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国画81(2/2)
朱怀镜琢磨皮市长的话,觉得他对方明远也许是有看法了。难怪皮市长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明远从没露过面!而且他隐隐感觉出,司马也许正是弄皮市长手脚的人。对他们两人的过节,朱怀镜早有耳闻了,只是没想到司马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可见政治这碗饭的确不是那么好吃的,任何一个对你点头哈腰的人,都可能是正在从背后向你捅刀的人。“皮市长,”朱怀镜万般感慨的样子,“我一个农家子弟,自小吃苦。参加工作这么些年,干到了副局级,满足了。别说我胸无大志,我没野心。我看重的是领导对我是不是看得起。皮市长你别说我这人狂妄,再大的领导,也还得有个我是否看得起的问题。我最看不起那种从后面搞人家的人。所以,你还是把我放在身边算了。”ii
皮市长点点头说“怀镜,我就看重你的仁义和忠厚。但是,怀镜,你还年轻,不要全由着性子。人要有个性这是对的,但也要讲策略。你记住我的一句话为官之道,贵在用忍。我了解你这个人,就行了。你在外面没有必要太犟,灵活些吧。”
“好吧,我听皮市长的话,看能否改掉自己的个性吧。”朱怀镜很想了解皮杰、雷拂尘、玉琴三个人的案子到底怎么样了,便问,“也不知皮杰现在到底在哪里?”
其实皮市长最忌讳别人问他皮杰的下落,可是朱怀镜问到这话,他只当是种关心。但他照样回避正面作答,只说“皮杰没有下落,他们三个人的案子就结不了。看来是场马拉松了。所以说,怀镜,事情还没有过去啊。”
朱怀镜听懂了皮市长的意思,便说“皮市长放心,无论怎样,我都是那些话。实事求是嘛!”ii
朱怀镜告辞的时候,王姨亲自为他开门。临出门,王姨拉着他的手,很是动情,像一位慈母,“怀镜,你要好自为之啊!事事小心,处处谨慎。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实实做事。老皮和王姨我对你都是抱有很大期望的,你要好好干啊!”听着王姨这番话,朱怀镜鼻子都有些发酸了。
朱怀镜是坐的士来的,仍坐的士回去。他一路上总想着皮市长脸上越来越多的老年斑。这位令他十分尊重的领导,再也不是从前那红光满面的样子了。不知是因为感情因素作怪,还是别的原因,他现在越来越相信皮市长自己本是干干净净的了。的确,皮市长从来没有让他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他同方明远帮皮杰的忙,也许并不是皮市长的本意。
朱怀镜以为自己是最先知道市里领导班子会要变动的。后来他注意听了外面的议论,才知道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这天下班回家,香妹板着脸说“有句话,我说起来可能难听。你愿意听就听,不愿听只当我是放屁。人家说,你是皮德求的人,现在皮德求倒了,你朱怀镜也会跟着倒的。我娘儿俩不会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你,我只想交代你,不要再在外面逍遥了,下班后好好呆在家里。”ii
这话本也入情入理,只是陡直了些,朱怀镜听着特别反感,“我是谁的人?父母生,父母养,我能是谁的人?再说了,皮德求没有倒,我朱怀镜也不会倒!你别管别人幸灾乐祸!”
