽心供给后勤,你死了也正好打压一下伦萨这个刺头。看来你们并不安分。”
被这样说,英格索尔激动起来:“你懂什么!”他质问。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死死握住拳头,崩裂的新生血肉流淌血液,还是鲜红的,一滴滴落到地上,浓腥气味弥散到空气里,“我们——你们!”他目眦欲裂,张口欲言,嘴型变换不定,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我们的确是不一样的。”
他终于颓丧地说。那点起伏的心绪,说又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汇聚成短短三个字,“不一样”。
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他们都很清楚。
“请继续吧。”希灵说。
“……我们的第一师,”他沉默很久才蠕动嘴唇,“编入混合第二军团后其实已经不在我手上了。”
应当的,希灵想。从交出这支军队后就不该再抱着能完好无缺回来的奢望,当做炮灰使用,魔鬼又可以进一步削弱伦萨城的力量。
“我在魔鬼军团里,相当于一个闲人,但是闲人也有利用价值,”他苦涩一笑,尔后望向希灵,“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进入联邦腹地?他们派遣了三队人,分头进入摩诃,唯一的任务就是到达尔德林神圣罗曼大公国王宫,之后会有人和我们交接。”
“他们想干什么?你知道么?”年轻的堕落者询问希灵,想从这个身份高贵的殿下口中得到他迷惑已久的答案。
“之后你为什么逃跑?”希灵没有回答,冷酷问。
英格索尔龇牙无声笑了笑,不再纠结那个答案。“我们走格力罗盆地,穿过古尔班通沙漠,”他的两手张开,“那里满眼黄沙,寸草不生,每天都有魔风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刃就卷起了黄沙,像一把剃刀席卷沙漠,要把所有试图通过它的生物都给活活剃死!五级的防护罩在魔风暴里撑不过十秒钟,你没有去过那里,想象不到里面的恐怖。”
“连你们教廷都没有在古尔班通设防,可是我们却走了过来。知道为什么么?”
希灵没有说话,看他自顾自表演。
“因为啊,”无畏中夹杂一丝恐惧,坚毅中贯穿一道痛苦,他的眉眼不自觉抽搐,连着上半身,他指了指自己,“他们用我的肉去喂那个怪物……魔鬼养着吃魔鬼的怪物,他们不用自己喂,好多的堕落者啊。”
最后一声喟叹,充满深深的绝望和愤怒。
他继续说:“和我一起的还有三个人,他们也是堕落者,我认得他们,魔鬼最忠诚的属下、最狡诈残忍的猎犬,你们称之为‘法莱克尔德的恶犬’。我就是被这三条恶犬用来当跨越古尔班通的燃料的——”
“我是必须要跑的。不跑,迟早要被这三个混蛋连骨头都扔给那个畜生嚼碎。”他冷笑道。
英格索尔话里的怪物,就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地狱犬。教廷资料里记载,地狱犬是地狱里的中位恶魔,魔鬼可以通过契约与他们结伴。地狱遵循强者支配弱者的法则,吞食下位者壮大自身的能量,这是十分常见的事。身为堕落者,他们还不够资格与地狱犬结契,需要资粮的进献就是必须的了。而有了地狱犬,他们四人能够走出古尔班通也就不足为奇。
一直以来,把堕落者当做资粮、炮灰,这就是魔鬼对堕落者的定位。就连堕落者这个群体中也分出了阶级,法莱克尔德的恶犬们就自认为和这些人不是同类,拿英格索尔当做资粮一点都不顾惜。
听起来何其可笑,先祖背叛了人类,后代互相残杀。
希灵微抿唇线,淡淡问他:“那你怎么会跑到丹漉来?往西你回不去,往南却是一条生路,你为什么会往东?”
往南,向丛丛的密林里一钻,只要他不暴露魔鬼的六芒星,谁能发现得了他呢?更可能土著们也根本认不出来那个六芒星,他就能安稳地过完下辈子。
恐怕这个年轻人的父亲也曾这样嘱咐,殷殷期望自己的儿子逃离这个黑暗的漩涡。
他古怪地笑了:“我为什么要往南?”
这奇异的笑容让人了然,恐怕他无论如何也要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他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吧。
唯有想做,才能忍受这非人的折磨。
希灵不问英格索尔想做什么,那他不关心。“你逃出来的时候,”希灵沉吟道,“恶犬们已经到了哪里?”
“就在两天前,”他知无不言,幸灾乐祸道,“他们乘坐地狱犬取道寥无人迹的荒野和高山,和老鼠一样小心翼翼避开教廷的防卫网,一路有惊无险来到了神圣罗曼大公国的北面棋奈尔大峡谷。”
“我记得之前宿营的那一夜,这三个人还嘲笑教廷的军队都是废物,”他不怀好意在希灵面前上眼药,下一秒就畅快地笑起来,“哈哈,没想到第二天就突然跑出来尔德林的飞骑军团给宰了!他们还想把我血祭给那头畜生,被我逃走了。”说到这里,英格索尔既快意又困惑。
飞骑军团是怎么到的那里的呢?棋奈尔峡谷可不是他们的布防范围。除非……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不敢深思,英格索尔压下了这个念头。
“你怎么逃走的?”以这样的身体,想要逃命可不容易。
英格索尔咧嘴笑了笑,雪白的牙齿露出来:“一张一千公里任意门卷轴。”
希灵若有所思点点头:“原来你早有准备。怎么得来的?”
“一位充满冒险精神的巫师,”他掀起嘴唇似笑非笑,言语却乖顺起来,“来到伦萨城,居然想遛入诗斯的寝宫,却不知道那里被诗斯锁定了空间。我救了他一命,卷轴就是从他手里要来的。用这张卷轴,我被传送到沧兰江上游的戈布城的野外。我有一门水中呼吸的法门,于是潜入沧兰江里,想让水流把我带到下游,没想到在水里昏了过去,就被他捡到带到了文薪城。”
他就是胡德·杰拉德了。
希灵慢慢走了两步。已经过去了两天,这件事教廷肯定是知道的……何况从堕落者的口中可以得到一个讯息——这三队人马,也可能不止三队,他们的动向都在教廷的掌握中!
否则怎么解释尔德林飞骑军团的骤然绞杀?堕落者们在摩诃和尔德林的腹地一直安安稳稳,又怎么可能用废物这个词来解释?
能够将魔鬼牢牢挡在库莫-润津-密江一线以外,教廷怎么可能表现得这样荏弱,否则魔鬼又何必咬牙切齿虎视眈眈呢?
对于教廷的实际力量,希灵心知肚明,恐怕在这些老鼠悄摸摸溜进联邦,教廷就已经一直在注视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