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公主自被逐出宫廷,含羞闭府很久,但难舍权势虚名,既不能再来往含章殿,便只好与东宫走动,谋求恢复皇宠。
她看到笼华,心中想起重明殿的挫败,和如今的失势。
奇怪的是,害人者对受害者的痛恨,往往会超出受害者对害人者的痛恨。
对方忍让,带着蔑视痛恨对方将自己变成了恶毒的人;对方不忍让,便更加痛恨对方让自己变成了恶毒又无能之人。
永康公主听自家丈夫儿子说了萧黯失踪之事,这件事冲淡了她对晋宁王府的恨意。
笼华向永康公主行礼,柔和道:“金华宫侄妇夏侯氏拜见姑母。”
永康公主看她行礼艰难,便命免礼。
心中忍不住轻蔑,这夏侯氏很不识相,彼此既有龃龉,见礼擦肩而过便罢,如何假装客套。
忽然听她又道:“难得竟在皇家寺庙再见姑母,一别数月,姑母安好?”
永康公主心内大怒。
她在提醒她已被逐出宫廷数月,便是皇家寺庙也不该来。
永康公主如今可出入的场所有限,即便在皇家寺庙,遇见圣驾或嫔妃,也当需立即回避。
永康公主脸色极其难看,然而,如今情势,她已不好对晚辈发难。
庾??在旁听闻已是恼怒,然而如今萧黯案件在查,他并不敢生事端,惹祸上身。
庾??正要扶母亲避开,忽听妻子王氏在旁道:“王妃是来为晋宁王祈平安吗?”
王氏这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支短而锋利的匕首,直插进笼华的心。
王氏目的也是如此。
笼华的手在轻裘中握紧,她盯着王氏,喉咙发紧的问道:“嫂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庾??听她这样问,更知王府山下应是瞒着她。
他无意扮演告知噩耗者。
庾??对永康公主道:“母亲,已近正午了,我们下山吧。”
笼华对庾??道:“本妃与尊夫人未说完话,世子为何轻率打断,如此无礼?”
庾??听她自称本妃,有以爵压人之态,几乎要作色,生生忍下。
王氏在旁道:“晋宁王妃好生无礼,我不过是平白说了一句闲话,怎抓住不放?”
“既然是平常闲话,好生应答便是,为何吞吞吐吐,没头没尾,倒做贼心虚似的。”
这话可是实打实的不善语气了。
永康公主黑面。
王氏道:“我本是善意,不想说破,惹你伤心,你怎不知好歹?”
“你有什么善意,说破什么!”笼华高声质问。
各宫府亲眷来来往往,王氏被她公然呵斥,不免下不来台。
终于开口道:“晋宁王失踪,你伤心失态,我不与你计较,你好自为之。”
晋宁王府随侍变色,女官忙在旁急道:“这是没有的事,王妃千万不要当真,伤了身体。”
笼华甩开近侍,她的眼泪终于可以任性流出,她的愤怒终于可以宣泄。
笼华怒骂:“王氏,悖逆罪臣女,谁给你的胆子诅咒郡王!”
王氏听她提及父亲,心中羞愤。
庾??看他们已吸引了众多围观,心中烦躁恼怒,再闹下去不成样子,反正他们说的是事实。
于是道:“听说只找到了晋宁王的兜鍪,并未发现尸首,王妃且节哀。”
笼华感到耳边蜂鸣,脑中只盘旋着庾??的那句话:只找到了晋宁王的兜鍪,只找到了兜鍪……
笼华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原来这痛楚,竟似剜心割肝……
那母子三人见势不妙,已绕开她向下走。
围观的几宫府亲眷,他们都知晋宁王失踪,今日见他们母子婆媳三人出言激未亡人,不免义愤,碍于永康公主和庾府威势,不敢上前干涉。
太子妃听说起了纷争,便派女官上来查问劝解。
女官上来,正巧见永康公主三人扬长而去,晋宁王妃昏倒在女官怀里。
岳阳王萧察,正因皇帝令他回京不再参与萧黯失踪之案而愤懑。
忽然听闻晋宁王妃在同泰寺,被永康公主母子婆媳三人告知夫君失踪之事,动了胎气,也闹得蔡妃娘娘也知道了此事,病体雪上加霜。
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再忍不得。
竟然带家奴,堵住庾??的车,下狠手打了一通。
庾??没有防备,因对方是王府,庾府家奴不敢动刀剑利刃,吃了大亏。
庾??衣衫破烂,脸上带彩的回府,虽有意避开永康公主,结果还是被家奴告知了。
永康公主怒极,不顾禁令,立即便要进宫诉告。
庾??看劝阻不住母亲,只好和盘托出刺杀萧黯之事。
永康公主听完,如五雷轰顶,刺杀郡王这样大罪,别说她这失宠皇女,就是皇太子也保不住。
然而,为母亲的,为护子,什么事都可能。
庾??被打,永康公主虽然没闹起来,皇帝却知道了。
萧察从白下回京,就怨气冲天,早晚得闯下天大的祸事来。
皇帝召萧察进宫,不过训斥了两句,便叫起屈来:“永康公主当日重明殿便要逼死我,今日,他们母子三人又险些逼死晋宁王妃。
武康侯身为左军将军戍卫猎苑,萧黯就算不是他亲手害的,也是因他失职遇害的,他难辞其咎!”
萧察索性放开哭嚎:“我身为兄长,没有护好幼弟,让他白白被人算计死,尸首至今还泡在江里。晋宁王妃要是被他们算计得一尸两命,撒手去了,我死了,也无法面对萧黯,无法面对父亲!”
皇帝大怒:“你还有脸叫屈!你在雍州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罪大恶极!你烧官船杀皇使,何等悖逆凶残!你陷害堂弟,逼死侧妃,又是何等无情无义!
你确实该死,是朕被骨肉亲情蒙住眼睛,始终包庇你!
萧黯是代你死的,你若还学不会做循规蹈矩的臣子之道,萧黯也就白死了,金华宫这一门,也便都被你祸害了。”
皇帝泣不成声。
对死去的孙子萧黯的想念,对眼前孙子萧察的恨铁不成钢,都化作老泪流了下来。
萧察大惧,原来自己以为天衣无缝的那些事,皇帝都了如指掌。
萧察后悔不该出言莽撞,气坏了皇帝。
忙收泪噤声,听皇帝稍有平复,才小心翼翼道:“千错万错,都是孙儿的错。只求皇祖父不要气坏了身体,不要伤心。
萧黯既代孙儿去了,孙儿就替他活着。
孙儿什么都不追究了,什么都不要了。
只求侍奉皇祖父康健,保金华宫老幼平安。”
皇帝用帕子擦泪:“你要从此悔改,知道自保之道,也便不负朕的苦心了。”
萧察唯唯诺诺,信誓旦旦。
不久,皇帝下旨,免武康侯庾弘左军将军职,仍留侍中职。
不过间隔一日,又下圣旨,以王氏罪属为由,命庾??与王氏裂绝婚姻。
各宫府家有罪犯者听闻无不心惊肉跳,数十年未有的犯罪株连,竟从当朝功勋门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