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楚宁什么都听不到,只是睁着眼,望着他的脸和他身后的衣冠冢。
韩唐只得半跪下来,小心地将楚宁圈在臂弯间。
不知过了多久,楚宁听到自己平静地问道:“此处只葬了韩澈将军的衣物?”
“是,”韩唐答道,“衣冠冢中埋的是先祖生前最常穿的那套战甲。”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还有先祖最后一役留下的断枪。”
楚宁的声音愈加平静,又问道:“韩澈将军的尸骨葬在何处?”
“先祖战死沙场,被敌人乱刀分尸,昭文帝命人翻遍战场,只寻得先祖的断枪。”
“是么?”
楚宁感到自己迅速沉入湖底,窒息感灭顶而来。
心如刀绞。
前世,大昭国灭,韩澈拼死相护,带她逃出皇宫。
又是他,长枪玄甲,为她出生入死,征战四方。
往事如烟,原以为早已烟消云散,略一回顾却又历历在目。
楚宁的身体一软,往后仰去。
韩唐忙扶住她,一声声唤她“殿下,殿下。”
恍惚中,楚宁又想起韩澈来。
“殿下,我在。”
大昭宫城破灭那天,是韩澈擦去她脸上的血迹和泪水,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殿下,这场仗,我来打。”
她打第一场仗时,紧张得握不住马缰,韩澈提枪上马,又骄傲又散漫地对她微笑。
思及过往,楚宁的唇角微微上扬。
但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早已泪如雨下。
韩唐的心一阵阵疼得厉害。
他的臂膀微微用力,将楚宁圈得更紧了。
楚宁并未察觉,双眼盯着韩澈的墓,想起的皆是他骄傲飞扬的笑脸。
韩澈,他是不是只会笑?
哪怕他身陷重围,她星夜驰骋去为他解围,见到的也是他在敌营中轻慢地笑。
长枪起落,所向披靡。
等她和他合力打退敌军,他骑马带她闯出敌营,也依然在笑。
他将她抱下马,自己却靠着马背,恣意地笑,对她伸手说,明思,过来。
楚宁的心仿佛是一块没有知觉的死肉,被千刀万剐,绞作烂泥。
她挣脱韩唐的臂弯,转身扑到韩澈的坟前,一把将他的墓碑拥入怀中。
韩唐不知所措,只得在她身边半跪下来,抬手用指腹轻轻去擦拭她的眼泪。
常年习武的人指腹都带着粗糙的茧。
被他的手指一触,楚宁的眼眶里哗哗流下泪来。
她恍恍惚惚地转过身,只见月下少年依旧,忍不住质问道:“你为什么一去不回?”
韩唐愣了一下,低声道:“殿下,我一直都在。”
记忆中,韩澈散漫地笑着,说,这是我最后一次领兵出征。
他说,等我将兰台国君的脑袋提回来,我就解甲归田,入你后宫,可好?
他说,陛下,等我。
眼前却是韩唐英俊的脸庞,一样的剑眉星目,一样的英气逼人。
楚宁回眸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细碎的星光,还有她哀戚的面容。
她看到自己的脸在韩唐的眼眸里渐渐放大。
他漆黑的瞳孔陡然一缩。
他感到楚宁柔软的唇落在他的眉眼间。
明明是温柔的温度,灼在皮肤上,却偏偏烫得惊人。
但仅是一瞬,她和他之间的距离立刻拉开了。
韩唐只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他的魂好似被勾走了,虚虚浮浮地俯瞰着自己。
他看到自己看着楚宁,眼里心里都是楚宁。
咫尺相隔。
一时间,他不知他身在何处,不知他是何人。
他心心念念,只有一个念头,她哭了。
那么近,只要他伸出手,就能将她揽入怀中。
这个冲动折磨着他,嘲笑着他,他的心宛若在沸水中浮沉。
下一刻,楚宁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不是他。”
韩唐突然清醒过来。
黄粱一梦,梦醒即是咫尺天涯。
楚宁站起身,淡淡道:“出来很久了,本宫该回去了。”
她平静得好似一眼死水,像极了柳亭川。
韩唐神色黯淡,拾起地上的灯笼,“殿下,这边请。”
次日,楚宁一回到宫中,便命信王亲自出城迎接旌朔汗国的使臣。
她虽未正式登基,但有信王和姚皇后支持,朝中上下都将她视作新君。
旌朔汗国和后昭交恶多年,这次遣使前来未曾表明来意,朝廷官员皆觉惶恐。
“来了,信王殿下和漠北使团来了。”
宫门口传信的宫人一来,大殿上的文武百官不免心中一紧。
汪麒堂忧心忡忡地看向门口,低声道:“不知旌朔汗国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大学士何春宜也面带忧色,小声说道:“不论所为何事,我等臣子必须相信殿下能应对妥当。”
旁边的施以怀听了,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以为北蛮子和后宫妇人一般好对付吗?”
