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鞋庄里。”
“嗯?”
“哦,是我说得不清楚了,我见到这个——这个——”四舅向来文雅,又因在沈明玉那里听了些秘密,所以如今面对着卫长明,更是不能说出“疯子”二字:“我和瑛帅见面时,瑛帅正在一家鞋庄里试鞋。”
“买鞋?”
“是的,瑛帅也是很忙,那天正好是进城买鞋,我才有机会和他见了面。瑛帅倒是认得我,也很相信我的善意。不但把这边的地址给了我,后来还送来了一封信,让我带给卫先生。”
说到这里,四舅弯腰拎过皮箱,打开来翻出一封信,很郑重的起身送到了卫长明面前:“卫先生看过信后,请给我一样表记,我回去送给瑛帅,好表明这封信确实已经送到。”
卫长明看着那封信,下意识的把两只手背到了身后,又后退了一步。抬头面对了四舅,他见四舅脸上分明是有惊愕。目光重新落上了那封信,他把心一横,接过了它。
“你们谈。”他对着四舅一点头:“我去读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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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长明走到楼上的亭子间里,关了门,在窗前桌边坐了下来。
手里捏着那封信,他的心怦怦乱跳,胸中怨怒丛生,恨远方的沈明玉,也恨那位送信的四舅。这两人联起手来,无论如何不肯给他片刻的自由。沈明玉会在信中写些什么?是不是又要搬出父亲的身份?是不是又要召自己回去、继续的追随他、侍奉他?陪他一起杀人放火、作孽发疯?
那可是休想!
冷笑了一声,他低头撕开封口,抽出了一沓信笺。一页一页的读下去,最后他抬头望望窗外,感觉不可思议,于是将这封信重新读了一遍。
一遍过后,又是一遍。
这封信写得字迹清晰、语句通顺,在开篇的几段里,沈明玉写了这么一件事:在沈公馆的大爆炸之后,丁曼菱那个丫头大哭大闹,浑身抽筋,好像要发羊癫疯。他不知道丁曼菱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疯,直到现在也还是不理解,但她当时那个死去活来的疯劲儿,给了他极深的印象。
在信上,他问卫长明:在我身边那些年,你是不是也经常像那丫头一样?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但是卫长明意会了:在我身边的那些年,在你每一次被我逼迫着去“奉命行事”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像那丫头一样,曾经惊惧得要疯?是不是也像那丫头一样,曾经痛苦得要死?
若是这样难过的话,就不要再回军营里去了,就不要再跟着自己征战杀伐了。你愿意带着狐狸和丫头过家家做大哥,那就留在上海、好好的玩吧。
“是我的错。”他又写道:“回首往昔,你在我身边,没有享过什么福。”
这一点感想,是他从叶永嘉身上得来的。他是看见了叶维方的儿子那样骄傲豪横,那样的无所畏惧,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长明,对自己从来都没喘过一口重气,像只沉默的小避猫鼠。
同样都是孩子,姓丁的丫头能哭能闹,姓叶的狐狸敢说敢骂,唯独自己的长明,喜怒不形于色,也从不曾叫苦叫累,简直是活成了一块石头。
他向来没留意过别人家的孩子,这回偶然间多看了几眼,才发现自己的长明活得委屈。
他甚至隐约意识到了自己的可怕——因为他只不过是骗丁曼菱点了个火,那丫头就吓得嚎啕癫狂起来——不过也可能是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
信的最后,他告诉卫长明,说楼上那只靠墙的大立柜,背板是活动的,后头藏着个嵌入墙壁里的保险箱,密码数字是卫长明的生日,箱子里面有几万块的现金,先花着,自己也已经给他汇去了款子,等款子一到,再买辆汽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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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的内容,就是这些。
卫长明像个打瞌睡的学童一样,趴伏在桌子上,把脸埋进了臂弯里,一动不动。
许久之后,他坐起身来,抬手一揉眼睛,然后低头把那信笺折好、放回信封。
他认识了他这么多年,只在今天这封信上,他生平第一次看见了他心中残存着的、一点点的爱意和人性。
可惜,这封信来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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