话不投机,朱怀镜夹着公文包,又出去了。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只好上银杏园傻睡。很长一段日子,朱怀镜几乎没有回过家门,天天住在银杏园,三餐也在那里吃。
有天中午,朱怀镜在外面吃了盒饭,仍回银杏园休息。他是一年四季都坚持午睡的。他夹着包,昂首挺胸地上楼去,掏出钥匙开了门。他把公文包放在茶几上,进洗漱间洗了脸,推开了卧室的门。门一开,他啊了一声。一对男女正赤条条绞在床上呼哧呼哧干得正欢。朱怀镜飞也似的逃遁。跑到门口,忙又跑回去取公文包。听得那男人在里面叫骂。ii
朱怀镜钻进电梯,异常恼怒。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便咬牙切齿的。他想马上找到吴经理,骂他个狗血淋头。出了电梯,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从没有来过的地方。这里阴森灰暗,堆满杂物,散发着刺鼻的霉味。朱怀镜心头一紧,难道出鬼了?四周看了看,竟不知往哪里走。试着转了一圈,才发现了出口。原来,朱怀镜情急之中按了负一楼的键,跑到地下室来了。出了地下室,朱怀镜发现自己已站在银杏园左侧的花园边了。经历了刚才这番虚惊,朱怀镜不想再去找吴经理了。心想人一背时,喝水都会碜脱牙齿。他埋头走了一圈,见这花园树木还可以,就拣个地方坐了下来。冬日的阳光懒懒的,漫不经心地照耀着万物。朱怀镜注视着一片落叶,想尽量激发心中的诗意。他原本没有酸不溜丢的诗人情结,只是想转移注意力,不再烦恼。可是,刚才碰到的事太晦气了,哪是一片枯叶就可以让他心平气和的?按家乡的说法,碰见男女交媾是最不吉利的,必将背时倒运。家乡说男女之事为蛇相伏背(音),因此有民谚说蛇相伏,快脱裤。意思是说想要破此晦气,就得当着交媾男女的面脱一下裤子再离开,以邪镇邪。朱怀镜当然不会当场脱裤子,因为他并不相信这一套。他气愤的是吴经理,竟然把这个套房另外安排人住了。想到吴经理,朱怀镜又气得不行了,拳头捏得格格响。可又的确不方便去找他发脾气,真的争执起来,大失风度。还是记住皮市长交代的那句话吧为官之道,贵在能忍。能忍大丈夫,肯让真英雄。不过,吴经理竟然敢如此待他,只怕不是没有来由的。朱怀镜隐隐感觉到了某种不祥。他站了起来,回头望望不远处的银杏园大厦,似乎每一扇窗户背后都有一双眼睛望着他。他忙挺起了腰,一手夹包,一手倒背,踱着方步优雅地走了。ii
果然,过了几天,朱怀镜接到通知,去中央党校学习半年。早些年,乌县有位县长得罪了上面某位领导,上级想把他调到地区去安排个闲职。可这位县长很得民心,便联名告状抗议上级违背民意。上面见硬办法行不通,就用软办法,送这位县长去市委党校学习半年。那位县长也无话可说了,只好自认吃了哑巴亏,卷起行李去党校报到。因为上党校学习是多么严肃、多么重要的事情啊。半年间,县委书记秉承上面意图,走马换将,县长的根基就倾覆了。等县长学习回来,再也控制不了县里的局面,只好自己乖乖地要求调走。现在皮市长也左右不了朱怀镜的命运了,只叫他学会进退揖让之道。其实皮德求的所谓进退之道,正是他自己现在的心得吧,因为就在朱怀镜去北京没多久,他就就任政协主席了。ii
朱怀镜从党校学习回来,正是盛夏季节,荆都闷热得像个火炉子。他的心情比这天气还要坏上十倍。他原来分管的工作早已分解给其他各位副局长了,现在重新安排他分管机关工会和离退休工作。他原来大权在握,现在只是摆样儿了,走在财政局的办公大楼,人都像矮了半截。
也没有从前那么忙了,呆在办公室里,成天只是读书看报而已。人也慵懒了,总想打瞌睡。觉得办公室的空调也像世态人情,忽冷忽热,便老是拿着遥控器调来调去。屎尿无端地多了起来,老往厕所跑。不需要经常出去应酬,下班便呆在家里。香妹就像过早地到了更年期,脾气躁得很。两人偶尔睡在一起,也是公事公办。他的那种欲望早已寡淡如水了。自然再也没有人送秦宫春,人更成天蔫蔫的,挺拔不起来。朱怀镜借口天气太热,总是一个人在书房里睡。每天吃了晚饭,就钻进书房里看闲书,困了就躺在沙发上睡了。香妹便说他老是呆在书房里看书,是不是还要读博士?他只图省事,对香妹的骂骂咧咧不去理会。