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破种总是响个没完。”一个妇人咕哝。
临街二楼,有个身穿轻薄彩绘丝衣的浓妆艳抹女子推开窗户。“是不是那个小孩国王又挂了?”她探身朝下喊,“要我说,小孩就是这德行,个个心急火燎又都不能持久!”她正笑,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便伸手从后面抱着她,把她拖离了窗户。
“你这没脑子的骚狐狸!”胖子朝二楼空窗户喊,“国王没死,这会敲的是集合钟,只是集合地的钟在响。国王死的时候,满城的钟都会响。”
两个与步扬楠年纪相仿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跑过,哗啦溅起一大滩水。老妇人咒骂他们,但他们没有停步。
其他人也开始陆续朝发出钟声的地方移动,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步扬楠追着一个动作慢的男孩跑。“你去哪儿?”跑到他背后时,她叫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头看了一眼,脚步却没慢下。“金袍子要押人游街。”
“押谁?”步扬楠大声叫问,一边拼命快跑。
“当然是首相啊,还能有谁。”
一辆经过的马车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男孩一跃而过,但步扬楠神经恍惚,结果被这么一绊,整个人扑倒在地,一条腿擦到石头,膝盖破了皮,手指则狠狠戳在硬泥地。
她挣扎着起身,左手大拇指全是血,她把拇指伸进嘴里吮吸,才发现摔倒时断了半片指甲。她双手疼的要命,膝盖红成一片。
“速速回避!”十字街口有人高喊。步扬楠还容易才从路中央跑开。
每个人都朝同一个方向前进,都照着急去看热闹。钟声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叮当作响,不停呼唤。
步扬楠加入人潮,断指甲痛得不得了,她拼命忍住才没发出尖叫声。她一边跛行,一边倾听周围兴奋的话音。
“——那是御前宰相步扬尘大人。他们要押他游街啦。”
“我听说他早死了。”
“就快啦,就快啦。来来来,我赌一个金蟒币他今天会被砍头。”
“早该砍头了,这个卖国贼。”男人啐了口吐沫。
步扬楠挣扎着想出声。“他才没有——”她开口,可她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
“笨蛋,他们才不会砍他头哩,他是人质!”
“噢,总不会封他爵位吧?我听说啊,杀咱们老国王的就是他。”
“蠢货,才不是这样,杀死陛下的是他老弟,那个黄金城的皇甫云干的。”
“臭女人,你给我闭上你那张碎嘴!少在这胡扯,皇甫云大人可是正直的好人.”
等人们到了广场,人群已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步扬楠随着人潮漂浮。满满泱泱的人兴奋地彼此交谈,拥挤着希望能靠前一点。
步扬楠个头不高,只能看到别人手脚和后背。她硬是往前钻,反而被人群挤的贴在一个石头基座上。她抬起头,看到巨大的国王雕像,于是她开始往上爬,虽然受伤的手在大理石上留下斑斑血迹,但她最后还是爬了上去,俯身在石像巨大脚边。
步扬楠看到了父亲。
此生从未见过父亲是那副模样。他穿着一件厚实的粗布上衣,胸前用珠子绣了一只雪狼头,肩批灰色羊毛滚绒边斗篷。步扬楠从未见他如此瘦过,那张脸上写满了痛苦。他几乎无法站立,全靠两个卫兵支撑,他断腿上的石膏是灰色的,整个烂掉了。
在人群中最为显眼,是一身金衣的皇甫彰。环绕他四周的,是四个御林铁卫。
步扬楠又认出了大内总管哈尔德、内卫统领白敬亭、国师文山河等人,对了,还有铁枫林。
步扬琳也在这群人中间,穿一袭天蓝丝质礼服,长长的乌发盘了起来,手腕带了好些个银镯子。步扬楠皱起眉头,不知姐姐在这干嘛,更不知她为何看起来如此高兴。
在一名粗壮中年人的指挥下,一长排金袍枪兵把人群挡在外围。那人身穿华丽盔甲,上了黑漆,镶有金线,他的披风则用货真价实的金楼缝成,闪耀着金属光泽。
钟声停止,一阵寂静渐渐笼罩着整个广场。
父亲抬起头,开始说话,但他的声音气若游丝,他听不出他说了什么。他身后那人叫嚣:“搞什么名堂,大声点!”