他说的虽是妇人,但汪麒堂听出他在影射信王,沉着脸瞥了他一眼。
施以怀冷笑道:“汪大人省省吧,将你苦大仇深的脸嘴都留给上面那位吧。”
楚宁此刻身居高位,见文武百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并未将她放在眼里。
她轻咳一声,朝旁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
太监高声宣道:“出。”
所有人皆是一愣,楚宁站起身,款款而来,率众出殿迎接使臣。
众臣跟在楚宁身后,见她无需礼官提醒,接待外臣的礼数却意外的周到。
何春宜以前从未见过楚宁,大病初愈回朝见了她,也只当她是个傀儡似的工具。
但楚宁走在百官之前,身影挺拔,步履从容,行止间皇室威仪自成。
她的身后,仿若有千山万水逶迤而开。
何春宜在心里叹道,这位储君公主的架势倒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外面,旌朔汗国的使团觐见,远远见到楚宁亲率文武百官出殿相迎。
她的气势淹然浸开,脚下的白玉阶仿佛都沐了她的光彩。
为首的使臣见了楚宁,大笑着上前行了个漠北的大礼。
楚宁微微一笑,说:“免礼,使臣请。”
一字一句,不卑不亢。
使臣随楚宁进殿后,先是尽了哀仪,悼念先帝,劝楚宁节哀。
待他说完后,不及他开口,楚宁便主动说道:“后昭欲与贵国互市,不知贵国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刻炸开了锅。
汪麒堂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劝阻道:“殿下!万万不可!”
施以怀虽未说话,但脸色更加阴沉了。
多年来,旌朔汗国游掠于后昭和兰台国边境,扰得边境数城民不聊生。
被他们劫掠走的物资,在两国眼中都不是小数目。
如今,楚宁竟然主动要求和这样的国家互市。
一旦互市,边境防线大开,无疑是把自家大门敞开了引外贼进来。
此时,旌朔汗国的使臣尚未表态,朝堂上已有好几名大臣相继站了出来。
“殿下,此举太过冒失,有失考量。”
“这与引狼入室何异?”
“怪哉,殿下竟将国事视若儿戏乎?”
“信王殿下,丞相大人,此事关乎北境安宁,我等绝不能姑息。”
……
众口纷纭,却无一人站在楚宁这边。
楚宁倒也沉得住气,由着他们去争论一气,淡然看着众人的反应。
旌朔汗国的使臣奇道:“殿下怎么知道,汗王派我们来,就是想跟你们换点东西。”
楚宁笑道:“骏马换粮食,可是?”
使臣的神情证明了她的猜测。
她一面安抚群臣,一面和旌朔汗国的使臣商议,心想,马场的事这回有着落了。
接下来,便看莫家的了。
京城最大的玉器铺是莫家开的。
掌柜的也是莫家出来的,精明着呢,一双眼睛不但能识玉,还能识人。
那个十来岁的富家小姐一进门,他立刻打起精神,赶走伙计亲自去接待她。
“大小姐,这边请。”
掌柜的满脸堆笑,“小店新进了些兰台玉,都是难得的好货色,最衬大小姐。”
“月儿明明还小,你为什么要说我是‘大小姐’?”
楚月看看掌柜的,又回头看看身后的侍女。
掌柜的被她这一问,内心哭笑不得,又看她委实可爱,耐心地哄道:“那,小小姐?”
他一边将楚月往店铺里引,一边命伙计取来对昂贵的玉镯。
“小姐不妨试试看,这对镯子质地温润,玉质更是百里挑一,戴着极显肤白。”
楚月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甜甜笑道:“好看是好看,但是不及月儿的这只镯子好看。”
说着,她的手腕一扬,衣袖垂落,露出一只金镶玉的镯子。
掌柜的顿时愣住了,“金玉错,这?”
屏风后,走出一个半大少年,哼了一声说:“得了吧,你的东西入不得她的眼。”
“是,是,少爷教训得是。”
莫家少爷莫云焕绕到楚月面前,笑眯眯地说道:“走吧,东西藏在后院呢。”
“嗯!”楚月从椅子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云焕哥哥!”
“好啦,小祖宗,你那位厉害的姐姐听到了,还不得把我的皮剥了给你缝褥子?”
楚宁上次将玉玺扔到莫家,将莫家搅得天翻地覆。
岑吟亲自盯着工匠,日夜不休,两天一夜,才将玉玺补好。
莫云焕被岑吟训得不轻,将这一切都怪在楚月那位姐姐头上。
楚月吐了吐舌头,甜甜地笑着,转身往院子里跑。
“对了,”莫云焕回头指了指那对价值连城的玉镯,“包起来,送她。”