真吵起来,隔壁同事听了,不知又会编出什么故事来。他常常把李明溪的画一幅幅拿出来看,不尽感慨。没有玉琴的消息,就连演义色彩的街头传闻都听不到,不知她变成什么样儿了。尽管玉琴受贿的事是铁证如山,但朱怀镜总觉得她是无辜的牺牲品。他把那幅《五个荆都人》挂在了书房里,每天都要凝望好几次。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宿命和消沉,觉得悲喜、沉浮、聚散、恩怨、得失,仿佛都有谁在一旁暗中安排。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ii
朱怀镜原来觉得朋友很多,现在他们都很忙,没时间同他见面了。只有裴大年来看过他,是想咨询一件事。裴大年问他,到底当好,还是当政协委员好,因为人大和政协都想吸收他。朱怀镜说都无所谓,哪样都行,因为做生意的,只是为了有个政治身份,有时候方便些。裴大年硬要他拿个倾向性意见,朱怀镜就说,反正都一样,你就不如当政协委员算了,因为皮主席对你到底了解些,说不定还可以给你个政协常委。裴大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说干脆当政协委员算了。
四毛不再在维修队做事了,因为韩长兴不再是行政处长了。这天晚上,四毛找上门来,先是问他哥哥的生态农业园还要不要搞下去。意思很明白,他以为朱怀镜现在背时了,再也用不着那些绿色食品去送礼了。什么生态农业园!朱怀镜现在听起来简直是件滑稽的事。他说就算了吧,上半年收成,请你哥哥算个账,我按正常收成补差价。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看四毛是否客气几句。见四毛点着头不作声,他的话也就硬了起来,说从下半年起,他自己爱种什么种什么吧。四毛说那就这样吧,语气就像在外交谈判桌上,全然没有从前的那种敬畏。朱怀镜便在心里冷笑,暗想如今就连四毛也可以随便对他怎样了。他不想再同四毛多说一句话,准备下逐客令了。不曾想四毛还有话说。他说他自己现在没事可做了,想在荆都租个门面做生意,只是手头钱不够,想问表姐、姐夫借些钱。香妹问他要借多少,四毛支吾半天,说还差十四五万,想问表姐借十万块钱。朱怀镜真后悔自己帮了这个小人。他说了声你问你表姐有没有钱借吧,便起身去了书房。四毛没有从香妹手上借到钱,说了些难听的话走了。朱怀镜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生气。这就是香妹的弟弟!可他没法去说香妹什么,都怪他自己现在落魄了。他想香妹也一定不好受,说不定正在抹泪呢!ii
日子看不到任何起色,朱怀镜有些心如死灰了。他去过皮家几次,每次都碰上皮主席在研习书法。皮主席总是有意回避谈论任何实际话题,两人碰到一起便多是无关宏旨的清谈了。看来皮主席已准备参破红尘,逍遥自在了。既然如此,他对朱怀镜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庇护。事实上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围绕权力人物,都会形成一个生态圈,衍生各类物种。权力人物一旦失势,生态圈就不复存在了,那些赖以生存的物种就会退化、变种、迁徙、绝迹。其实也没有必要描述得这么复杂,老话一句就够了树倒猢狲散。皮德求的门庭没有从前那么热闹了,但他毕竟仍然身居主席位置,上门的人还是有的,只是换成了另外一些物种了。听说陈雁在电视台不太好呆了,也就不再做记者,成了袁小奇的秘书,跟着袁老板满世界飞。记得袁小奇曾经给陈雁看过骨相,说她今生必将大富大贵。她现在跟了袁小奇是否就是大富大贵了?她富肯定早富了,贵却未必。原来乌县送给皮主席家的保姆小马也走了,据说乌县给她安排了个正式工作。王姨说自己现在也还动得了,不用再请保姆了。只有圆真大师还经常往皮主席那里去坐坐,陪皮主席谈佛论道。皮主席现在多过问宗教工作,倒也是业务对口了。荆山寺有些重大佛事活动,皮主席总是欣然前往。他不必像原来那样每年拜佛都是秘密成行。最近荆山寺准备重造释迦牟尼佛,皮主席出任了“荆山寺敬造释迦牟尼佛功德委员会”名誉主任。ii
