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刚刚三十岁,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她说这话的时候抬起手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在过去的人生里,我最讨厌别人碰我的头发——我讨厌被当作小孩子。可是,对于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以前是光,后来是楚红姐姐,只要她们触碰我我就无比开心,根本不在乎被触碰的是否是头发。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猫,在真正喜欢的人面前,只顾着享受,连原则都不要了。
“我已经52岁了,两个孩子也都长大了很快就都要离开我拥有自己的生活了。”我试图从她的语气里捕捉她的情感,说这些的时候她究竟是感到叹息呢?还是感到欣慰呢?我没有把握。“现在孩子们都离开了,就剩下我们俩,当然也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甚至有可能,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还要更幸福。”我将酒杯轻轻放回桌上,双手环住了她的脖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可是,她既不放下酒杯,也不直视我的眼睛。
“我最近发现,孩子们正在同他们的爸爸私下往来。”她以难以察觉的轻度叹了口气:“他们原本就是父子、父女,毫无疑问有这样的权利。孩子们长大了,有自己的判断,有他们的自由。”我得承认,我不喜欢楚红姐姐的前夫,虽然说在把楚红姐姐塑造成眼前这个我喜欢的中年女人这方面,他确有“贡献”——但他毕竟曾经伤害过她。在楚红姐姐怀着孕的时候,在楚红姐姐怀抱婴儿的时候,他是如何与更年轻的女孩暗自往来的,这些事情就算楚红姐姐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我也不会不懂,也不会原谅他。况且,就算因为基因的存在我已经原谅了那些被我当作苍蝇的男人们,对于一个活生生的、出于我的立场就应该讨厌的人,我没法做到放下偏见,当他是一张白纸。
“孩子们大约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再婚,而他们的爸爸也再次离婚了。他们可能认为,自己也要离开家了,让父母重新聚在一起,即便只是做个老来伴,也是好的。况且,都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冲动了。”我的脑袋里充起血来,我喜爱的孩子们背叛了我,但是背叛本身是不成立的。因为,相对于他们的父母而言,我才是那个第三者。近十年过去了,我不相信,不相信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个“小阿姨”,他们难道不知道吗?我是他们妈妈的恋人啊!亦或许,正是因为他们长大了,隐约懂了这种关系,才想拆散我们呢?
“那你的想法呢?”我强忍着心中的不快,这样问她。想把手从她身上拿下来,可是又不舍得。眼眶有些发热,但眼泪应该还没有流出来。我不需要眼泪,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要的是楚红姐姐,眼泪不该是把她拴在我身边的绳索。
“我当然是拒绝了。”她认真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爱你。”她终于扭过头来看着我了,她印在我额头上的吻依旧是那么温暖。
“我唯一害怕的事情,就是耽误了你。你年轻,所有的条件都好,是许多人心目中的‘女神’。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可是你为了我,把这些都放弃了。相比之下,我是如此自私。”
“不,你一点也不自私,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想安慰她,可是我也知道眼下的场景(从实质意义上而言,她是要把我从她家里请出去啊!)需要安慰的是我,可是我爱她,我不忍心看她自责。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他们不是才背叛了我吗?
“我做了一番这样的安排。”她语气中的沉稳又回来了:“想必你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你所在的艺术团可能将要解散了。有一份待遇很好的大学舞蹈教师的职位,现在空在那里等着你。但是,它不在我们这座城市,而在你的父母所在的地方,那里新开办的艺术学校,比起你我的母校还要大。这十年里,你几乎没怎么回去看过你的父母,这也是我感到愧疚的地方,电话也好礼物也好终究替代不了活生生的你。我想你该回去,回到你父母的身边去,找一个好男人嫁了,生自己的孩子。”她的眼角闪着光,是如我一般隐忍着的泪水:“我是舍不得你,可我不能束缚你,因为再继续留在我身边,就是害了你。”
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想起她的相当有些手腕的前任婆婆,想起了她的算不得正人君子的前夫,我又想起了那两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混蛋——我想,此时此地,我竟然成了她的软肋。我如何能够接受呢?成为别人用来伤害她的武器?我宁死也不要。
“你说的对,但我需要些时间。”我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收手优雅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当酒杯离开我的唇的时候,我的理智战胜了我的情感,往后我所考虑的,都是如何“好聚好散”了。
很多年前,当我与光在一起的时候,曾经觉得即便与全世界为敌也是不足为惧的。但从年少轻狂中走出来之后,我终于懂了,顺势而为,比之强硬鲁莽,要好得多。
后面的事情,自然是我接受了楚红姐姐的安排。从搬家到新家,只要有她在就一切井井有条。我带着尊严体面地离开了,像是从一段刻骨铭心的学业中毕业了。
而实际上,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我们依旧见面,依旧是彼此最亲密的朋友,依旧是秘而不宣的恋人。我们放弃了住在一起的朝夕相对,换来了平静如水的长治久安。
离开楚红姐姐一家(其实那时她的家里几乎只剩下她自己这一个常住人口了)之后,我回到了老家的城市,在簇新的校园里接受了教职。在教职工公寓里,有了一个供我使用的小房子,里面的陈设,几乎完全是从楚红姐姐家里那个属于我的房间里搬来的。就连那幅画,也是楚红姐姐亲手挂到了公寓的墙上。
关于作为教师的生活,如果要详细地去说,自然有很多的故事可以讲。但我总觉得我自己已经成了小溪底下的一块石头——任溪水如何从我面前流过,我已不会改变了。纵使经年累月,那溪水任性地磨平了我的棱角,我身为我的核它却是完全无能为力的。这也是我决定不详述这部分故事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我的这份“自传”已经写了太多东西了,以我现在的体力,每写上半个小时,就要歇上一个小时。如果再把后面的故事进一步展开,我十分怀疑自己能否在有生之年完成这项工作。
因为这两个理由,我要将作为教师的那几年的工作和生活一笔带过。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在茫茫人海里做着兜售自己时间的工作,换来一些自己未必真的需要的东西。虽然后来我离开了,但“教师”这个名号,却伴随了我的余生,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三十六岁的时候,爸爸去世了,留下我妈妈一个人。爸爸健在的时候,妈妈是个唠叨的小老太太,可是爸爸走后,妈妈却仿佛成了失去了核反应堆的核电站。她早就不再是以往那个似乎有着无穷无尽能量的小学班主任了,她在很短的时间里成了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太。哪怕只是相隔很短的时间见到她,我也常常惊讶于她衰老的速度。于是,我决定辞掉大学的工作,回到小镇搬回家里来陪妈妈一起住。虽然我已经有了不菲的积蓄,爸爸也留下了不少财产,但我还是决定就在自家的其中一套房子里办一间自己的舞蹈教室。在这创业的过程中,楚红姐姐又无私地帮助了我。
楚红姐姐和我是一辈子的密友。她去世前,还曾照顾过因做了手术而昏睡在病床上的我。我那时总觉得我会是我们两个当中先走的那一个,没想到我还是错了。
若在天堂聚首,愿我们不必再以姐妹相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