父亲提供音量,重新开始:“我是北冥城主暨国之宰相步扬尘,”他越说声音越响亮,声音在广场回荡。“今天我到这里来,当着上天下地中间父老乡亲,承认我的叛国罪行。”
“不!”步扬楠如同哀嚎。她下面的人群也大吼大叫,空气中充满各种嘲弄和脏话。步扬琳则把脸深埋双手中间。
父亲再度提高音量,努力让众人听见。“我背叛了我的国王,视我为兄弟的皇甫雄。我背叛了他的信任和托付,”他高喊,“我发誓拥护他的孩子,然而当他尸骨未寒,我便阴谋废黜并杀害他的儿子自立为皇。现在,我承认皇甫彰是光明城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他是七国统治者与全境守护。”
人群中飞出一颗石头,击中父亲,步扬楠见状叫出声来。金袍卫士撑住他,不让他倒下。于是父亲前额被砸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泊泊流下。
更多石头随后跟进,更有一块石头咣当一声,正中黑金铠甲骑士前胸,两名御林铁卫出列挡在皇甫彰身前,举起盾牌保护他们。
那名粗壮中年人在皇甫彰面前跪倒。“此人当着天地及中间众生的面,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他高举双手请示圣裁,“皇上陛下,我们该如何处置这名叛国者呢?”
皇甫彰从盾牌后方踱步而出。“我的母亲敦请我将此人送往流放处,我的未婚妻子也多次为她父亲求情。”说完,皇甫彰直直盯住旁边步扬琳,面带微笑。
一时间,步扬楠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
但皇甫彰随即转身面对人群。“那是她们的妇人之仁。只要我一日为皇,叛国之罪必将严惩。铁枫林,给我砍下他的头。”
万众哗然。她们纷纷向前推挤,步扬楠觉得巨大石雕像也跟着摇晃。
青丘有容、哈尔德,白敬亭都围着皇甫彰指手画脚说个不停,甚至变了脸色,但皇甫彰只是摇头。
步扬楠隐约听到姐姐的尖叫,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步扬琳双膝一跪,歇斯底里地哭泣起来。
高高的台子上,铁枫林打个手势,金袍卫士把步扬尘按在大理石板上,头和胸露出石台子边缘。
步扬楠从石像双脚扭出身子,跳进人群。她跳到一个穿着屠夫围裙的人身上,把那人撞倒在地。但立刻就有人装上了她,步扬楠险些摔倒。四周都是身躯,跌跌撞撞、相互推挤。
步扬楠还在人群发疯般挤兑,铁枫林从背后抽出一把双手巨剑,当他把剑高高举过头顶,阳光在沉暗的金属上舞跃波动,那剑锋是如此锋利。
北冥城的“玄冰”剑,那是父亲大人的剑,步扬楠意识到。眼泪流下两颊,遮住了视线。
正在这时,一只手从人群中飞速蹿出,如捕狼的陷阱般紧紧扣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使她无法反抗。步扬楠被抓离地面,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布娃娃,被轻易地擒住。
一张脸贴了上来,这张脸披有黑头发,还有纠结的胡须。步扬楠以为自己根本不认识此人。
“小姐,是我,我是熊脸。”那人脸上也都是泪水。“不要看了,小姐,别看。”
“我……我……”步扬楠抽抽噎噎地哭。
“相信我小姐,我比您更想救大人。”熊脸哀伤地在她耳边小声说。“但步扬尘大人给我最后的任务是把您安全带出这里。”
隐隐约约,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她听见一个声音,一声轻轻的叹息。
一代英雄步扬尘的人头翻滚落地。
晴空万里的遥远天际,响起震动天地的炸雷。将光明城无数生灵震的胆颤心惊,倾盆的大雨随即而至,如同天河倾泻。
不论是北冥城高楼哀嚎的步扬明、还是战场上浴血厮杀的步扬飞、还是流放处高墙站立的步扬影、还是心头泣血的慕容恪,还是高台哭晕厥的步扬琳,当然,还有双目怒火如狼的步扬楠。
他们都将深埋仇恨的种子。
大雨中,一老一少的身影混迹人群。
步扬楠的脸上泪水雨水混杂,一步步艰难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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