偌大一个世界,如今似乎只有这个书房属于朱怀镜了。每当他独坐在书桌前,总感觉这逼仄的书房容不下他内心里疯长的孤独。他没日没夜地体味着孤独,便越来越觉得孤独是一种可以触摸到的实物了,如同一个巨大的水母,透明得让他看不见,可它那无数带刺的触角无时无刻不在向他挥舞。他原来在住的是三室两厅的处级干部房子,搬到财政局就住在四室两厅的局级干部房子了。算算面积,刚好多了这间书房。有天晚上,他烦躁不安地在书房走来走去,猛然想到自己奋斗这几年,不过就是多了这间小小的书房,简直太没意思了。这间斗室好像就意味着副局级,他现在是天天睡在副局级上面了。
一天深夜,他突然从似睡非睡中惊起,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某种希望。他马上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原来在工作时用过的工作日志,那是别人看不懂的密电码,记载着他的关系网。也就是他精心编制的那套所谓《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一个一个人琢磨,一次一次摇头,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帮他走出困境的人。原来因为皮德求的原因,这套系统崩溃了,就像电脑出现了病毒。但他仍不死心,一连几个夜晚都在研究这套瘫痪的系统,可总是令他沮丧。最后,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张天奇的身上。ii
倒霉的倒霉了,走运的照样在走运。张天奇新近又有高就,调荆南市任市委书记。荆南市是荆都市的南大门,那里出过好几位大干部,是块风水宝地。大凡调往那里任一把手的,别人都会刮目相看。张天奇已很久没有同朱怀镜往来了,他调任新职,也没有给朱怀镜打个电话。朱怀镜倒是犹豫再三,给张天奇打了电话去祝贺。张天奇却是满口哈哈腔,说难哪,这里工作基础好,要开创新局面,有压力啊!朱怀镜知道张天奇说荆南工作基础好,其实是在玩拍马艺术,因为前任书记刚被提拔为荆都市的副市长,接替司马市长管财政。朱怀镜不得不佩服张天奇,人家原来不光同皮德求处得好,同市里其他领导都处得好,不至于像他朱怀镜,只紧跟一个人,太不保险了。
这几天召开市委全会,张天奇开会来了,朱怀镜想见见他。朱怀镜帮过他太多的忙,现在自己陷入僵局了,他也应该帮忙斡旋一下。他相信凭张天奇现在的地位和能量,完全可以帮帮他。他除了找张天奇帮忙,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那套可笑的《公共关系处理系统》已被他气愤地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可是朱怀镜仍有些矜持,不想显得太没面子。会议头三天,朱怀镜按兵不动,想看看张天奇是否会打个电话来。只有四天会议,直到第三天下午,仍不见张天奇打个电话来。朱怀镜便有些心寒了,想这世态人情真是没法说去。他感觉心窝里的肉在一块一块地掉。过了今天晚上,这次就没有机会找到张天奇了。因为明天散会了张天奇不会在这里住宿,他会马上回荆南去。机会往往在一念之间,错过了就错过了。朱怀镜思量再三,顾不了那么多了,便硬着头皮去了张天奇下榻的宾馆。ii
敲门进去,有人在张天奇的房间说话。张天奇热情地站起来同他握手,很是客气。那人见张天奇喊着朱局长,知道来的不是一般人物,就告辞了。
“好久不见了,怀镜越来越精神了。”张天奇笑道。
这几个月,朱怀镜经常听别人说他越来越精神了,其实是他比原来瘦多了。他心里苦涩难言,脸上却灿烂得很,“哪里啊,倒是张书记你越发显得年轻了。”
张天奇笑道“我长你好几岁啊,还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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